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望看向驾驶位边上的后视镜,视线角度微微转动,折回的景象里恰好映着大巴末排左侧的那两个邻座上的女人。
方才她们刚起过争执。
她并不是个对他人好奇心很重的人,尤其她这次来贵州,是为了寻找救命的线索。
但这两人的怪异的举动,却很难不引起她的注意。
寻常游客的旅行方式,通常保持着上车睡觉,下车拍照这个流程。
而这两位,一个只负责看,似乎是在判定,而另一位则负责拍摄,从各个角度摄入古迹的高清影像,然后回车用电脑上传。
她们从不留恋景色,也从不自拍。
每一处顾弦望所探寻的刻画碑文边,总是能对上她们相似的眼神。
她们看起来很像是在寻找着某个地方。
和她一样。
惊觉到这一点,顾弦望便更是留心,她暗查看过导游的通讯表,拍下了全团的姓名和电话一一对照。
她们一个叫萨拉,一个叫龙黎。
两个人,都会功夫。
她自小囿于梨园,日日锤炼拳脚工架,最是了解内行与外行之别,师父也曾经教导过,识人莫看皮,需得看架。
所谓架,就是人的骨态,行止坐卧,不同人便有不同的架,有功夫在身的人,不论做什么,筋肉都似弓弦,蕴着一股劲。
这两人中,独那个叫龙黎的,功力最为深厚。八月天,着一身长袖军裤黑靴,额不见汗,落地无声,一双眼锐如鹰隼,洞察惊人,不论到哪只要有一丝响动,她必是一眼寻到源头。
所以顾弦望丝毫不怀疑,她在观察她们的时候,龙黎也在观察着她。
正如此刻,她在远处的后视镜中,与龙黎的目光再度‘恰巧’地对在了一起。
顾弦望收回视线,“刚才多谢你。”
叶蝉挠挠鼻尖,拿不准她谢的是把她叫醒这件事,还是之前帮她和萨拉吵架这件事,于是说:“不用不用,早上在寨子里你还给我递了瓶水呢,我都还没来得及谢你。”
“其实你不用往心里去啊,这三天我都看明白了,这些个喜欢民俗的都是怪人,像咱们团,啧啧。那位姐脾气就那样,谁都得呛两句,别和她一般见识,咱们出来玩儿嘛,还是得开心。”
叶蝉早就发现了那俩高冷美女和天仙姐姐气场不和,那个叫萨拉的也太霸道了,都是出来旅游的,凭什么就许她拍照,不让别人拍?一棵树而已,还得抢人手机看看,这不是耍无赖么?
不过天仙姐姐也确实帅,居然还会功夫,和那萨拉交了两回合手,一点不落下风,愣是没让她碰到手机壳。
叶蝉说是出头了,其实也就是个啦啦队,那会儿团员都跟着导游往村里走了,祖树边上就剩她们四个,萨拉和顾弦望交手,龙黎和她都在旁观,只不过一个在沉默,一个在帮腔。
说实话她那会儿觉得这事儿肯定不能善了了,毕竟不管是萨拉还是龙黎看起来都很不好惹,感觉和□□来客似的。
结果交完手,龙黎也就打量了天仙姐姐两眼,啥也没说就把萨拉给叫走了。
“嗯。”顾弦望淡淡的应了一声,看起来仍是有些疲惫。
叶蝉的手机叮叮直响,消息不断,她低头回复,嘴里说:“今早起得也太早了,要么说这条线是刚开的呢,导游也太随性了吧,想加哪个点就加哪个点,累死了。”
顾弦望没再回应,她侧过身向着窗外,摸出手机,默默地点开了软件的私信。
最顶头的那一条里,双击后是一张无需加载的照片:
照片里光线半明半晦,像是人站在一方穴窟里向外拍摄,四周密林森森,相机焦点处,是一处若隐若现的岩坑,岩坑隐没在丛丛叶盖中,一打眼并没什么稀奇。
但若是放大来看,从叶盖的罅隙里,便能发现一根根竖起的石柱遍布其中,石柱上缠满藤蔓,几乎与暗绿融为一体,只有两指放到最大的时候,才能从黑褐的石柱上发现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正齐齐地凝视着拍照的人。
私信只有一句留言:你要找的东西,在这里。
“诶,这是在哪儿拍的啊?”
