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枫叶比血还红。
从阁楼上向下眺望，视野内一派浓艳的红，化不开，抹不去。这片红从半山腰一直蔓延到山脚，又与山下那湾被夕阳浸透了的海水接洽，一路铺陈到遥远的天边，犹如一条从天而降的赤色瀑布，在一轮红日的轮廓尽头才终于断了流。
红日之上，是一片冷寂无边的暮色苍穹。
“现在是九月初几了？”康白杨问佣人。
他挪开了观景的视线，却发现那刺目的红已经转化为墨色的绿残留在他的眼中，弄得他更加不好受。
“回少爷的话，快初七了。”佣人站在他背后恭谨地说，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外语。
佣人是新来的，很陌生。被眼中浓郁的绿雾所阻隔，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初七啊……”康白杨在心中盘算着，“又该到她的生日了。”
今年，他该送什么礼物才好？
正在思索间，楼下忽然传来“滴滴”几声刺耳的汽车鸣笛声，而后是一阵哒哒的脚步声，伴随着欢快的笑闹一并挤入他的耳中。
“是她来了！”
康白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转身往楼下跑去。
当他气喘吁吁跑到会客厅时，为他带来欢声笑语的人已经笑眯眯地同他的家人们吃起了下午茶。
“杨杨，”他的三叔微笑着向他招手，“过来。你婶婶家的小公主来了，过来见见。”
康白杨平复着呼吸，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过去。
偏偏此时小公主发话了，咯咯笑问：“yangyang，是哪个‘yangyang’啊？”
她掰着指头数：“咱家有1、2、3，三个 ‘yangyang’ 呢。”
说完又摇了摇头，补充说：“不对，是四个yangyang——还有奶奶呢！”
他的三叔一听就笑了，故意问她：“那你最喜欢哪个yangyang啊？”
“最喜欢奶奶。”小公主骄傲地揽住杨缨的手臂。
“哈哈哈哈……”
一群人开怀大笑，显得高兴极了。
康白杨恰好走近，一语不发，与热闹的气氛格外不协调。
小公主留意到了。
她从沙发上跳下来，蹬蹬跑来牵住他的手说：“小白叔叔，我们又见面啦。”
康白杨眼中的期待被她一声“小白叔叔”给硬生生憋了回去。他抽回手，耷拉着脸说：“不许这么叫我，难听死了。”
“哦。”庄心阳犹不死心，“可是，我觉得很可爱啊。”
“不可爱。”康白杨说，“我只大你两岁。”
“——也不许叫我小白。”他又补充说，“我大姐养的小狗就叫小白。”
那是她为了气他们故意起的。
康家的男孩名字里都有个白字，大姐讨厌他们，巴不得他们所有人都变成小狗。
“可是……”庄心阳看了眼杨缨，咬着唇说，“那，我也叫你杨杨好了。”
他是奶奶的继子，按道理她就应该喊他叔叔才对啊。
“脾气有些古怪。”她在心里默默揶揄。
康白杨却满意了。
这个名字是他那个鬼才妈妈在他刚出生时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在家里所有人都认为三叔和孔家姨姨伉俪情深夫唱妇随的时候，是妈妈第一个察觉到了三叔隐秘的情思，于是当机立断拍板为他定下了这个字。
事实证明了她当初的英明——三叔一眼挑中他作为继承人，把二叔一家气得呕血。
康家这么多孩子，三叔看中他何尝不是因为这个名字的缘故。
他的妈妈果然心思灵敏。
杨杨，杨杨……
康白杨悄悄望了望端坐在沙发上被他三叔揽在怀中的女人，是她的姓氏赋予了他名字。
马上就该到她的生辰了。她的礼物，他得好好准备。
他邀请他心心念念的小公主去阁楼上看他的画作。
其实他本不该被当做继承人的。他无心商业，眼里只有他的公主，他的画。
他为她画了许多张漂亮的画。微笑的，大笑的，哭泣的，娇嗔的，从小到大，应有尽有。
公主却对它们不甚在意，草草略过后，目光便被角落里一幅搁置的画吸引。
“这张！”她兴奋地跑过去，捧起它说，“这上面画的是奶奶吧？”
香槟色的玫瑰，她一眼就认出是康家爷爷种的。除了她的奶奶，还有谁可与它们般配？
康白杨顿了顿，点头说：“是，可我没有画好。”
他原本是打算把它作为杨缨的生辰礼的，可美人的面部他始终画不好，一旦落笔就失了神韵。
他的三婶可是赫赫有名的美人呐！
连岁月都不能夺去的风采，他，画不出。
“不，这样就很好。”庄心阳笃定地说，“你相信我，康爷爷看到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是的，是康爷爷喜欢，而不是奶奶喜欢。
给奶奶的生辰礼物，一定要送到康爷爷的心坎上才算合意。他们这些大家族里养大的孩子，最是善解人意，知道想要活得更好，真正该讨好的人是谁。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好，我听你的，就它了。”困扰了康白杨数日的问题终于得以解决。
