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瑞雪丰年,人间银装素裹,宿风山上却是百丈青葱。
“快点!”
眼瞧山门近在眼前,易庭之狠踩了两脚身下的人,“你没吃饭啊爬这么慢?”
丁良爬了一路,从霜雪地爬到艳阳春,膝盖早已没了知觉。被这么一踩,他身体便不听使唤地塌了下去,神智也跟着一道离了魂。
山风过脑的一瞬,丁良脑袋略微清明,恍然想起背上还有个人,赶忙撑住手臂。
“搞什么?”易庭之从丁良背上跳下,一脚踩在他满是泥巴和血污的手指上,“姓邓的,还想不想干了?”
“啊——”
丁良猛一抽搐,万钧疼痛灌在腿上。本能驱使他去搬开易庭之的脚,可理智却在他碰到易庭之之前抢占回了上风。
死了就好了。丁良想。
死了,就不用再忍——
不,不行,马上就进山门了!不能倒在这!
“想!想……”
丁良没敢说易庭之记错了他的姓,咧开嘴,求道:“公子,您上来,我,我背您进去……”
“你这什么表情?又哭又笑,难看死了。”易庭之精致的眉眼中满是嫌恶,一脚将丁良踢得滚出数尺,“好好的心情,都被你毁了。”
丁良翻了个身爬起来,刚想认错,只听一道声音闯入耳中。
“是啊,好好的心情,都被某些人毁了。”
崔意浮摇着柄扇子,悠悠然自山道走了上来,环视过一圈,没看见山门前的两人似的,冲身后三人抬高了声音道:“你们快来瞧瞧,是我听错了吗,这好好的,咱们宿风山的大门前怎会有狗叫?”
“崔、意、浮。”易庭之眼神骤冷。
“哎?”崔意浮诧异道,“这不是易师弟吗,怎的在这?”
崔意浮忽而一笑,一副她懂得的表情说道:“我知道了,师姐不在的日子,师弟定然是寂寞难耐,这不,一听说我要回来,紧赶慢赶地便来迎接了。只是师弟你也太不讲究了,什么货色都敢带在身边。看看,这地上一道的血,我还以为是谁家恶犬没关好,跑出来咬人了。沈垂,周轻,你们说是不是?”
又来了。
突然被牵扯进来的江鸿暗自翻了个白眼。
这两个混世魔王,一个是七长老爱徒,一个是少主,个顶个的不能惹,偏还互相看不起,碰到一起便要闹一场。
闹也就罢了,左右是他二人的事,累不着旁人。
可偏偏这两个比谁都脾气大的人,一遇到对方,却不约而同地沉稳了起来,每次只拿其他人开刀。等他们挨个被拉下水,这两人打不打,还得看情况。
别人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他们是正主不一定打架,围观的肯定遭殃。
往日在门内,还有崔凛出来拉架,眼下又找谁出来?
大师兄沈垂?
草包一号,空有大师兄名分,一无背景二无天赋,靠着虚长几岁才赢过草包二号崔意浮,放普通内门弟子里都不出挑。
病西施迟月归?
靠沈垂面子进来的普通内门弟子,平日里行事低调、待人和善,也没实权。
至于她,小师妹周轻,崔凛门下的第三个草包。进师门两个月就漏了底,创下宿风山有史以来最快被师父打出门的光荣记录。
仙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宗门外七分看出身,三分看实力,宗门内则是出身、天赋各占一半。
可他们这群人,真是要什么没什么,一个也拿不出手。
江鸿苦叹。
离两人最近的沈垂面不改色,对崔意浮的话避而不答,冲易庭之微微躬身:“易师弟。”
迟月归也没有开口,只跟着沈垂冲易庭之行礼。
他二人有意回避,江鸿更是快把自己躲出几人视线范围了。
易庭之和他师父一脉相承,平素对崔凛一脉的三个亲传弟子最是针对。
沈垂自幼在宿风山长大,便是他长得一副温良模样,对谁都称得上不错,可也被人笑了几十年,早失去了新鲜劲。
江鸿却不同。
她这个刚来一年的小师妹,现下可是炙手可热的笑柄。
“自然比不得崔师姐,自己是废物,到哪也都跟废物一起。”
这次火药味还挺足,一点不委婉了。
江鸿扯了下唇角,默不作声打量起不远处的山门。
她手好像有点痒。
崔意浮眯起眼,“易庭之,你说谁是废物?”
