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茶整整一夜都守在塌前。
昨日回府的路上，池离一直睡着，她以为是累着了便没喊醒他，结果到了府门口，清茶喊了几声不见人醒，将人身子微微翻过来，便看见池离那张惨白到几近透明的脸，顿时慌得六神无主。
池离昏了一夜，压着灌了药，天光大亮是依旧不见苏醒的迹象。乔老爷干脆亲自去接那神医前来，早早地便让人套了马车，往城外去了。
马车驶过蜿蜒曲折的小路，颠簸几番才到了山腰，之后的路狭窄曲折，马车是上不去了。乔老爷被人扶着从车上下来。 一眼望去，云起山脉连绵不断，烟岚云岫，远处天燃薄红，不出半刻金光坠地，实在壮观。
身边的随从扶着人，目露疑色：“老爷，咱们还往上吗？”乔老爷抬头看着云雾缭绕的山峰，挽起袖子往上爬：“上，怎么不上，小似还病着呢！”
爬了好一会儿，抬头想要看看前面的路，眼前的一切竟往眼前劈来，乔老爷眉心一跳，惨叫从喉咙里冲了出来：“啊————”
云雾从四周围拢，面前白茫茫一片，乔老爷惨白着脸往身后伸手：“方至，方至。”慌乱间抓住一只手，一回头，便见个身着雪青色大袖道袍，眉眼俊美，气质脱尘的男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乔老爷。”
“啊———”人两眼一翻，直直地晕了过去，那云雾聚在一起，丝丝缕缕地挽出个人形来，那人面容隽雅，月白锦袍曳地，长发披散着，空手扯了朵云来将发束起。
“您，这是把人吓个不轻。”
那雪青色道袍的男子瞥了一眼昏倒在地的人，抬手画了个繁琐的灵符，虽是繁琐，他却画得流畅随意。
“你多加留意出入青州的人。”
“是。”
两人说完，又一阵风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老爷在颠簸的马车里醒了过来，抬头便见自己面前坐着个人，刚要开口问，那人像是窥破他的心思，道：“在下赵怀。”
正是乔老爷请的那位。
乔似此时还躺在府里生死不明，乔老爷不敢耽搁。那神医开**待名字后便不再说话，靠在一旁闭目养神。
池离浑浑噩噩地醒过来的时候，清茶刚好抬着茶水从外头进来，见池离醒了，那丫头面上的担忧立马换成了惊喜。清茶扶着他靠在床榻上。池离愣愣地看着床梁，开口问道：“我，爹，呢？”
“老爷昨日看公子昏迷不醒，早早便去了云起山请那位神医去了。”青州城离云起山并不远，但那路颠簸，乔老爷年事已高，池离怕他关心则乱，若是人在路上出了个三长两短，他将来如何给乔似交代。
马车出奇的快，乔老爷分明方坐下不久，掀开帘子一看，自己已经到了乔府。小厮掀开帘子喊老爷的时候，乔老爷还雨里雾里的。
听见小厮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招呼着赵怀进府。
乔老爷虽是青州一代的富商，府邸却不染俗气，雅致大气，赵怀不徐不急地跟在乔老爷身后，拐过几个廊道，便到了乔家小公子的住处。
院子里立着棵海棠树，这个时节树木上半身都绿绒绒的。
清茶听见声响，忙从屋子里头退出来。
“老爷，公子醒了。”乔老爷闻言喜上眉梢，侧身对身后的赵怀道：“赵神医，跟我来。”
池离此刻头昏眼花，迷迷糊糊见有人掀开帘子进来，“清茶——”话还未完，尽数淹没在了咳嗽声中。有人几步走了上来，冰凉的手指搭在了手腕上。池离一个激灵，抬眼看去。
这人眉眼温润，那双清冽冷澈的眸子正盯着他，眼尾处有颗红色的细小的痣，显得人多情忧郁。
池离已经静不下心来去打量这人的脸了，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不知所谓地急跳着，撞得胸口发疼。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人。
赵怀手指按着的那只手腕在颤抖，他抬眸莞尔：“小公子怕我？”
连声音都像，池离垂眸：“是，风，风吹的。”话完，他别过脸看向大开着的窗户。
赵怀将手收回来，问道：“小公子可有不适？”
“冷，胸口疼。”池离言简意赅。
赵怀：“小公子这病症是娘胎里带来，长至今日实属不易，在下开几个方子，每日按剂量服下或可缓解。”乔老爷闻言忙点头。
“不过这药凶险，小公子服药的这段日子，在下得守着，要多叨扰贵府几日了。”池离将头抬起来些，在他没成为乔似之前，还在离怨天的时候，曾时常住在灵渊仙君的饮鹤殿。
池离此人，若用司命寻延的话来说，打小就聪明。
寻延是在望闻山捡到他的，那会子他瘦得跟个猴儿似的，小鬼还不会说话，只知道扯着嗓子哭。寻延哪里带过孩子，但是实在不忍，便用外袍将他包起来。寻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那日他去饮鹤殿见仙君，嫌打道回府麻烦，便吊儿郎当地将小孩别再腰间，悠哉游哉地去了饮鹤殿，一路上惹得一众仙家频频回头。等一众仙到了饮鹤殿时，纷纷被寻延的行为吓了一跳。
神仙扯起八卦来丝毫不逊色于凡人，寻延前脚揣着小孩进殿，后一脚私生子的谣言便满天飞，寻延刚要反驳，却发现小孩不见了，扭头便看见那小鬼正拉着灵渊仙君的衣摆，誓死不松手，高座之上的仙君垂眸看着那孩子，眉间悲悯，唇边带笑。
自那日起，池离便养在了仙君门下。
灵渊仙君龙章凤姿，算得上是离怨天一大盛景。
池离常和南天门的天兵天将和在一起玩，那些个八卦没人比他更清楚。比如九百年前，一名不知出自何处的散仙贪恋仙君美色，胆大包天闯入仙君殿宇，最终被仙君一剑劈成了个一步一吐血的病秧子。
