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身——你俩也起来。”见顾若依旧跪着，任凭姜铭拉他无动于衷，云翎勃然大怒，“由他这么跪着！只要尚有一口气在，非朕口谕不得起身！”
云翎缓了缓，才望向奚念月，柔声道：“将昨日你同魏元义说的话一五一十道来。”
“回陛下，一年前，我、臣辞别玄王殿下，远赴南疆探亲。去年中秋，玄王倏然出现在无情谷并派人送来一封信，臣身后这位阿南师兄当时也在场。”奚念月从怀中掏出信笺，“末尾落笔日期写着八月十五中秋，此乃玄王亲笔，可与其字迹对比。”
云翎瞥了眼顾若，不急不慢道：“顾阁老，你是玄王之师，最为熟悉其字迹。不如就从你开始传阅，众卿皆来瞧瞧，最终由中书舍人来鉴是否为伪造。”
“不必了。”从昨日沉默至今的云祈开了口，他喉结上下滚动，“那封信是本王亲笔，也确实在中秋离开军营，去南疆见……本王义子。战后陛下命本王七日内返程，臣弟抗旨擅自行动，在消失匿迹数十日的昨夜暗中返京。”
奚念月一怔，听他继续道：“只此信既为证物，当由三司保管，无关之人不可阅。”他顿了顿，“段御史虽为此次监军，但罪不当诛，望陛下作渎职处置。”
云翎沉默着望向跪在自己面前这个最年幼的弟弟，忽忆起云祈出生时，钦天监观天象。说他开阳入命，是天降武曲星，是大珩的救世主。云翎阖上眼，无人知他此刻在想甚么。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双目，沉声道：“玄王，你可知罪？”
“臣弟知罪！战事未定私自离开军营，其为违背军纪，杖五十。臣弟身为将领，当翻倍，杖一百。抗旨、无旨入京，轻则流放，重则当诛。”云祈平静道，“一切由陛下处置。”
“段卿是此次征战的监军，此案交由三司共同调查，待他回来再定你的罪！”云翎扶额，些许是乏了，“今日就先当百官的面，把那一百军棍领了。”
崔玦面色苍白，跪地颤声道：“臣身为刑部侍郎，掌管刑审，深知五十大板足以皮开肉绽。八十大板现筋骨，昏死不醒，何况是一百军棍……望陛下念及玄王军功，从轻处置！”
“陛下！”顾若以头抢地，额上血花绽放，“玄王之过，乃是为师往昔教授之惰。老臣，愿替玄王分担今日之惩！”
一言毕，静默无声，旋即此起彼伏，响彻金銮殿上空：“臣亦愿替玄王分担杖刑！”
四目相对，却见云祈好整以暇，云翎强压住心中腾起的那股无名火。面上无悲无喜，语气却有不容商榷之意：“都给朕闭嘴！亲王犯法，与庶民同罪。玄王，你难道要文武百官今日为你坏了大珩百年的律法么！”
他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咳嗽了起来。内宦连忙奉上热茶，汪忠递上手巾，轻抚着其后背，焦急道：“江山社稷系陛下之身，奴才恳请陛下以龙体为重！”
霎时间，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群臣齐声附和道：“龙体为重，陛下息怒！”
云翎以手巾掩口，咳了须臾才停下，他扫了眼手巾丢给汪忠，厉声道：“御前司，杖刑！”
“陛下！”异口同声间，顾若噤声，举目望去，是那白衣少年在说话，“二殿下弱冠宴上，臣赋诗夺得彩头，陛下还记得么？”
云翎如何不记得，他当着群臣的面，承诺永久作数。念及此，点了点头：“你想要甚么？”
奚念月跪地，将头抵在双手背上，一字一字道：“臣求陛下免除玄王今日的杖刑与顾阁老之惩。”
崔玦不解，微微侧目望去，只可惜背对着奚念月，瞧不见其神情。只这一瞥，见自己前面有一人也抬眼望去，不由得愈发生疑。
下了朝，崔玦快步朝那人走去，却被身后一人叫住：“择正。”
他回首：“魏指挥使。”
二人并肩而行，崔玦斟酌着，低声道：“奚公子手中的那封玄王亲笔你应该看过了，里面写了甚么？”