声音离得太近,顾弦望迅速息了屏,看向歪着脑袋蹭过来的叶蝉。
不等说话,车后突然发出‘嘭’的一声爆响,随即车尾猛地向路中心飘甩,顾弦望瞬间把稳扶手,抬头间便看见司机正回打方向盘,车头霎时朝着山体一侧失速疾冲,惯性拉得车内的人个个向前座掼去——
叶蝉本来就坐姿松垮,这一掼几乎要把她横抛出去,不等她一嗓子嚎出,就听滋啦刺耳的刹车声拖出车底,紧接着眼前一花,颈前像卡上铁栅似的,被一条手臂稳稳又压回了座椅里。
整台大巴又是一震,人像不倒翁般滚了几滚,这才堪堪压着半截土车道停稳在山壁边缘。
不过短短一分钟,活像是鬼门关前溜了一遭。
“姐……姐姐,你的劲儿好大啊。”
顾弦望樱唇微抿,下意识便回头去看车后,就见龙黎只一手撑着前座,仍是稳当当端坐着,剑眉之下眸不变色,也正在看她。
两人审视的眼神凭空一错,无色间似也迸开了些火星,意味分明。
大巴车内人仰马翻,他们一行共有八位游客,除他们之外,另有一对青年与一对中年夫妻两两结伴,两个年轻人倒还好,只是随身的背包颠了出去,那中年妇女便不大幸运,额头正好磕在了前座的把手上,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顾弦望正回身,不动声色地从叶蝉的爪子里抽回手臂。
导游连忙站起身安抚众人:“莫慌莫慌,都先坐好撒!”
这盘山路离着国道还有三十多公里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好在是偏僻,前后都不见来车,导游确认过每个人都无大碍,让大家先坐在原处,同司机低声说了几句话,两人一起下车去查看故障。
顾弦望离门不远,便也解了安全带下了车。
这会导游正蹲在后车轮边瞅,一见她过来忙摆手赶人:“哎呦,莫下车来嘛,车道上不安全,快回车里去撒。”
“后胎扎了?”
顾弦望不走反问,大巴车的后轮现在眼见是近半瘪了,这样的情况很不寻常。
司机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寸头汉子,寡言少语,乍一看更像是个水手,大抵是与顾弦望想法一致,此时正远远从后头的山弯处走回来,手心里掂着几枚钉。
导游一看这景儿就骂开了,约莫那意思是说哪个王八缺了血德,在山道上扔钉,这是谋财害命。
司机没说话,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巾把钉子缠了几层收好,又点了支烟抽。
那钉子顾弦望没细看,但只一瞥,就能识出那是老钉,钉身粗长,都锈成了黑褐色,有年头,不似寻常家用的样式。
本来他们一行因着额外加的岜沙寨景点就有些偏离路线,时间也紧,今晚想赶到预定的小镇还得赶上一个多钟头的夜路,现下这么一折腾,怕是后头的路程都要耽搁。
这时车上另外三个男人也跟着下了车,互相递了烟,白烟袅袅的熏了起来。
有人问:“后头的行程怎么办?你们旅行社现在能不能派车过来?”
“是啊,这个事故可大可小,万一刚刚我老婆出了什么事,你们赔得起吗?你们到底专不专业?”