“谁认谁就是了。”易庭之转头走到丁良面前。
“公、公子……”
易庭之面带笑意,眼底却是无尽的冷漠。他脚踩丁良头顶,放慢了速度,将人生生踩进土里,看着丁良露在外面的身体扭曲、抽搐,听他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彻底发不出声,“有些人啊,没那个能力,即使勉强爬上来,也是任人宰割的命。”
“易庭之,你发什么疯?”崔意浮失声尖叫,声音中蕴满了愤怒和惊恐。
“疯?”易庭之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他移开脚,一眼没看地上的惨状,指尖一道流光飞出,笼罩在尸体上。接着,耀眼的紫光燃烧着整片土地,易庭之踩着光,步步紧逼:“强者为尊,弱者就该低头认命。大小姐,这不是修仙界的第一生存法则吗?”
“你……你……”崔意浮一退再退,心底烧起的火一压再压,终是没压住,反手抽出刀,劈向易庭之。
作壁上观的沈垂和迟月归俱是一惊,江鸿亦从丁良的尸身处收回了注意力。
居然真打起来了?
说是打,实际上是单方面的碾压。
易庭之比崔意浮略小几岁,修为却是玄冥境中期,比崔意浮这个真人境中期强了太多。
他压根没躲,两根手指先折了崔意浮的刀,而后足尖一点,抢在崔意浮身前,一手扼住她喉咙。
“就像这样。”
易庭之并无要杀她的意思,甚至刻意减轻力道,逗猫一样戏弄着崔意浮,“你姓崔,是金贵的大小姐。可那又怎样?我比你强,所以,我做什么你都得接受,接受不了?”易庭之忽地用力,“那就得死。”
“易师弟。”沈垂警告地唤了一声。
可也仅仅是一声。
——他看到了山门处的人。
众人齐齐望去,一女子站在山门前,静静注视着他们,不知在那看了多久。她手执书卷,背上背了个竹筐,腰挂一枚白玉牌,坠着长长的流苏,与一身粗布麻衣格格不入。
江鸿最早注意到这人,却也没开口提醒。
余晚正。
十年前,郁清江从凡界带回来的采药女。
江鸿的记忆里,她总这么不声不响地出现,背着她的竹筐,从人群里经过,再悄无声息地消失。
除了郁清江,她和任何人都没有来往,可宿风山上下几千人,没有人不认识她,没有人不认识她腰间那块白玉牌。
关于白玉牌,江鸿所知甚少,仅是听人提过一嘴。
那是崔家祖上流传的宝贝,天生通灵,千年不曾认主,却在余晚正上山那天自己跑到了她面前。
崔家是千年大宗,宿风山上随便一株草都多少沾点仙缘,唯独余晚正不同。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可哪怕被那块牌子选中,余晚正也没有向崔家索取什么。
她只是在后山的药坊里做了一份长工,十年如一日地背着她的竹筐,去各处采药。
像现在这样。
“沈公子,崔姑娘,易公子,周姑娘,迟姑娘。”
这是江鸿第一次听见余晚正开口。
声音和人很像,如同古井里陈年不见天日的水,无风无浪,一丝波澜都掀不起。
眼见余晚正靠近,易庭之莫名紧张起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松开崔意浮。
余晚正却没看他,她蹲下身,在崔意浮脖颈上涂了层东西。
崔意浮惊魂未定,紧紧拉住余晚正衣摆,就像拉住溺水时被递来的绳子,恍惚道:“我,我要回家。”
眼眶里好似长了什么东西,酸酸的,崔意浮讨厌这种感觉。
出来这么多日,她越来越想念院子里的秋千、想念她种的花,想念严厉却总会先低头的崔凛,还有听她话的所有。
她想念家里的一切。
崔意浮抽了下鼻子,强忍着眼泪道:“我要回家……”
余晚正依旧是淡漠的表情,让人怀疑她甚至没有感情。她扶着崔意浮站起身,说道:“崔姑娘,家主新丧,节哀。”
余下四人均是一怔。
崔凛死了?
