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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说这交子是令舅留给你的,我这里还有二十八张。” 清照敛起笑容正色道。
一声令舅,让李迥的眼眶里泛起了一抹湿热。
他心目中的舅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舅舅却总是对他说,“二郎要好好读书,可别像舅舅我!”
这边,王氏听了女儿这话,打消了心中疑虑,想了想,叹道:“哎,嫂子也真是,叔父照应侄儿,天经地义,哪有这么见外的!这交子,照儿是不该带来。”
清照密密的长睫扇了几下,缓着声道:“我本不想收下的,可想起徐先生的话,还是觉得赶紧兑换的好,朝廷滥发交子,迟早会出乱子。”
“嗯,也是” 王氏听了点了点头。
清照又道:“再则,若我不收,二伯母肯定会找机会送来,与其让她日日惦记,倒不如回乡时给她买些所需之物,这样既收了她人情,又了了她心愿。”
王氏听了又是一点头,“嗯,照儿看得远,想得深。”
“听说在马行街金银铺里可兑七成现钱。” 清照继续道。
李迥从回忆中拎回神,听她这话,倒吸了口气,“抽三成!这也太狠了。”
王氏深看着李迥,语重心长道:“朝廷法令一时一个变,你母亲也是怕攥在手里,夜长梦多。早兑现,早让她安心吧。”
临行前母亲说的一番话忽地在李迥耳边响起,当时只觉她太过啰嗦,原来含了这么深的三春晖意,一念及此,孺慕之情涌上他心头。
“母亲说得对,尽一份心,享一份情,戚里之间更要相互体恤。”
王氏笑道:“戚里间礼尚往来是不可或缺,可钱也得使在刀刃上呀。以你叔父的脾性,既然能让我们上京,家里该置办的恐怕早就都置办好了,哪用得着你来操心。交际应酬上使俩闲钱,也犯不着动用家里的钱。”
看着李迥慢慢坐下,王氏续道:“你母亲她有所不知,太学生每月可领一千文的资助呢,这些钱说不上多,但也不少了,除了买所需的笔墨纸张外,剩下的钱应该够你花的,再不济,还有你叔父呢,总不致让你囊中羞涩就是了。”
顿了一顿,她接着又道:“瞧你母亲,连你的交际应酬都考虑到了,你也得想想家里景况,农户攒下点积蓄谈何容易,再过一二年你还要娶妻生子,处处都离不开钱呢,钱要使的得法,一钱不落虚空地,才是对得起你故去的舅舅。”
其言谆谆,其情切切,李迥感受着婶婶话里的心意,自清照手里接过了交子。
薄薄的一张纸拿在他手中,只觉重逾千斤。
王氏又想起了一事,道:“明后年若要迎新娘子进门,今年就得着手预备三金了,聘礼首饰还是在东京打的好,你快修书问问你娘的意思。”
李迥讪讪应诺,说到娶妻,觉着怪臊的,耳根子不由一红。
清照见他这般忸怩,不觉好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不知我那未来的嫂嫂是趴墙的东邻,还是窥郎的南户,无论是哪位,思郎心再切,也得等我迥哥哥学出个名堂来呀。”
李迥被妹妹说得更加难为情了,为掩饰其臊,就着她的话头,反唇相讥。
“你还有工夫在这里贫嘴,快练练你那拙劣的女红吧,不然就得穿上不伦不类的嫁衣去见公婆了,姑娘家该会的一样不会,你说你日后到了婆家该如何自处?难不成要掏空叔父,赔你一百二十八台的嫁妆壮底气?”
听他这话,清照不气不恼,只将目光在他脸上闲闲一转,“女红固然是女子必修技能,可明白事理才是第一紧要。手再巧,不通道理也是枉然。这就好比呀……”
她有意一顿,拿腔拿调道:“这就好比某人,就学不能明明德,枉去泰山读孔孟了。”
“嘿,还没长齐呢,就说教起人了。” 李迥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小丫头,少谈些道理,多做些针黹才是你的本分!”
清照仰首挺腰,一板一眼道:“本分,就是做当做之事,做合理之事。就拿这荷包来说吧,装钱才是它的本分,赏观则在其次,表面做得花胡哨,中看不中用的,只会徒惹贼人惦记。人有披褐怀玉者,物有大巧不工之说,但凡我用金丝银线绣出个精巧来,这二十贯不就飞了!”