导游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叫黑娃,他们几个管他叫小黑哥,听说也是从山里走出来的,说话办事很油滑,滴水不漏。
“哎呀,大哥你不要急,出了事故大家都不想的撒,再说小黑我自己也在车上,我啷个会不怕呢。”
“派车是肯定要派的撒,咱们那么多客人,肯定要以大家的安全为重嘛,行程不会耽误滴,就是现在的时间有点晚了嘛,我先打个电话回公司,肯定给大家解决好。”
顾弦望顺着大巴的刹车辙痕回走了几步,看了两眼放置着三脚架的山弯路况,心里隐约觉出一丝异样,那钉子如此显眼,为什么司机没有看见,若是恰好投掷在视觉盲点上,又恰好偏过了前轮的路线,这样的长钉难道不该被车身带倒么?
巧合么?
他们被扎破的是大巴车的右后胎,又是在山弯崖壁边,刚才要不是司机操作老练,极有可能他们一车人都要冲下崖去。
顾弦望环抱双臂,孤身贴崖踱着步,丝丝缕缕焦躁的情绪缠着她,眼见着山是山,树是树,遍地浓淡,却都不是她要找的那幅景色。
远处的山隘夕照已垂,深山无灯,晚空的夜色便如倒了的墨池,一片片把黑晕了过来,最后一豆日光孱如烛火,将她的影子曳成了一股绳,似是要被浓夜拖向山的更深处去。
…
顾弦望回了车厢,这头叶蝉倒是与那中年阿姨聊上了,见她回来,忙招呼着她坐。
“顾姐姐,吃黄瓜不?”她把嘴边啃了两口的黄瓜掰开半截递过去,“这边干净的。”
那阿姨扒拉着塑料袋,整个人倾过来:“我这还有,没事儿,欸,姑娘,外边儿怎么回事儿啊,弄清楚了吗?”说着又把根黄瓜往她手边塞。
顾弦望左右都堵着脆生生的绿黄瓜,蹙眉摆手,“谢谢,不用了,车后轮扎胎了,他们还在商量怎么处理。”
叶蝉嘴一瘪:“啊?还没弄好啊,我都快饿死了,中午就没好好吃饭。”
“哎,就是,这旅行社怎么搞的。对了,姑娘你这口音不像北方的,南方人吧?模样真俊,平常可多小伙儿追吧?有对象没?做什么工作啊?”
顾弦望狐疑地觑了她一眼,前几天彼此还形同陌路,为何转眼就热络起来。
她随口应道:“嗯,是南方人。有对象了。”
“啊?”叶蝉一双水晶似的杏眼,顿时伤得稀碎,“呜呜呜,名花有主了啊!我的姐姐,你活脱脱一朵瑶池仙葩,怎得就跌入凡尘了。”
也就是这傻姑娘信了。
见她回应,阿姨干脆站到了座位边,笑道:“呦,小叶那你可也得抓紧了,趁年轻多挑挑,B大不是?名校啊,多好的姑娘,你刚才说你家里是做什么的来着?”
这时车下的男人们抽过一轮烟,像是也谈妥了,先后上车,阿姨被自家老头瞪了一眼,恋恋不舍地坐了回去。
导游腆着笑交代:“不好意思啊大家,车胎扎破喽,这里山道道不好走,天也黑嘛,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我看今晚还是先找个近便嘞村子将就住一哈嘛。”
话里话外的意思,不似商量,而是盖棺定论了。
顾弦望上车前就看过手机地图,“这附近应该没有村寨吧?”