江鸿眉头微皱。
崔凛死倒不要紧,关键在于他这一死,宿风山内三系势力的格局也要大变。
三系中,五长老有郁清江,七长老有易庭之,都算是出类拔萃,唯独崔凛这个家主门下无人。
可偏偏,宿风山以血脉维持传承,崔意浮才是名正言顺的少主。以崔意浮的本事,定然压不住其他人,而她唯一能求助的,只有那位隐退多年的大长老。
江鸿之所以选择混进宿风山,其一是为天风境,其二便是知道天字榜排名第六的隐元境大长老闭关不出,宿风山只有洞明修士坐镇。
她如今是洞明境初期,应付其他人尚可。可若大长老出山,只怕……
这崔凛,死得真不是时候。
江鸿心烦意乱,瞟向刚打量许久的山门,觉得手更痒了。
这厢,崔意浮还懵着,颠三倒四地喃着要回家,甫一听这话都没反应过来,迟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瞪大了眼睛:“什么?”
“家主新丧,节哀。”
“你……你在说什么?”崔意浮觉得她耳朵好像坏了,怎么一天里这么多人说胡话。
她茫然地推开余晚正,向着山门走,刚迈步还踉跄了下。仿佛被这一绊拉回魂魄,她拼命地跑了起来。
跨入山门的刹那,守山结界炸出刺目的光,竟将她推了出去。
崔意浮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便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大小姐回来了。”
崔意浮抬起头,愣愣地仰望着站在山门下的人:“五长老?”
“你们做什么?”她挣开搀扶她的人,“什么叫家主新丧,我爹呢?我爹呢?”
五长老冷峻的表情和从前如出一辙,出口的话却无比陌生:“大小姐,你走的半月后,家主出门散心,自此便没了音讯。十日前,家主的命牌碎了。”
“不,不可能!”崔意浮当然明白命牌碎了是什么意思,她疯了似的摇头,眼泪潸然而下,“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
她几日前还收到崔凛的信,他跟她道歉,要她回家。
“你骗我,”崔意浮道,“是你骗我!”
“天风境不日将开,大小姐,你是少主,崔家需要你,还望大小姐早日振作。”五长老宛如一尊冰冷的石像,丝毫没有理会崔意浮的意思,交代完话,便毫不留情地拂动袖摆。
原本激动的崔意浮忽地一定,身子随即软了下来,一头栽进不知是谁的怀抱中,迎着正午的烈阳堕入黑暗。
“送小姐回房,仔细照料。”
五长老横眼一扫,盯上了其他五人。他略过余晚正和迟月归,目光在余下三人脸上一一巡过,“天风境不日将启,不宜多事,故而暂不对外公布家主死讯。在此期间,本座不想再看到门内出什么别的乱子。诸位,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不就是要把他们看守起来么,冠冕堂皇。
江鸿木着脸,心底暗骂。
易庭之轻笑,听得出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怎么,五长老想将我们囚禁不成?家主刚走,五长老就迫不及待上位了,莫不是——”
五长老隔空一掌,易庭之即刻跪进了地里。
他趴着身子,强撑住手,一条腿艰难地抽出,想站起来,却再一次磕进地心。更恐怖的力量迅速席卷而来,仅仅乱流便几乎要将他搅碎。
“崔方圆!你敢!”易庭之怒道,“你若动我,我师父绝不会放过你!”
五长老的眼中划过一丝情绪,他手掌一抓,易庭之便飞了过去,砸到他身前。五长老抚在易庭之头顶,手中悬着的力量如同闸刀,不停地在易庭之周身徘徊。
“我需要看他脸色?”
眼看易庭之被乱流撕得神志不清眼神迷乱,七窍直冒黑血,浑身上下如同被人凌迟一般,已经没有一块好地,五长老收手转身,一步踏入虚幻,没了身影。
跟在他身后的弟子分列两队,将几人围在中间。
余晚正早已悄然离去,晕厥的易庭之被人架起,沈垂和迟月归面面相觑,顺从地走了进去。
江鸿跟在他二人身后,入山门时,顺手摸了下新的结界。
待人散去,山门前重归寂静。
无人注意到,两侧的白玉石柱底部生出了密密麻麻的裂痕。
当日入夜,山门轰然倒塌,响声直贯云霄,惊亮了满山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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