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开工不久,战研部却挨了方老板一记“敲打”,起因是商家分析组leader和某业务老大交情不错,故在报告中刻意突出“好”数据,报喜不报忧,以此帮助对方上线新项目。
这个leader是秦恒在咨询圈的熟人,能力也挺好,只不过咨询圈风格偏向甲方思维,他们热衷于既把事办了,又把朋友交了,甚至有时也会协助甲方的公司内斗,是雇主的幕后辩护人。
方老板知道这事后,自然不乐意,当手下联合起来“骗”自己,那必然是管理出现疏漏,于是专门把秦恒约到办公室喝茶,大意是,老秦啊,我设立战研的初衷是希望能在你的领导下,为公司战略提供“智囊团”,大家报告PPT写得都很漂亮,但感觉咨询风略重,咱们毕竟是个互联网企业,还是“入乡随俗”好点,我想看到一些更数据科学的论证。
之前秦恒招了一大批咨询圈同行,风声估计也传到方老板这,不管怎么想,都有点“派系抱团”意思,如今这话算是很针对了。
秦恒先揽了责,顺着方老板心意,将事情尽量化小,回去之后,战研部便开始内部报告重查,上上下下皆忙碌不少。
又过了一阵,阿拉丁也迎来一年一度的绩效评比,俗称大厂员工的“陈情表作文大赛”,事关年终考核及奖金,人人大书特书过去一年的“劳苦功高”,从各个角落抠唆出点闪光细节,即使系统只要求200字,也有相当一部分写到了千字以上。
虽然最终结果在leader层早有定数,文字总结只是表面流程,但有人说,这跟中学政史考试一个道理,就算不会也得憋点字,万一阅卷人给点同情分呢?
可现在,这“同情分”被任锦欢拿在手里,到底没给出去。
对面是孙志,任锦欢看着他,平静宣布了绩效结果——C,理由是,孙志参与的一个季度项目凉了,虽然有其他团队因素,但客观事实就是,你没有成绩。
而C,意味着你可以自己准备准备去找下家了,至少这个组是无法留下你的。
任锦欢好言跟他推荐了用户体验部,没让对方太难堪,按照余副总当初约定,他和秦恒也“养”了对方快半年,先礼后兵,礼数尽了就不会讲客气。如果对方真心服气,不像当初搞江耀那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兴许还会考虑把人留下,但既然是个烫手芋头,无法任他所用,便想办法抛出去。
孙志似乎早有预料,混职场这么久,里面的弯弯绕绕他清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最后也只是叹气冷笑了下。
Jennifer作为HR需要在旁公证,等孙志走后,她忽然看好戏般感叹:“战研的风水就是比用户增长部好,我来这半年不到,就在你的组里成功劝退了三个人,Wonderful! Amazing!Fabulous!”
出门后,Thomas恰好在附近,这回他没递上手磨咖啡,而是一杯调好的卡布奇诺,上面有他新学的叶子拉花,他笑呵呵对任锦欢道:“任经理这回应该没有负罪感了吧?”
“接受过你们的培训,我难道演得还不行吗?”谈绩效前,人事给所有leader上了一门约谈话术课,核心宗旨是给予关怀,不要引起纷争。
“你都快出师了,哪天也教教我们?”对方蔫坏地埋汰道。
任锦欢客套道:“你是在捧杀我,只不过现在人为鱼肉,而刀俎刚好在我手上而已。”今天孙志是“弃子”,他日你我也可能成为这“弃子”。
Thomas意味深长看他,只说,看来我不用提醒了。
下午,任锦欢给成家熙送了罐无锡名茶——太湖翠竹,为孙志一事答谢。之前江耀离开后,任锦欢便找上他,问他国内电商各项目情况,并让他推荐了一个大概率会凉的,秦恒当初意思是收尾不要太难看,那总得寻个名头。
成家熙当时便意会到他想法,没多问,大方说出答案,从道义来讲,这种事台面上说不过去,但聪明人不会时时讲道义。
今天见到成家熙后,对方第一句是,你鞋子挺好看。
是金向棠带他定做的那双鞋,新年后他穿上了,于是有些开心地回了谢谢。
成家熙打开罐口,闻了闻茶香道:“你应该多拿几罐,送给其他几位国内业务负责人,他们对你上次那场‘夹带私货’的汇报可是有点意见。”
任锦欢脸色稍变,想起年前情形,过了会儿又笑说:“家熙哥你既然告诉我这件事,说明已经帮我安抚好那几位老大,下次我给你多带些,你就当作是自己的人情再送出去。”
成家熙笑笑,算是默认,又说:“其实我挺好奇,那个汇报是为了帮向棠吗,不过,这只是我猜测。”
“当然不是,是为了部门影响力以及公司发展。”一个官方回答。
“哦,那是我猜错了。”他和颜悦色道,藏了点不言而喻,“本来还想说,你对海外这么上心负责,那以后我国内业务若是有需要,也希望你能一样帮我。”
“这本来就是我们团队职责。”任锦欢尽量滴水不漏道,直觉告诉他,成家熙是一个聊天投缘,但绝对交不了心的人。
“我看你和向棠关系挺好,推荐失败项目一事为什么不去找他帮忙?”成家熙忽然转了话题。
任锦欢凝神沉声道:“我需要的是国内项目,他负责海外,帮不了。”
成家熙却笑着接道:“还是说这种‘坏事’你不好意思和他提?”