导游胸有成竹,“有撒,司机认得的,是个小村子,美女放心嘛,我们几个大老爷们,不会不安全撒。”
她还想再问,后座一道抑扬顿挫的脆声恰时断了来:“那就赶紧的吧,真是晦气,不赶早不赶晚,没出山呢就来这一遭,我看这霉倒得挺别致,别是先头不知哪位冒犯了土地,遭报应吧。”
顾弦望没应,萨拉的声线辨识度太高,一般人及不上这等阴阳怪气的劲头。
叶蝉还以为这是在说她:“啧啧啧,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迷信,我看是东岳庙里拉二胡,嘁——鬼扯。”
眼看是针尖对麦芒,导游忙出来打圆场,两头都安抚了,这车才慢慢开了起来。
车胎瘪了大半,大巴车慢了又慢,一路驮龟似的在山道上爬。
转出几道弯,行路灯丁点的萤照也灭了,土道泥泞,走起来颠得厉害,车前一弧惨白的灯光像是盏笼火,悠悠晃晃的载着一车人刺进了山腹。
深山的夜色浓如泼墨,不似城镇,夹道的高枝像是瞬息展骨拔节的鬼魅,簇簇的伸来招魂的指爪。
顾弦望给手机连着外接电,一路默记着地图。
叶蝉折腾得累了,翻了会儿照片,头就杵着车窗睡着了。
手机的信号格,正在节节消失。
两个小时后,小村屋瓦终于黑愣愣的隐现在石桥彼端。
这个导游口中就近的小村坐落在一片山坳地里,四面围山,东头有一条三人宽的涧溪穿过,车到这里就再进不去了,眼下正是雨季,溪水流音厚重,夜色里望下去,像是探不到底。
眼前进村的路只有一座两方条石搭起来的简易石桥,勉强能过摩托和电动车。
叶蝉醒了,看了眼黑黢黢的村子,和自己想象的完全是两码事:“欸,这村子有人吗?怎么一点光都没有?”
那阿姨收拾着随身的背包和塑料袋,不见一点惧色,“没事儿,兴许是山里人睡得早呢。”
导游安排着:“我们先把行李留在车上,我和司机去沟通一下嘛。”
顾弦望解开安全带:“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啊?”叶蝉回头看了眼那俩戴着耳机正装死的哥们,“不用吧,让他们男的去呗。”
顾弦望淡道:“没事。”
照理说,这个时候早该有人动了,但莫名的,一车人都端端坐在座位上,觑着冷眼,不知等着什么。
顾弦望跟在导游后边下了车,车门没关,接着龙黎便矮身跨下台阶,看了她一眼:“一起。”
这是要盯着她的意思?
顾弦望没说话,同她点了点头,抬步便先走了。
…
四人穿过石桥,顾弦望刻意走在最末,她见导游向司机边问边走,看神态不似是对这里多么熟悉。
眼前的村子高低环座,不像少数民族常用的木楼,都是些土砖垒瓦的方屋,迎面那一间已然塌了半面墙,瓦顶像是遭树砸过,空张着口,顶上立着木杆,耷拉下一面风吹日晒的破幡。
身后的白色车灯只能照到石桥尽头,像是一双来自现代文明的眼,只呆愣地觑着这具山坳深处死透了的脊骨。
很安静。
没有人。
也没有灯。
往里走了五六分钟,他们远离了发动机的声响,四周迅速静下来,耳鸣似的,罩得人冷,四处都是些看起来废弃已久的砖房,有些门窗破落的,像是黑洞洞的呆张着的嘴,顾弦望瞧着心里也有些发毛。
导游在前头越走越慢,拖着步子在黄泥路上踩出唰唰的微响,最后干脆停下来,问:“两位美女手机还有没有电,麻烦照一下灯好不?”
对顾弦望而言,无灯时她的视力反而更好,但此刻她还想先在龙黎面前扮演好自己普通人的身份,“用我的吧。”
掏手机的瞬间,她无意向斜侧一瞥,像是看到了些什么:“前面那个屋子好像窗里面有人。”
“我就说能有人嘛。”
导游哎一声,顺着顾弦望手指的方向看去,十几步开外一间闭户的屋子木窗半敞,仔细打量确实好像有一条黑影正站在窗边,像是也在张望他们。
他快步跑到前头,一路用方言吆喝着,先亮明身份,都是本地人嘛,好沟通。
顾弦望打开手机灯慢悠悠跟着照路,视线从反方向对着那些窗洞再度环了一圈,心中突然觉得不对,她凝目再看那扇昏窗,那条黑影便自她的瞳仁中逐渐清晰起来,从头,到肩,到臂,她脚步一顿:“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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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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