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岳成秋迟疑。
明明许多话想同她说,此时见着人了,那些话在口中打转,就是不知从何说起。
他行了一年多水路,凿暗礁、通河道,怕耽搁行程从不敢久眠。这一路,行过云起处看遍山水,他算着从大齐到大盛的数千里路。
终于,他慢慢靠近,温热的气息落她耳畔。
“许小曲,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我说什么了?”许小曲抬手拭去他面颊上几道灰尘,赤红袖口擦过他鼻尖,被他一把握住。
岳成秋神色落寞:“你说过,一年,你我未为敌,让我来找你。我走时也说,我们不能两清。我没来迟,是你来得太晚,你不能毁约的……”
可怜见的……
“岳大将军,你再靠近些,我同你说事。”许小曲神神秘秘朝他勾手。
岳成秋眼中仍存迟疑,小心翼翼靠近。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他睁大眼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手上都忘了动作,就被她勾住脖颈拉下来。轻柔如蝶的吻,本意是浅尝辄止,却慢慢变得绵长,岳成秋眼尾微红,颤颤闭目。
他的手落到她腰间,将她圈紧。阔别一年有余,许小曲长高了一大头,本就英气的眉眼越发凌厉。她瘦,但不弱。他能触到初夏时节淡薄衣料下,坚韧的身躯,她又清减了些,但拿得起银枪,拉得开重弓。
只有这样的许小曲,才能在万军阵前无所畏惧,也能杀进困阵中救他于水火。
花架上垂落的藤蔓,遮去他们半身,这个吻长得两人都难以置信。
是许小曲先动手,随后才是岳成秋被她带着相合,从初时生涩的吻化作谁都不愿先认输的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武。
分开时两人都微微喘息,岳成秋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星目灼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愉悦。
许小曲抬手遮住他眼睛,跟他轻碰鼻尖,她说:“我什么都没说,也没说两清。岳大将军这下可放心了?”
“放心了。”岳成秋声音微哑,眼睫尾端扫在她掌心,有些痒。他的手慢慢上移,顺着她的手臂触到脸侧,她听着他说这一年多里各处见闻。
他说了很多,青年的声音带着独一份儿的沉稳将她带去大齐都城冬日暖宴上听戏文鼓曲,也去到山间纵马跃过潺潺溪流,或是行船河道,偶见鱼跃,细鳞斑斓。
再见天光时,他眼眸微眯,许久才又适应这方天地。金晃晃的日阳落在花架上笼一层薄光,从茂密的藤蔓花叶间落到他们身上,缀上斑驳光影。
他说到大齐水路暗流汹涌,雷雨夜里拴船在岸时,眼中清朗。他说得轻巧,她却知其中艰辛。开河道所需的人力物力财力巨大,他若要避开大齐帝视线,只能亲力亲为。
“你呢?”他拥着她靠坐树下,避开烈烈日阳,将额头抵在她肩上,“可有受伤?”
一年有余,横亘广漠杀到南域王廷,他来大盛这些时日,听了太多她的事。旁人口中的许小曲,先是许氏女,人人都说许家出了个好女儿,得神通道长闻甚安青睐收作弟子,才有了如今大获全胜。
他不知她是如何走的,只知他翻越北天山脉时兵马难行,除雪开路,手足都冻得皲裂。那时候,他就总想起许小曲,看着腰间铜铃,反反复复告诉自己,他定然能杀去北疆王廷,然后就回去找她说他大获全胜。
早闻南域广漠难行,风沙漫卷,他从未踏足过那等地方,不知风沙比北疆雨雪如何。
他想问她在途中可有难过的时候,想问她带兵可还顺利……他想问太多事,不知从何问起,只能这样拥着她,轻飘飘地问一句可有受伤。
“小曲,你是不是又要走?”许小曲久不言语,岳成秋更是忐忑,手臂寸寸收紧,他不愿去看她的神色。她看他的眼中,好像总带着怜惜,于她那一片万千颜色里舍他一分花红,涂抹在他自己方寸天地。
许小曲一僵,她慢腾腾翻过身,抓住他的手臂撑起来,唇角扬起弧度,想抹开他颊上那道污迹。
“岳成秋,我领兵征战南域,没有受伤。平日里吃好喝好没有渴着饿着,南域退兵是因为他们战败。”她安抚地拍上他肩头,静静看着他,“我还有些事要去做,这些事都不能假手于人,用别人,我不放心。你来大盛已是冒险,不能再随我一起乱走。”
一年多里,她都在征战,少有闲暇能分给他。战事太紧,连一寸多余的光阴都挤不出。只有庆功宴时,她才想起被她放去角落的人或事。
她曾想过他们下一次相见是战场相逢针锋相对,或是在大齐朝中她前去谈政事,唯独未曾想过他当真会来大盛找她。事到如今,她好像还是不能允他什么,可又不想负了他这番情意。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岳成秋……”
许小曲的手收紧,攥住他肩头,听着他胸腔里加快的心跳。她没有后悔跟他走这一遭,可她还有太多太多事要做。
“怎样都好,你想我如何做。”
岳成秋倦怠地笑笑,腰间铜铃坠在他银白衣袂。原本被打散的冰川又合拢,一眼望不到尽头。他突然想起来,一年多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并未答她为何总把他扔在外面。
“小曲,你告诉我吧,你想我如何做。”
恍惚间,许小曲听到前面观里铜锣敲响,是薛煜在前面道观大殿里打理好后开始诵往生咒。前殿的香火味儿飘散,她晚些该焚香沐浴,为她娘亲、师父,也为那些战死的将士诵咒焚香了。
“岳成秋啊……”她轻声浅叹,赤色衣袂轻掠,“我要去一趟大凛,你在玄玑观,莫要再乱走,或是……去黑云寨吧,那里也可。你问我我想你如何做,我且问问你,你从大凛那方过来,可遇到什么怪事?”