“这句也是你的猜测吗,家熙哥?”他控制字音悠悠开口,成家熙感觉到他语气中的防卫意识,便退让道:“当然。向棠是个很讲原则的人,我挺欣赏他,但有时,跟太讲原则的人打交道比较辛苦,毕竟他们的价值体系思维和我们不一样。”
和之前类似,任锦欢没对这话做表态,只说你的观点很有趣。
“其实你挺适合咨询圈,或许可以考虑下这方面的职业规划。”成家熙给出一条建议,“不过,最近战研被大老板盯得很紧,‘夹带私货’这类事暂时不能再做了。这句是好心提醒。”
任锦欢淡淡道谢,成家熙估摸刚刚的试探让他有所抵触,于是临走前赔罪道:“我可以送你一条免费情报,最近刚获得,价值很高的那种。”
任锦欢目光亮了亮,只听对方低声道:“林董事其实是向棠的姨丈。”
大概因为消息严密,几乎没人知道,搞到手也是颇为费劲,成家熙觉得这个同道后辈应该会满意。
可是对方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神情,反而得意对他笑道:“家熙哥,这条情报我很早就知道了。”
白色茸毛在风里飘飘扬扬,聚积成小毛线团堆在路边,有些甚至飞进室内工区——又到了北京漫天刮杨絮的季节。
附近不时响起喷嚏,任锦欢关上窗户,许是心理作用,脸颊总觉微痒。他看着外面的“扰人愁丝”,不知不觉想起与成家熙的对话。
为什么当时没去找金向棠,仅仅是国内业务因素?
早前相处中,他那些精心隐藏的世俗算计其实已被对方领略过,那会儿也不觉得亏心,甚至还有些故意为之——你这样的理想主义大圣人来凡尘一趟,多少得见见我这等人间庸俗。
在彼进我退的游戏里,漂亮精彩的来往最终只能沦为虚情,无法抵达真意,搁以往这没什么,可现在有点不同了,开始露怯了——想把那些算计重新藏起来,只给你留下好的一面,你仔细看看,我也不是全然的人间庸俗。
任锦欢慢慢走回工位,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哪尊神佛突然点醒,仿佛受了戒,圣人有没有沦落红尘尚不确定,可他却好像想从良了。
不久,秦恒找他谈新项目。林董事参加政府合作会,上面希望IT企业建立社会责任意识,引导电商经济往便民、致富扶贫方向发展,而不是一味的流量消费主义,所以要在平台内智能推荐相应卖家和买家。
任锦欢听完细节,感觉并不好做,命题前景宏大,太过抽象,很难执行,于是委婉说出自己想法,秦恒道:“我也是这么想,但如果能做出来,对我们部门来说价值可观。”
任锦欢听出秦恒似已下定决心,遂只问道:“秦老师为什么想接这个项目?”
“小锦,你觉得我们岗位工作有成就感吗?”秦恒突然抛出问题。
他一愣,如实道:“必然有,但我不会特意在工作里去寻求它。”
“其实每周都有小同学找我聊天,他们说得最多一个困惑就是:工作茫然,看不到自己的价值。”秦恒慢慢回想道,“我们部门偏幕后协助,成绩很难显化,大家年纪尚轻,又是同辈中的佼佼者,都希望自己做的事情有意义,所以我理解他们的困惑,之后会跟老板要一些能体现成绩的项目。”
秦恒侧坐着,眼神清明,但苍老痕迹已经攀爬在面容上,头发年底染过一次,现在却看到新的银丝,他目视前方,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工作二十多年,从咨询圈到IT圈,最近越发觉得精力不如从前,想着这几年再拼拼,争取明后年升到VP,然后就可以安心退养,带着君华去新西兰养老。”
说到妻子他才露出微微笑意,任锦欢看着他,心中不由被牵动,面对这个如师如父的上级在此刻流露的疲惫,他想说点什么去宽慰对方,于是,沉默良久坦诚道:“老师,对我来说,工作价值不仅仅是具体业绩成就,还有认识的人、遇到的缘分,其实很早之前,您就是我的第一选择,我也是费了一番折腾才来到这里。如果您想升职、想赚钱、想养老,那我愿意无条件帮您。”
秦恒无言拍着他的肩,半晌道:“谢谢你,小锦,哪天有时间再来家吃顿饭吧,君华很想再看看你。”
任锦欢点点头,然后接下来一周,他走访公司各团队找合作,但全部吃了闭门羹,大家普遍认为这个项目在当前阶段无法完成,涉及AI模型,但前提是大量人工标注,显然,没有人想干这份苦差事。
在科技愈加成熟的时代里,人们宁肯将时间付诸于复杂脑力计算中,也不愿耗在简单的体力活上。
秦恒了解情况后,向他推荐了客服部,“人事打算年中裁掉客服几个组,那边现在基本没活,负责人挺着急,想和上面争取机会,我们借着项目找他们合作,也算是帮他们。”
而项目需要执行组长,任锦欢考虑后,想到林染青,之前对方说希望自己的工作有可以转化的价值,不知能否藉由这个机会满足她。
两人来到客服部,负责人刘主管带着手下专门办了个欢迎仪式,热情程度令任锦欢和林染青都不由受宠若惊,客服部同事年龄普遍较小,觉得人工标注这活很新鲜,也不嫌麻烦,正式开展工作后,一个个像校园里学生一样围着林染青问不懂地方。
刘主管对任锦欢感激道:“任经理,秦老师和我说了,这次非常谢谢你们,你也知道,我们本来要被老板优化掉,手下小同学关系都很好,一下子裁掉他们我也不忍心。”
任锦欢遂称这次也受了你们帮助,他将视线移向屋内热闹十足的众人,见林染青忙得无法分身,便打算将关欣派过来辅助她。
“关欣?”她有些惊讶。
“怎么了?”