待到生辰宴那天，除了一贯到场的康家人外，一个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人居然也来了。
在看到穆伯升的第一瞬间，康白杨立即抬头看向他的三叔，眼中显出几分慌乱。
然而康斯睿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旋即一派从容地向穆伯升伸出右手，将这位贵客迎了进去。
二人手掌交握的刹那，康白杨微不可查地呼出一口气。鬼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长辈们曾经的恩怨纵然再深，到了这个年纪也该过去了。
这位穆家的掌门人，已经比前些年见时苍老了许多。听人说自打长子在演讲中不慎中流弹过身后，他就一蹶不振，甚少在公众面前露面了。仅剩下的次子也始终独身不肯成家，他这次出人意料地肯过来，八成也是因为穆家如今太过寂寞了吧。
康白杨在人群中寻找着庄心阳的身影，上前对她耳语：“你爷爷过来了。”
“什么？”庄心阳大吃一惊，“只有他自己么，我哥哥和叔叔来了没？”
康白杨摇摇头，说：“没见到。”
庄心阳立刻撇下应酬走了。
“嘁。”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轻讽，康白杨抬眸，果然见到了那个他最不喜欢的人。
他的大姐叼着一支香烟，一脸鄙夷地望着他说：“巴巴地贴上去有用么，你看人家理你不。”
她甚至不肯向他挪动半步，仿佛他是什么挨不得的脏东西。
“要你管。”康白杨面无表情。
“哼。”康天如伸出涂满丹蔻的指甲掸了掸烟灰，说，“要不怎么说你们男人都是贱骨头呢，一个两个地争着去捧那女人的臭脚，真是可笑——听说你还给她画了幅画？可真够‘有心’的，怪不得三叔喜欢你。”
她不紧不慢地吐出几口烟圈：“论不要脸的本事，我还真不如你。换作我，宁可舍了继承人的身份，分文不要，也好过在这奴颜婢膝地巴结人。”
康白杨却只觉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着说，“大姐，咱们家有一个算一个，谁不巴着三叔？你说你不巴结人，那你还留在这干嘛，走人便是，左右你‘分文不要’。”
“你——”康天如气得瞪他，“你少得意。就算三叔把家产都给你又怎样，你有那本事守住么？还不是跟你那个不成器的爹一样，早晚都败光喽。”
康白杨面色倏然冷厉，本欲离开的脚步也停了下来，一双眼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她。
康天如被他眼中直白的狠意吓得心下一惊，忍不住后退一步，惊慌喊道：“太茹，太茹！”
“BB！”一个身着银色西装浓妆艳抹的男人忙不迭地跑来，一脸关切地问，“BB发生什么事了？二小姐刚刚出去了，要不要我把她找来？”
康天如见到他，面色有所好转，摆摆手说：“算了，没事。”
接着又瞪了康白杨一眼：“哼，早晚要你好看。”
“随你。”康白杨无所谓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三婶最厌烦看见不知所谓的人。你若不想遭人厌弃，最好把你这个上不得台面的男伴带走——他是你偷偷带进来的吧？”
仿佛还是个什么新人歌手？
呵。
大姐已经追星追到失智了。
他慢悠悠地走过庭院，向方才庄心阳离开的方向走去，心里却在思量着大姐的话。
他的父亲本是家中长子，可惜，烂泥扶不上墙，早已将三叔赠予的产业统统败光。二叔……二叔满心眼想谋夺三叔名下的家产，却根本不擅经营，家业到他手里，早晚也得败。
好在还有三叔。
若不是还有三叔，他们康家早在爷爷去世的时候就没落了，哪来的如今一大家子养尊处优。一个个惦记三叔的家产惦记得紧，也不想想这偌大的家业究竟是谁挣下来的。
三叔给出去的已经够多了！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
家务事总能轻易令人头痛，偏又还割舍不去。一句血浓于水，连带来多少理所应当的索取。
三叔，也是真的不容易。
也就三婶能让他开心些了，就冲这点，他都要感激她，把她的事记在心里。更何况她的身后还站着穆家。
那么大一个穆家。
他心爱的小公主，则是唯二的继承人之一。
想到这里，他感觉连呼吸都轻松了不少，脚下的步伐也越走越快。
他要到三叔的书房里去。他知道，他的小公主眼下一定就在那里。
正陪着她的奶奶，还有她的两位爷爷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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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番外2 他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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