岳成秋的手收紧,不愿放开。
“我途经大凛,遇上官兵,他们好像……在追杀什么人。我听闻,大凛在一年多前出了个能言天命的帝师,他所言之事,在这些时日里一一应验。如今他已高坐殿上,成了大凛帝的心腹。”
“呵……言天命……”许小曲低喃一句,她攀上岳成秋肩膀,在他耳畔低声道,“岳成秋,我若说我也能言天命,你信吗?”
“信。”岳成秋毫不迟疑。
许小曲闷笑一声挣开他手臂爬起来,目光落在他轮廓更分明的脸上慢慢道:“岳大将军,若要进前面观里,切记焚香沐浴,我会在那边诵往生咒三日。”
“小曲,我从前是不是见过你?很早很早之前。”
“岳大将军,这是你问我的第二次。”许小曲将一朵粉紫小花别在他鬓边,把几缕散乱鬓发掠去耳后。她指尖游移着落在他下颌微微抬起,指腹在他唇畔摩挲。
“我也曾说你于我有恩,我没骗你。”
夏日时节,天光大好,她一双眼瞳带笑,寸寸看过他的脸。
剑眉星目,瞳如点星。
岳成秋是好看的,她从看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
“大齐岳家好风光,白衣银甲少年郎。纵马北出三千里,天河点星无人挡。岳成秋,立冢之恩,我已还尽了,你依旧是那个北出三千里的岳成秋。”
立冢之恩……
岳成秋心头巨震,随着震颤而来的是被人攥住心脏般窒息的痛意。她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巧?他猛然想起那日他做的噩梦,她红衣金甲,战死城头。
拔掉的箭矢在他掌中留下再也洗不掉的血渍,他背着她走了很远。
许小曲慢慢抱住他,手落在他已然宽厚的后背轻拍:“岳成秋,上辈子你还说要还我好酒,与我共饮,还作数吗?”
她说得自己都笑起来:“可是我也没想到,就一顿酒的交情,如今却变了模样。岳成秋,要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好像从来没有好好问过你你想做什么。你每次都问我我想你如何做,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想如何做?”
“我再来时四时倒转,如今前路亦茫茫。岳成秋,我不想负你这番情意,那只能带着你一起前行。若是踩到悬崖,你也得跟我一起落下去了。”
“岳成秋,在这里停下,你我还能当好友,我知你所向亦是太平,那我们还是同谋。待海晏河清时,我再邀你共饮美酒。”她抬起头看他,看不到他眼中是何情绪,便接着道,“我一直在想,当初答应你是否是我太过冲动,我是不是扰了你的命数,又是不是挡了你前路。”
“我那时,一直在顺应天命和逆转乾坤间游移,我想,或许是天意,年少时都会有那几分冲动,我本想放任。这等风月事,你我如何都不亏。”
岳成秋久久不语,许小曲终于松开他,笑叹道:“若是说不出口,那我就先放开你。岳成秋,对不住。我一时想岔,或许,从一开始,我就该同你把话摊开来。”
他有情意,她不想相负,这份感情许是弥补了上辈子年少该有的那份悸动。
真心换真心,她没有亏欠岳成秋什么。能同当年年少成名在乱世中杀到最后的岳成秋相遇相知,倒也是一大乐事。
缘聚缘散,该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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