见魏元义挑眉，笑而不语，他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道：“你是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不得透露……抱歉，是我头脑发昏，一时失言。”
“听闻你投靠玄王是为打探陆指挥使下落，你们的交情真真叫人动容，也只有景王与贺瑛可相提并论。”魏元义停住脚，环视四周，压低声道，“时局动荡，风暴将起，智者保身。”
“多谢提醒，可我做不到置之不顾。”崔玦一揖，折过身，“魏指挥使尚有许多事去处理，本官就不打扰了，告辞。”
“我可以告诉你信中写了甚么。”
今日晴光大好，水波潋滟，云泽在湖边逗猫。那猫儿通体雪白，双眸异色如珠宝。见有内宦一路小跑来，与宫婢低声耳语，他打断道：“阿月怎么还没来？不是叫人去金銮殿外候着么，莫非还未下朝？”
内宦支支吾吾道：“回小殿下，下朝了，奚公子也来了，只是……”
“只是甚么？”见他闪烁其词，云泽瞥向宫婢，“说！”
“二殿下先一步来了。”宫婢垂手，声若蚊蝇，“说暂不禀报，他有话同奚公子讲……”
猫儿“喵”的一声从云泽怀中跳下，伸了个懒腰。他眼神阴鸷，扫了眼面前两人，淡淡道：“不知皇兄何时成了这儿的主子。”
内宦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下：“小殿下才是奴才主子，是清明宫主人！奴才对小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也不曾有过二心，这才亟亟来报……”
“为何不早些来禀皇兄亲临之事！你犹豫了，哪怕只有一瞬，也是背叛。”云泽嗤笑，“明个起，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宫婢连忙跪地求情：“小殿下息怒！奴婢们贱命一条，不足小殿下脏了手，且眼下贵妃娘娘生辰将至，不宜沾染血气！”
“那女人借我母凭子贵，一举成了贵妃，却敢用那种眼神看我，今日我偏要见血！不过，我何尝脏过自己的手？”云泽微微一笑，缓步走到侍卫面前，拔出其佩剑扔给婢女，“把这奴才剖开，让我瞧一瞧他所谓的衷心。”
昨夜不知何时落了雪，此时一阵风起，落花般纷纷扬扬，洒在树下一人身上。想起灵碧寺初见，恰逢那人回首，恍惚间，奚念月脱口而出：“叶公子……”
云清野扬唇一笑，只道：“好久不见，奚公子。”
奚念月回过神，正色道：“这份久别之礼，二殿下可曾心仪？”
“玄王心思缜密，竟会栽在此等伎俩上，原来这就是‘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云清野在亭中坐下，“只我有疑，今日你为何要阻止杖刑？”
“我意在助你扳倒玄王，而非要他的命。”奚念月随之坐下，“待你坐上龙椅，将他交由我处置，别忘了这是我的条件。”
“好。”云清野将茶盏朝地上一摔，拾起碎片划破戴着玉韘的手，将鲜血滴入空碗，“我大珩二皇子云清野今日与西燕世子百里念月歃血为盟，事成后将玄王交其处置，若有反悔则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轮回！”
“西燕国破，再无世子，今日我以流光郡主遗孤身份起誓——”奚念月去拿桌上那片沾了血的碎片，却被云清野拦下。
“若是你我都受了伤，未免太过可疑。”他将指腹残血抹在奚念月唇上，笑了笑，“如此便好，往后我们便是盟友了。”
奚念月沉吟道：“太子殁后，东宫虚位甚久，陛下迟迟不立储。你说知道缘由了？”
云清野用帕子擦净手，望向远处宫阙，漫不经心道：“父王有传位玄王之意。”
