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金陵城迎来了春暖花开的仲春。
波光粼粼的秦淮河,画舫如织。
“攸宁,开学这么久,我们每次出来玩,你都不来。你都不晓得,没了你,我们少了多少趣味?今天可算是出来了。”
一条游船竹编船篷下,坐着几个青春靓丽的女学生,正是攸宁和女子大学的同学。
说这话的是苏湘灵。
她话音落,便有其他女学生笑着附和:“攸宁最近上课很认真,下了课还要看那什么物体书,我瞧了一眼,跟天书一样,比算学还难。”
“可惜我们女学还没有物理课,不过我听说北京大学,今年要招女学生了,也不知真假。”
“是真的,我也听说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不是北京大学办学理念?蔡元培校长倡导男女同学,这个月开始允许女学生旁听,秋季正式招收第一批女学生。”
“北京大学的专业,比我们金陵女大可多多了,师资也不知好多少,光是叫得上名的作家学问家,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攸宁要是想上物理课,倒是可以赶着下半年招生转学过去。”
攸宁双手枕头,懒洋洋靠在船舷边,听着女孩子们叽叽喳喳。
这段日子,除了认真读书,其余事她一概没兴趣,这会儿听到北京大学招女学生的消息,终于让她乌沉沉的眸光闪了闪:“是吗?我回头去问问。”
“不行——”湘灵凑过来,一把抱住她,笑嘻嘻道,“攸宁你不能去京城,你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
攸宁笑回:“凉拌!”
“去你的!”
这时,一个女孩忽然感慨道:“攸宁真好,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不像我,家人虽然让我读了女子大学,却不顾我意愿替我安排了婚事,也不管我喜不喜欢,对方人品如何,只管对方家世。”
众人也知她的情况,家里刚给她定了亲,对方是个流连烟花柳巷的富少。虽说如今已是民国,婚姻自由的口号,已经在报纸杂志上喊了好几年,但现实中又有几个女子能对自己婚姻自主?
她这一说,大家都沉默下来。还是湘灵巧妙转移话题,忽然低呼道:“大家快瞧,前面那船上的公子,是不是好英俊?”
都是十**岁蠢蠢欲动的少女,听到这话,纷纷忍不住好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前方游船上,正坐着几个男人,围桌吃酒,桌旁两个妆容精致,身穿锦绣长褂的美人,弹着琵琶唱着小调助兴。
而湘灵所说的男人,着灰色长衫,俊雅中又透着一股英气,虽只看到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也看得出气质卓绝,在一桌男人中,鹤立鸡群。
女大学生原本就比寻常女子开放,眼下又是凑做一堆,更是瞧得堂而皇之,早将女子内敛羞涩抛到一旁。
还是其中一个女生撇撇嘴道:“没见那是花船和秦淮女么?一个喝花酒的男人,长得再好看又有何用?”
这话果然让兴奋的女孩们冷静下来。
只有湘灵忽然咦了一声,收回视线摸摸头道:“攸宁,这人不是你大哥……”
说着抬眼看向身旁的女孩,却见对方脸色不知何时变得寒霜一般冷沉。
她吓了一跳,忙问道:“攸宁,你怎么了?”
攸宁原本因为听到北京大学招收女学生的好心情,在看到薛槐那一刻,瞬间被一股郁气取代。
她没回答好友的话,只黑着脸瞥了眼前方船上男人,又吩咐船工:“师傅,将船划快点,超过前面那艘花船。”
“好嘞,小姐!”
湘灵见状,又继续开口:“攸宁……”
攸宁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然后扫了眼船上,看到船篷边挂着一只葫芦做的水瓢,她起身将其拿下来。
其他几个女孩奇怪地看向她。
“攸宁,你要做什么?”
攸宁还是不说话,只径自走到船尾,在船只靠近前方花船,眼见要从旁边越过时,忽然弯身从河中舀起满满一大瓢水,站起身大叫一声:“薛槐!”
原本正握着酒杯与人低语的男人,身体蓦地一震,下意识循声转头。
入目之处,便是那张两月未见的俏丽面孔,只是此时少女怒目圆瞪,气势汹汹。
因为一时猝不及防,他望着对方,不由得有些怔忡。
而在他失神间,攸宁已经举起手中水瓢,狠狠朝他泼过来。
饶是薛槐反应再快,也只堪堪避开一点,未被浇个满头满面,但肩膀往下的衣衫,还是被淋了湿透,连带面前的木桌上也洒上了水。
两艘船顿时都有些兵荒马乱。
攸宁这边的女同学,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对人发乱,一时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说话,连船工都忘了继续摇橹。
那边船上两个秦淮女,则是吓得轻呼出声,弹琴的手被搅乱了节奏,不得不停下来。
桌上其他几个男人,则是有人拍桌大怒喝道:“姑娘,你作何无缘无故给人泼水?”
