暴雨后,夜空澄净,半圆的月盘亮如洒银。
空地上篝火架了起来,橙汪汪的,瞧着便让人开心。
阿秋坐在吊脚竹楼的二层,临着木栏向篝火处张望,手上不闲,一边握着根长木臼舂辣椒蒜子,一边伸手从竹编盘里捡着辣牛皮吃。
冲鼻子的辣香味从木桶里散出来,阿秋又加了些香叶,欢喜地用土话念叨:“好香啊。”
一个黝黑精瘦穿着民族短衣的少年蹬蹬蹬从楼梯跑上来,催促:“阿秋姐,好了没?那边都开始了!”
“好了呢,急什么。”阿秋站起来把舂好的调料倒进木碗里,指挥弟弟阿郎,“快去把鲤鱼端过来,可以烤了嘎。”
“噢!”阿郎笑了一声,风一般就要往厨间跑。
阿秋忙叫住他:“哎,还有酸肉和腌鱼呢,别忘了。”
“知道嘛。”阿郎挥了挥手,蹦着跑起来,腰后系的长刀一颠一颠。
“毛毛躁躁哩。”
阿秋念叨着,走下楼去,迎面遇着对面住的婆婆刚巧也出了门,喊道:“阿婆,今晚吃酒么?”
阿婆扶了扶头巾,眯着眼笑说:“吃呢,高兴嘛。”
“也尝尝我们家做的酒呀!”
“好呢。”
阿秋脚步轻快,先一步把火塘子的柴挑旺起来,她嘴里哼着山歌,等阿郎端来鱼,便利索地架上火塘子烤。
见他一边等菜,一边不安分地瞧着篝火,阿秋便说:“贪玩嘛,想跳舞就去呀,我来看着火。”
阿郎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尖,憨笑道:“不成,我陪着你。”
阿秋远远望了一眼,了然道:“噢,我知道了,怕老棍叔嘛。”
“哪有。”
阿秋拐他一胳膊,说:“奇怪,老棍叔平常也不回寨子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我和你说嘎,今晚要乖一些,莫玩太疯了,阿太这两天辛苦哩,都是那些新羊闹的。”
阿郎瞥了一眼篝火边围圈跳舞的村民,闷闷地坐下来盯着鱼,铁盘子滋啦啦沸着红油花,酸香四溢。
“知道呢。”
篝火的这边架着高高的木杆,木杆上顶着一只新鲜的长角牛头,右手边一排长木桌上已经摆上了各色菜肴,一桶黑米饭就放在最前头。
族里的席位是按照辈分大小依次排开的,首位上坐着的便是长太婆,也是阿秋的奶奶。
菜还没齐,大部分人都围着篝火跳舞唱歌,也是怕,不敢单独和长太婆坐在一起。
老棍站在她身边,神色很恭敬,说话得弯着腰,“是,神眼就在那个女娃子身上。”
“噢。”长太婆半阖着眼喃喃,“英女这个事办的不好。”
老棍抿着唇,点头道:“您放心,人我都已经捆起来了,晚一些让壮子他们一起去拉回来。”
长太婆抬起右眼皮,觑了他一眼,说:“不急,正好你也来了,留下吃一点酒么。这两天找来的新羊很多,都是嫩生生的,洞主会高兴的。”
原来今晚的宴席是为了庆祝新羊入洞,老棍恍然大悟,想到他来时在寨子外看到的几辆车,疑虑道:“一次供上这么多羊,会不会不太安全?”
吃吃的嗤笑声从长太婆缺了的牙洞中溢出来,她摆摆手,往竹杯里倒了半杯白酒,抿了一口说:“都是黑羊呢,不用怕。阿岩赶着进去的。”
提到阿岩的名字,老棍当下便放了心,这时候阿秋端着铁盘子把烤鱼送过来,脆声打着招呼。
长太婆见了她,一扫肃容,笑得很慈祥,招呼老棍:“今晚多多吃,尝一下我们阿秋的手艺。”
老棍便笑道:“好呢,好些时间不见,阿秋更漂亮了。”
“哪有!老棍叔就会瞎夸人。”
阿秋笑吟吟的,迎着暖融融的篝火映照得她的脸颊如苹果那般好。
每笑一声,她眼底重瞳似的血斑里,便有活物蛹动一下。
长太婆瞧着她,幽幽地说:“阿秋是好姑娘呢。我们寨子里都是好姑娘。”
“坏姑娘,是该死的。”
“……就像玉子一样。”
老棍咧着嘴,偏开头去看篝火,一滴冷汗顺着脊背,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
滴答——
沁凉的水滴落在额头,顺着眉梢缓缓滑至颈间。
“嗯?”顾弦望伸手把脖子上的水抹去,疲惫地睁开眼。
身下很硬,像是陌生的石床,她支起身,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目光是缓慢清明起来的,太暗了,没有一丝光,坐起身的时候她的手摸到了一支冰凉的长棍,视力恢复后才看清,是一支老式的铁皮手电。
周遭很狭窄,像是一个岩洞,潮湿,阴冷,很静。
“叶蝉?”她伸长手臂,摇了摇一侧昏睡不醒的叶蝉。
“唔,天没亮呢,我再睡会儿,好累。”叶蝉嘟囔一声,拍开她的手,转了个身。
顾弦望无奈,曲着腿站了起来,岩壁凹凸不平,头顶的石块垂得很低,只能弯腰贴站,绕过左侧尖锐的凸岩,姚错和导游都倒在另一边,顾弦望挪过去,把两个人拍醒。
“嘶。”姚错一醒来就摁着自己的肩胛骨,挺疼,“弦望?怎么这么黑。”
“咋个回事?我们不是在屋头里吗?”