灵渊仙君光风霁月，天道之子，又岂是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因此有情之人隐心思，自此甘化苦恋木。
池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糊涂了，他看着赵怀走至门边，竟眼花看见那人回头往自己看来，池离措不及防被人抓了个正着，连忙低下头去。清茶身子刚巧挡住了门，那道视线被隔离开来。
乔老爷为了方便赵怀照顾池离的身子，将赵怀的住处安排在了离池离院子不远的地方。接下来的这几天，赵怀像个狗皮膏药一样时时刻刻看着池离，池离借着喝药的间隙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医术高超的神医。他那张脸确实灵渊仙君有几分相像，但气质却大不相同，若说仙君是麟凤芝兰，那这赵怀就是绵里藏针。
赵怀安排的那一碗碗灌下去，池离脸上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肉都消了下去。乔老爷看着儿子瘦了一圈的小脸不禁有些心疼，私底下找赵怀说道，本是想要赵怀放慢些进度，但听了赵怀那一番疾久成病的说辞后彻底放下了心思，让池离乖乖治病。
赵怀的医嘱里对池离的吃食十分讲究，每日的餐食分量都卡的死死的。趁着众人熟睡，池离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他实在是饿不起了，打算摸黑去膳房找些吃的。
乔府虽说不大，但从乔似的住处到膳房多少有点距离。
膳房里一片漆黑，池离借着廊下那点昏暗的光摸到一旁的蜡烛，掏出火折子点燃，屋里头霎时亮了起来。怕被人发现，池离蹲在地上慢慢往前挪，手里的蜡烛摇摇晃晃的，他一边找吃的一边护着那火苗，生怕一个不小心烧到自己的头发和那件价值不菲的锦袍。
找了好久，终于在最后一个蒸屉里面摸到个热乎乎的包子，池离眼睛一亮，微微站直身子，掀开笼子，伸手拿起一个。
嗯，还是暖和的，刚要下口却隐约发现不对，这个时辰怎么还会有热包子？
池离僵硬地转过身，膳房门口站这个人，白衣玉钗，眉眼淡漠，不正是这些天寸步不离盯着他的赵怀吗？
于是池离好不容易摸到的包子骨碌碌地溜进了灰坑里。
“小公子，这方子忌食甚多，不要乱吃。”池离还是第一次在赵怀脸上看到无可奈何的表情。
“包子也不能？”池离伸着脖子问。
赵怀瞥了一眼笼子里白胖的包子，似笑非笑地开口：“不能。”池离吐了口气，扶着一旁的灶台站起身来，他现下有些晕晕沉沉的，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饿的。池离慢慢绕过灶台，生无可恋地往外头走，刚抬起脚，手便被人一把捉住。他听到赵怀的声音。
“外头下雨了，你没带伞。”
池离一愣，抬头看着檐下，那里悬着盏漂亮的灯，细腻的雨丝斜斜地落下来，就两人说话的间隙，那雨渐渐大了起来。
“我带了，送你一程。”抛去那些个客套的称呼，池离此时觉得赵怀熟悉又陌生。
赵怀的那把伞不知道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小之又小，池离非得靠着赵怀才不被那雨淋到。
这下池离更嫌膳房到乔似住处远了。乔似打小身子就弱，乔老爷怕油烟扰了他，便把膳房安排得老远。池离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乔老爷一门心思为了幼子，可惜乔似在几月前就魂归黄泉了。
两人走了一会都静默无言，池离实在尴尬，自己挑起话头：“赵神医可有家人。”话完，池离觉得一道视线落在了头顶。他眼皮一跳，不敢去打量赵怀的神色。
赵怀：“我觉得有，但不知道他觉得算不算。”
池离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赵怀笑道：“他不见了，我在找他，我单方面将他视为家人，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赵怀悄无声息的将伞往池离那一边偏，又道，“我现下不知他在何处，但我总觉得他就在我身边，也许对他来说一时难以与我相认，但我知道他一定有苦衷，我等他。”
池离呼吸一滞，他别过脸，看着一旁被雨打得湿漉漉的花：“你——”话还未说完，池离心口一痛，腰腹间窜起丝丝痛意，那感觉愈发让人难以忽视。
他突然往旁边一靠，道：“神医不必相送，前头就是我的院子了。”话完人扭头便跑，脚下乱得毫无章法。
问竹轩。
清茶在外间睡着，池离扶着墙慢慢往里面挪。腰腹那股痛意蔓延到了胸口，池离咬紧牙关，生怕传出一点声音来，一番下来倒是没有声音，但竟呕出口血来。他慢慢解开身上的衣衫，露出来的那截清瘦白皙的腰上，竟生出几朵花来。那花蜿蜒而上，诡艳夺目，红白冲突，煞是惹眼。
池离捏着被褥的手骨节发青，那是灵脉苏醒的征兆。
人的灵脉一旦苏醒，便会被天道感知到。池离前生身负重罪，一旦被天道感知到，必死无疑。
碎骨般的痛意将人的理智蹂躏践踏，池离靠在床榻上，眼前发黑，模糊间，他听到了有人喊他。
不，不能被人知晓，凡人若是看到，必然会被吓到。
那人将他扶起来，池离的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他现下神智不清醒，但却用了狠劲。
“小芙蓉，别怕。”
那股子狠劲突然溃散，人坠入了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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