奚念月一惊，心中直呼不可能，暗自琢磨：“看来二殿下不知玄王身中蛊毒，命不久矣，放任不管也罢……只我一人很难打败玄王，此事万万不可被他知晓。”遂问，“何出此言？”
“举国上下心知肚明，玄王才是最应坐上龙椅之人。你也目睹了今日朝堂上百官为玄王求情，得民心者，得天下。”云清野从怀中掏出一物，推到奚念月面前，“玄王如今被暂押昭狱，玄王府由三司和锦衣卫派人看守。段文州三日后回京，在此之前，想法子将这玉佩藏进玄王府中。”
目光落在那残破的玉佩上，奚念月抬眸：“此玉佩是何物，此举又是何意，二殿下不打算解释一二么？二殿下莫非信不过阿月？”
四目相对，云清野一挑眉，道：“能摧毁玄王在臣民心中威望之物，但不足以置他于死地。”
奚念月不再多问，用那块沾了云清野血液的帕子将玉佩包好，收进怀中。“事成后我如何告知二殿下呢？”
“那里有我耳目。”云清野又道，“玄王如此干脆认罪，省去了一番功夫，想来是顾忌那信被人看见。信里写了甚么？”
“和那封信同送来一枝雪莲，信中只寥寥一句。”奚念月垂眸，嘴角闪过一抹短促的笑，“天山无所有，聊赠一枝花。”
云清野将这一笑尽收眼底，故作讶然：“这当真是玄王说的？难不成他对你有意，你今日拦下杖刑，你们……”
“二殿下莫要说笑了！那可是薄情寡义的玄王，怎可能有情？”奚念月扯了扯嘴角，“他是我亡国弑亲的仇人，我们之间势必至死方休。”
“是我糊涂了。”云清野话锋一转，“你可曾听说过江雪辞？”
奚念月微微一怔，“嗯”了声，道：“听说他是玄王儿时伴读，因罪入了昭狱。”
“那你可知江雪辞是为玄王揭露江太后恶行才入的狱？永盛末年，草原部落来犯，庆州之耻深烙在大珩臣民心中，是不可磨灭的仇恨，更何况是神枢军将领玄王。可在讨伐北塞前夕，玄王威胁江太后——在他击退敌人、收复失地之时要见其罪昭天下，否则投敌叛国！”
“玄王投敌叛国，比他动情更不可置信是不是？可江太后答应了。永安十二年，北伐之战四年后，北塞大王帖木斯交出部落长老头颅以示投降。消息传来，江太后留下罪己诏自缢，江雪辞得以平冤昭雪。”云清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奚念月，“玄王不曾负过江雪辞，说他无情无义，也不尽然。”
奚念月心绪万千，揣摩着此言默不作声，许久才开口：“江雪辞为何而死？”
“他在狱中受了凌辱，不堪见玄王，咬舌自戕了。”云清野顿了顿，“当时的锦衣卫指挥使陈泽受此事牵连，被黥面流放，我记得是刑部侍郎崔玦亲自验的尸。”
奚念月凝眉，忆起他随云祈离开北塞，回珩途中去旧庆州找奚时雨遗物，被一个被黥面者挟持，那人好像就叫陈泽。今日朝上崔玦为云祈求情，他若是玄王的人，若是那时就是了，那江雪辞……
雪辞，鹤留，果然如此。
他苦涩一笑，话锋一转：“太傅曾说大珩皇室要避讳，为何小殿下与此罪臣同名为泽？”
“听闻是内阁有个老糊涂题的字，恰恰被陛下随手一指，也就选中了。”云清野释然道，“父皇对我们从不上心，他的心里只容得下奚时雨。”
奚念月哑然，一时不知说甚么是好，只道：“抱歉。”
“道歉作甚？见异思迁的是我父皇，郡主与你，何错之有？”云清野在他眉心轻轻一点，“不要蹙眉。”
关于陈泽挟持阿月回顾6、7两章
择正，崔玦的字，早在14章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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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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