顾弦望揉着太阳穴,脑子一片混乱,哑着嗓子说:“你们先看看包里的东西都还在不在。”
“包?”
一阵窸窸窣窣的摸索,两个人盲摸到自己的包,伸手进去胡乱抓了抓,姚错茫然道:“看不见,应该是在,还是满的。”
“我这个好像也在哩,”导游把包举起来掂了掂,沙沙响,“顾小姐,你在哪嘞?”
是了,他们看不见。
顾弦望稍作冷静,摸进口袋里找到手机,还好,还有电,只是屏幕磕碎了,裂开几道痕,她点开手机灯,白光打在岩壁上,霎时洞内便亮起来。
一遇光,人就安心一些,姚错扶着岩壁把导游一起搀起来,“我记起来了,那个老棍叔不对劲,我们是不是被麻醉了?”
“小叶呢?”
顾弦望抿着唇,领着两个人绕过窄道,走到她们所在的这方岩洞里。
听见声,叶蝉倒是醒了,用手挡光,奇道:“这是哪儿啊?我们啥时候跑洞里来了?”
“我们被那个山民迷晕了。”顾弦望把包背在胸前,拉开拉链检查物资,确实没少,“不过好像有另一个人把我们救出来了。”
“啊?老棍叔是坏人?”叶蝉眨眨眼,更莫名了,“什么另一个人?在哪呢?”
“弦望,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姚错蹙着眉问。
确定物资,顾弦望把包背回身后,弯腰捡起手电旁的另一件东西,那是一把他们曾在岜沙族寨子里见到过的腰刀。
她说:“我以为是梦。醒来前我好像朦胧地看见了一个女孩,她拖着我的脚,把我从一片竹林里拖出来,然后丢进了一个山洞。”
导游诧异道:“女娃子?那莫不是和老汉一伙儿的哦。”
顾弦望摇头:“应该不是,我听见她说话了。”
叶蝉咽了口唾沫:“说什么了?”
“她说……这一次,她一定要毁掉这个寨子。”
姚错简直莫名其妙,这又哪来的一个寨子,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啊。
“我看我们还是先找路出去吧,弦望,这次你得听师兄的,这里太乱了,出去以后我们就报警,这些事已经不是我们自己可以解决的了。”他看了一眼其他两人,沉下声,“我们不是医生,也不是……师父,我们只是普通人。”
顾弦望垂着头没应话,她明白姚错的意思,对他而言导游和叶蝉到底只是两个陌生人,他们中了蛊,如果力所能及他一定会帮,但现在接二连三的意外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常识了解的范围了,他不希望顾弦望冒这个险。
姚错和她是不同的,戏是他的职业,师父也只是授艺梨园的开门人,那些光怪陆离的旧事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笑置之的传说。
他之所以支持顾弦望的计划,并不是真的相信有什么东西能治疗她妈妈的怪病,只是出于师兄妹的情分罢了。
气氛一时尴尬,导游抓了抓脖子,干笑道:“对撒,我们先找路撒。有么子事还是出去再说。”
“对对对,等出去了,甭管什么老棍小棍,全都给他掰折了!哼,敢招惹咱们,真是电线杆上绑鸡毛——好大的掸子。”
…
四人吃了些压缩饼干和水,短暂休整,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五点一刻,离他们昏迷已经过了一整夜,从时间上很难判断距离他们停车的位置到底有多远,更不幸的是因为山洞的磁场怪异,手机自带的指南针完全无法工作。
但好在洞里有水流声,只要有活水,那么顺着水流的方向,就一定能找到离开的路径。
叶蝉很乐观,反正是出来旅游的,也当是增长见识了。
顾弦望试了试那只老手电,能用,电池像是新换上的,没什么锈迹,只是款式太老了,光偏暗。
有总比没有强,他们手中的两部手机电量都见底,充电宝把两部充到60%,基本就断了电。
这次由顾弦望领头,她把手电筒交给殿后的姚错,保证光源最大利用。
山洞湿滑崎岖,如小肠般逼仄折转,有很多地方需要攀爬,感觉上一会儿像是在往上走,一会儿却又像是往地下钻。
从一处窄隙里侧身钻出来,眼前豁然开朗,这里的平台可以容下四五个人宽裕地站立,右手边一片砂石地中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洼,水很清,顾弦望惊喜地发现在其中一个大水洼里有个孔洞,泉眼似的在往外冒水。
姚错把手电照过去,叶蝉叫道:“欸,快看,这个水里有小虾欸!”
姚错俯下身,把光贴近,果然在石块底下看见了几只慢慢游动着的白色虾米,“是啊,弦望你来看,还有鱼呢。”
叶蝉伸手在半空逗弄,笑道:“还不怕人呢。”
导游蹲下来说:“这个我们叫瞎子鱼撒,看不见的。”
顾弦望走过来,有些奇怪地看着叶蝉,突然问:“叶蝉,你现在能看清了吗?”
叶蝉一愣,“呃,好像醒过来以后,就能看清了,你不说我都没发现欸。”
顾弦望点了点头,“现在有个问题,我们遇到岔路了。”
三人站起来,跟着她走到路口,顾弦望指向左手的窄道:“我看了一下,这条路应该是平着走的,另一条路往下看不清有多深,刚刚看到的那条水流是顺着往下的路流的。但是现在不确定我们所在的高度,如果跟着水流走,我怕——”
“老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我觉着咱们往高走吧,走出去要是个山头也不怕啊。”
导游摇头道:“不是哩,这边的山洞很难讲,有的地方过去就么得路了。我觉得这个水里既然有鱼虾,说明是条活的水,下面多半是有空气和吃的嘛,我们贵州好多溶洞噶,都通着嘞。”
顾弦望凝神思忖了片刻,盯着那方只容一人钻行的窄洞,半晌说道:“好,那我们就往下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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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落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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