她信手将荷包一扬,甩出去的抽绳打在了李迥的脸上。
“嗳哟~” 李迥叫出声来。
清照一惊,满脸歉意的走了过去。“让我瞧瞧。”
“可不敢让你这胭脂虎瞧。” 李迥一面揉眼,一面促狭道:“你呀,女红不见长,这嘴上功夫倒是日日增进,将来不知哪个倒霉的家伙,日闻河东狮子吼,夜望西山心茫然。”
见他无碍,清照瞪了他一眼,“连个道理都不懂,还说我呢。”
她走近过去拍了拍李迥的肩头,调侃道:“哥哥切莫学愚人,只见其表,做那买椟还珠之事来。”
王氏听着堂兄妹俩又开始了嘴上官司,知道他们心无芥蒂,便也默不作声,由着他二人闹去。
李迥气得皱起了鼻子,心里不由苦笑,不知从何时起,与妹妹争论起来他总觉词短理穷,哎,他这作哥哥的就快拿捏不住这小妮子了。
也不知叔父是咋想的,竟让妹妹与他一道去书院读书,女孩子家呆在闺中学学女红多好,偏要跟着男孩子一道闻鸡起学,也不嫌累。
看着妹妹飞扬的神采,李迥暗暗感叹,这丫头读起书来倒真是孜孜以求,未尝有惰容 。
她刚入书院那会儿,每讲到深奥之处,先生总会向她瞟过担忧的目光。但这种情况不出半年就有了变化,曾几何时的唉声叹气,改为了诧喜惊叹,直到后来是每日一夸,每文一赞。莫说是旁人了,就连他这堂兄也生出了几分妒忌。
妹妹七岁那年,端午与夏节双节相连,书院便放了长长的假。他一气疯玩到了开学的前一日,一想到明日就得闻鸡起学,焦虑蠕蠕地爬上了心头。
彼时,耳边又听到堂上的父亲向母亲抱怨,“迥哥儿这孩子比照儿大了三岁,学业上竟差了不止三岁。哼,成天就知道混吃混玩,不知长进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人事……”
他气鼓鼓地来到后院,泄愤地将脚下的小石子用力一踢,不料飞起的石子正打在了妹妹持卷的手上。
“哎呀!”
妹妹摸着被打疼的手,瞪向他这罪魁祸首。
“看我以后还帮你抄书不。”
他眉头一皱,刚要出口恶气,一瞬转念,计上心来。
“都怪这破石子。” 他端起笑脸,抬脚将那石子踢出了墙外。
清照揉着手,嗔道:“怪道伯母总说哥哥废鞋履呢,你就不能好好走路?”
“听你的,以后再不踢石子了。” 他翘嘴一笑,“妹妹怎么不去游湖啊,溪亭今日可热闹了,我带你去瞧瞧?”
“昨日我已经去湖畔转悠了,再说……” 清照望了眼渐渐偏西的日头,道:“明日还得去上学呢。”
“你呀,玩都不会玩,只在湖边瞎转悠有啥意思,载酒泛舟,入花解粽,那才有趣儿呢。”
清照听着他的话,明眸闪动。
见妹妹颇有向往之色,他一把夺过妹妹手中的书,扔在了石桌上,拉着她小手向外走道:“跟我走,保管你玩得尽兴。”
到了溪亭,一群懵懂无知的傻丫头们也在望湖兴叹。
李迥为她们雇了一艘蚱蜢舟,又去了住在湖畔的舅舅家,顺来一坛子菖蒲酒。
他有意将酒坛封盖揭了开,瞬间,醇馥酒香飘散出来,钻进了鼻子里。
清照笑盈盈问,“好香呀~ 这酒哪儿来的?”
“稀罕我的人多了去了,要坛酒还不容易,你们管够喝,尽情玩。”
他指着对面藕花深处道:“那里,你们划到那里,一定能见到好玩儿的东西。”
见傻丫头们欢欢喜喜地上了“贼船”,载歌载笑地划向湖心,他挑唇一笑。
临近傍晚,他溜溜达达地独自回了家。
心里正为自己设的“局”窃喜不已时,母亲却急得团团转。
“这都到了饭口了,你妹妹上哪儿去了?”
“那丫头不在书斋?” 他佯装不知。
“家里都找遍了,哎~ 这孩子……”
母亲皱着眉头,急急地呼来婢女去外头寻。
“是不是在孔娘子家里?”
“不在。”
“是去孟娘子家了吧?”
“没去。”
“百脉河畔呢?”
“没见人影。”
很快夜色朦胧,十步开外已瞧不清楚对面的人了。
大伯一家也闻风赶来,家里乱作了一团。
当听到第三波人找寻无果时,母亲几乎跌倒在了地上。
“这要是被牙侩掳去,叫我怎生向三郎交代呀。” 她涕泗交流地泣不成声。
“住嘴!” 父亲阴着脸低吼道。
“孙管家,快备马!” 大伯冷静地吩咐了管家,转向父亲道:“我去衙门报失踪,让保正多派些人手去寻。”
父亲道:“还是我去吧,大哥在家里再想想可寻的法子。”
望着父亲疾步隐入茫茫夜色中,他心里隐隐生起了后怕,那丫头该不会喝醉了掉进湖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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