她说出对项目的理解及顾虑,并道:“正因为如此,我希望有一个实力更强的同学作为搭档。”
任锦欢笑道:“如果是技术难点,你觉得做不到,那组内几乎没有人能做到,对于你的实力,我比你自己还要相信你。”
林染青凝神望他,又听他继续讲:“这个项目最大阻碍可能不在于技术,而在于配合和坚持,关欣跟我说过,她很崇拜你,所以无论如何,她是组内最能捍卫你想法的人,总有一天你也会当上leader,就把这次机会当作提前体验吧。”
林染青没有坚持己见,她又一次被说服。
所有事情安排好后,任锦欢接到金向棠一起吃中饭消息,两人约在茶水间碰面,金向棠走进来时正在和父亲通电话,关于朋友家的孩子即将入职实习,托他到时关照下,他简单应了声,等挂断后,任锦欢已经提前帮他热好饭菜。
两人昨天下班早,便合伙在家开灶,金向棠做了炖菜,任锦欢当时尝完一口,略复杂道:“这就是你专攻七年的厨艺?”
“怎么,很难吃吗?”金向棠也捞了一勺,感觉跟以往无差。
“不难吃,一般而已。”他给出评价,并称自己第一次做时味道比这好。
金向棠不信,为满足这微小的胜负欲,任锦欢也炖了一锅,事实胜于雄辩,他成功逼迫对方品尝后承认道:“我的七年被你这锅贬得一文不值。”
而最后结果便是,因为炖菜做得太多,两人今天中午不得不放弃去食堂,选择一起吃旧粮。
金向棠坐下时注意到他脸颊下方有轻微红痕,问怎么回事,任锦欢简单称上午在园区被杨絮闹的。
茶水间的吊柜中一般放有医药箱,金向棠翻找出一管清凉芦荟膏,顺手挤了小抹在指尖上。
“我看看。”他走近时没想太多,正准备倾身帮对方涂搽,任锦欢也抬起脸,想去接药膏,这错位的意图被彼此领会后,发生了一瞬的愣然,金向棠停下动作,最后垂眸收回手,只将软管递出去,任锦欢看着他,却没有去拿,视线飘到茶水间外侧,无人经过,便匆匆用手指在他涂药的指尖上一勾,揩走那小抹冰凉。
片刻后,两人聊起其他,将刚刚那幕翻了篇,说到各自部门近况,任锦欢提起秦恒给的新项目,金向棠微顿,道:“这个项目不建议你接,困难比较大。”
“我知道,但我已经答应秦老师,他需要这个项目,我想帮帮他。”
金向棠抿起唇,似在考虑什么,任锦欢这时问他海外新开辟的北美市场进展怎么样,他称有一些合作和考察,团队马上要去美国实地办公三周。
“我这次向上面申请了战研出差名额,到时需要你一起过去。”
任锦欢笑道:“我们又不是你们这种前线执行岗,远程就能解决,为什么也要去?”
金向棠便称时差影响沟通效率,怕信息传递有遗漏。
任锦欢去水池边洗手,说担心团队事情多,可能走不开。虽然并非如此。
“那我让曹旭他们把需求deadline延后。”金向棠开玩笑道,任锦欢也不由被逗乐,说你怎么现在才发善心,当初你派给我第一个需求只留了三天,跟个无情阎罗似的。
金向棠只得吃下这笔自己种的旧账,又说三周回来,北京就不刮杨絮了,这也是好处。任锦欢扬起唇角,没有回他。
清凌凌流水传来哗哗声,金向棠收回目光,起身走到窗边,外面正是杨絮纷飞,迷乱双眼,如同下了许多年的大雪,神思不知不觉游移,最后他转身,重新朝向任锦欢背影,像叹息般开口:“去吧,一起去美国吧。”
任锦欢一怔,回头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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