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庄达琳在养和医院平安诞下一个小女婴。
杨缨得到消息赶过去看她时，她已经从麻醉中苏醒过来，躺在病床上虚弱地笑说：“这下可不会再姓穆了。”
杨缨也笑了，轻声问她：“想好起什么名字没有？”
“已经取好了，叫心阳，庄心阳。”庄达琳说。
“心阳，心阳。”杨缨默念几遍，赞道，“真是个好名字。”
心之所至，向阳而生。
真好啊。
她们这边其乐融融，报纸上却忽然爆出缡真甩了穆伯升的消息。
野心勃勃的年轻女孩不出一年便搭上了新贵，与旧情人说拜拜的同时，又向传媒大爆其早已不举的猛料，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穆伯升颜面尽失。
杨缨看后付之一笑，很快就把这事丢到了脑后。她现在已经是康太太了，穆家的纷纷扰扰与她再无瓜葛。
新年伊始那天，康三带她去看了部时下大热的舞台剧。
演员们口中的台词咿咿呀呀，间或还穿插着杨缨听不懂的语言，她看不明白，干脆直接问康三：“他们演的什么？”
康三于是耐心地向她解释了一遍。
年轻漂亮的姑娘凭借美貌嫁给了高贵的伯爵，却不想丈夫三心二意，她在痛苦中挣扎，好容易才从婚姻的泥潭中脱身，却苦于无力供养自己，又深深地眷恋那富贵奢靡的生活，最终还是乖乖回到了那方囚禁自己的牢笼里。
台上的演员哀唱着伤感的曲调，杨缨在台下也听得悲从中来，擦拭着眼泪说：“我和她有什么不同呢？也就比她稍微幸运一点而已。”
扪心自问，她真的舍得抛弃豪门太太身份带给她的荣耀和地位么？
想起昨日聚会上方太太那副诚惶诚恐忙不迭与她道歉的模样，她心头就一阵舒畅。所有人都以为她豪门梦碎了，谁能想到她还能在五十岁的年纪大翻身，甚至比第一次嫁的还好呢？
她知道她在外界的风评已经彻底变了。“女性楷模”、“江城神话”等等各种耀眼的头衔一股脑地全都砸到了她的头上，仿佛她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似的。竟还有女性专栏邀请她做客，让她谈谈嫁豪门的秘诀，号召女孩们向她学习的。
可是，她不过就是命好罢了，有幸生得一张不俗的脸，所作所为有哪一件是值得崇拜的？
若真有人拿她当做女孩们的榜样，那她可真要羞死了。
如果不曾遇到康三，她也将面临和剧中女主角一样的命运。
她如今已明白，自己是受不得普通人的生活的，如果没有遇到康三，她势必要向穆伯升低头。而后，在穆家那座巨大而冰冷的笼子里，继续过完她逐渐褪色的一生。
哪怕是现在，她也在靠攀附康三这棵大树而活。
以前她是被人豢养的金丝雀，现在她是攀援而生的菟丝花。以前和现在，又有什么分别？
康三听见她的感慨，不赞同道：“你比她高尚多了。你最近不是还搞了个单身妈妈基金会么，这就是你的功劳，你帮助了全江城所有的单身妈妈。”
杨缨侧头看向他，说：“多亏了有你的资金，不然我也办不成。这是你的功劳，是你帮助了她们，而不是我。”
“我的不就是你的。”男人笑意盎然。
“这怎么能算。”杨缨叹息，“那是你多年打拼下的成果，就算你想如数赠我，我也不能大言不惭地把那些当做是我自己的。确是我在攀附你，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那我又在攀附谁呢？Alice，你想过没有。”康三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你？”杨缨诧异，“你自然是靠自己……”
“不，Alice，你错了。”康三纠正她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我当然也在攀附，否则我的身家哪里来的？总督府里的白皮老爷，中环街上千千万万的打工人，都是我攀附的对象。没有他们，就没有如今的康氏企业。”
“窃钩者死，窃国者侯。旁人看我比你厉害，无非是我从社会中偷走的财富更多罢了。要论罪恶，你不及我万一。”他说着轻笑一声，“Alice，你才嫁两个男人就如此自责，那我呢？我趴在千万工人身上吸血又算什么。你就是太过柔善，道德标准太高了。”
他也好，穆伯升也罢，都从未有过一日忏悔。对于财富，不拘来源，他们素来享受得心安理得。
然而神奇的是，似乎从未有人谴责过他们，舆论的长枪大炮永远对准那些妄图攀附男人的女孩儿，朝她们无情地发射，却半点火星都落不到他们这些人头上。
明明，他们才是一群吸血的蠹虫不是么？
呵。
这就是他始终钟情Alice的原因。
和他们比起来，她太干净了，也太纯善，居然会因为自己攀附了两个男人而惶惶不可终日，真是……
如果让她知道她一向佩服的孔小姐是如何对付她手底下那班不听话的工人们的，她只怕要吓破胆，整天念阿弥陀佛了。
“可爱的Alice。”他说，悄悄握住了她素白的手。
杨缨被他惊天的言论震得呆滞半晌，才缓缓回过神不敢置信地说：“是这样么？可你也有给他们提供工作岗位，按时发工资啊，哪里压迫他们——”
康三眉宇含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杨缨忽然就明白了。
工资，是低价值支付的。
“明白了吧？”康三握紧了杨缨的手。崭新的婚戒咯得他手掌微痛，却令他无比心安，“尽情地攀附我吧，Alice。”
缠绕我，汲取我，用我的余生滋养你，我心甘情愿。
台上的戏剧已近尾声，四周绚丽夺目的灯光开始渐渐变暗，属于金丝雀和菟丝花的故事已随着结局的掌声热烈地一去不复返，或许已被埋进了尘埃深处，又或许正躲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悄悄汲取着养分，以待卷土重来。
落幕的那一瞬间，杨缨眼前走马灯般闪过许多熟悉的身影：方太太，缡真，穆伯升……以及仅有一面之缘的孔小姐。
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迎来自己人生的谢幕。
康三说的没错，他们都在攀援而生，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没资格嫌弃谁。
他们这群在大地母亲身上生根发芽，靠偷来的养分成长的菟丝花，总有一天也会一点点衰败，枯萎，直到重新烂回哺育了她的大地里，化作滋养下一代的养分。
只是不知到个那时候，在他们腐烂躯干上生长出来的，又会是什么呢？
（正文完）
等等还有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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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菟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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