倒是被泼水的薛槐,只面无表情垂眸,随手抖了抖身上的水渍,并未出声。
女同学们看出这些人看着并不好惹,除了那被泼水的青年,其余几个颇有些江湖气,且是外地口音,赶紧要将攸宁拉回来。
不想,攸宁不仅不为所动,还大声朝对面反驳:“我想泼就泼!”
这便是霍六小姐,一贯的骄纵跋扈。
说着,又弯身舀起一瓢水。
薛槐身旁男人,赶紧站起来要跳过去阻止,却被薛槐一把拉住。
男人不解:“公子!”
薛槐只是摇摇头,然后抬头看向怒气冲冲朝他举起水瓢的少女,轻描淡写道:“攸宁,你想泼就泼吧!”
攸宁望着对方平静的神情,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狠狠将手中水瓢砸向河水中,哼了一声,扭头坐回船篷,又吩咐船工快划船。
两条船擦身而过,渐渐离远。
“公子,你没事吧?那姑娘你认识?好生跋扈!比我们川蜀女子还泼辣!”
薛槐见目光从攸宁身上收回,摇摇头道:“没事,不好意思,扰了你们雅兴。”
“什么雅兴不雅兴的,我们本就是奉四爷之命来看你,见今日天气不错,又是上巳,便让你带我们来秦淮河听听曲儿。”男人说着,瞧了眼对方湿透了大片的长衫,道,“你这衣裳都湿了,咱们赶紧靠了岸回去。”
薛槐点头:“嗯。”
*
这厢,攸宁双手抱臂,黑着脸一言不发地靠在船舷。
其他姑娘见她这模样,也不敢说话,还是湘灵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攸宁,那个人得罪你了?”
攸宁依旧没说话,只是抬头朝后面瞥了眼。却见那只花船在一处码头停靠,一行人下船登上了岸。
像是有感应般,上岸的薛槐,忽然转过头,朝她看过来。
虽然身上衣衫湿了大片,但因为他依旧从容,便也不显狼狈,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丰神俊朗。
攸宁目光与他遥遥对上。
她看不清对方眼神,只觉淡漠疏离,心中愈发郁卒,干脆哼了声,将头别过去。
正兀自生着闷气,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身上掏出一块从未用过的帕子,准备狠狠丢进河中,但手扬在半空,到底是收回。
毕竟这是自己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东西,大不了以后自己用,想着,便拿起帕子在额头狠狠擦了擦——这一番折腾,怨气翻腾,额上倒真是出了些细汗。
接下来她自然再没心思游玩,与同伴们道别,自己坐上黄包车回了家。
晚饭时,霍六小姐化悲愤为食欲,狼吞虎咽连吃了好几碗饭,还是霍太太见状不对,让丫鬟收了她的碗筷,这才作罢。
到了晚上,果然因积食腹胀,本来也不是大事,偏偏心中烦闷,干脆倚疯作邪似的鬼哭狼嚎作妖。
原本只是在自己屋里闹一闹,不料却引来了宗西。
“怎么了?”宗西一进来,就见她在床上,跳大神似的乱蹦,皱眉问,“不是说晚上吃多积食,怎么抽起风来了?”
攸宁捂着肚子,跳下床哼哼唧唧道:“大哥,我难受!”
宗西见她龇牙咧嘴,不像做假,眉头不由得蹙更深,将她扶着在沙发椅坐下,道:“我让丫鬟去给你拿点积食的药。”
攸宁却是摇头,微微喘着气道:“不用,一会儿就该好了。”说着,捂着肚子哼了哼,抬头看向宗西,一脸幽怨问道,“大哥,我是不是很讨人嫌啊?”
宗西先是一愣,继而轻笑道:“你也知道自己讨人嫌?”
攸宁冲着他肚子就是不服气地用力一顶。
宗西被顶得倒吸了口凉气,伸手揉了把她的脑袋,道:“是不是今天出门受了什么气?告诉大哥,大哥帮你去出气。”
攸宁抬头看向对方,蹙着眉头想了想,道:“算了!”
宗西微微眯眼,问道:“真受气了?”
“哎呀,没有!”攸宁忽然就不想多说,站起身走到床边,一头栽上去,“谁敢给我气受啊?”
要真论起受气,还是被自己泼了一瓢冷水的薛槐更受气。
只是自己为何会这般难受?
是因为看到不告而别的薛槐,忽然出现在秦淮河花船上?
但又不是晚上,青天/白日在船上喝个酒,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又或者说,是因为对方忽然离开又忽然出现,显得是那么轻描淡写,好像丝毫没将自己放在心里。
偏偏这两个月,自己一直为他牵肠挂肚。
这个认知,让攸宁生出了一股巨大挫败感。
她一路长大,顺风顺水,这突如其来的挫败实在太陌生,以至于除了郁卒烦闷,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六小姐:本小姐有得是力气和手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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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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