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今烟被抱进了林宅的客房。
那时天色已晚了,林岁晚请锦姨给昏睡的女孩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又找出家中备着的平热散喂她服下。躺在床上的女孩睫毛轻轻颤动着,不自觉地往被子里钻得更深了一些,似乎在汲取着来之不易的温暖。
锦姨给几间附近的诊所打了电话,却都无人接听。林岁晚晓得现在医生难请,又见宋今烟脸色已比先前好些了,双手也渐渐回温,就只是用清水擦拭过她的额头,尽量缓解她的高热。
“夫人,时候不早了。”锦姨来劝她。
而林岁晚好像不为所动,锦姨又说道,“夜间我多起来看她几次,明儿一早就去请医生过来。”她顿了顿,“您歇息吧。”
林岁晚将手抽回来,把毛巾搭在床头柜上的清水盆上,应了下来。
正准备熄了灯离开之前,林岁晚听见了女孩的一声嘤咛。
“我冷。”她好像在喊。
林岁晚的步子忽然就迈不动了。
她跟锦姨说:“去给四妹,打个电话吧。”
“夫人!”锦姨没有动,她知晓林岁晚和离之后就再也没有和林家联系过,“夜已深了,四小姐应当……也休息了吧。”
林岁晚没有说话。
而锦姨再一次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女孩,没忍住多问了一句,“夫人您识得她吗?”
但林岁晚摇了摇头,只是再重复了一次:“去给四妹打个电话吧。”她重新回到床边的椅子坐下,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宋今烟,声音很低地补充了一句,“别再等到天明了。”
好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锦姨依言去了。
等到天明的滋味,她好像还是没有忘记。
望山林氏是世代传承的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自幼受训于三从四德和古琴女红等传统女学,林延承接任家主以来,更是对长女林岁晚要求严苛,是以使得她一直循规蹈矩,生怕行差踏错。林岁晚二十四岁时,林延承知道如今帝制已摇摇欲坠,各地军阀割据,便从家族利益考虑,做主将林岁晚嫁给了新上任的望山军阀司令余竞川。
二十四岁的林岁晚,从来不知道她这一生还能有其它选择。
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脱掉了一贯的长袍,剪短了一直蓄着的长发,只因父亲母亲同她说,大帅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自然不会喜欢旧式的女子,她既嫁过去了,该学的总归是要学一学的。
林岁晚其实听不懂什么是“新”,什么是“旧”。她穿着白色的婚纱乘车去到余公馆,被簇拥过来的人群吓到不知该如何行走,在频频闪光的照相机当中,她甚至无法开口去问一句,她为何不能有一层头纱。
她只是顺从着。
顺从地挂着笑,把端庄当做是她唯一的保护,顺从着不去探究时局如何变化,也不去好奇她为何不能是凤冠霞帔,顺从地把层层叠叠的白色婚纱当作喜庆,把充斥双耳的快门声当做祝愿,顺从着被牵引着走上余公馆的台阶,警卫员替她挡着拥挤的媒体,而余竞川走在她前面两三步的地方,没有一刻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后来林岁晚发现其实余竞川从来也不在意什么“新”“旧”,或者说,余竞川从来也不在意她是什么样。他偶尔带她去参加一些晚宴,提前差人送来精美的衣物首饰,虚虚地搂着她的肩膀,却从来不需要她说一句话。
而大多数时候,余竞川甚至不会同她一道吃晚饭,他总是忙于公务,林岁晚知道,新官上任,他迫切地想要立威扬名。
余竞川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当地的名门之女以巩固声名,正如林延承也只是想在新旧更迭的局势里靠上一颗大树。从来没有人问过林岁晚想要什么,甚至连她自己也不问。
林岁晚知道余竞川不常回家,所以某天恰逢她喜欢的角儿段青黛新戏开唱,便晚饭还没吃就带着锦姨外出上戏园子去了。
段青黛是望山有名的旦角,眼波流转,歌喉婉转,那夜是他们同春班新排的《玉簪记》首演。林岁晚旁的不求,就好听戏,又闷在公馆里许久了,又如何能错过?
只听得段青黛站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 照他孤另,照奴孤另。”(1)
他唱得尽兴,底下的观众听得也尽兴,而林岁晚心中五味杂陈,散场后仍是意犹未尽。
出了戏园,就发现落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林岁晚难得发了玩心,想着反正路途不远,就没坐黄包车,和锦姨一起信步走在街头。见了街头有卖新炒的栗子,就买了一包,把手套褪下来,剥了栗子一面走一面吃。那个时候她好像觉得,如果日子能这样过下去,好像也不赖。
她还是含笑推开了余公馆的大门,正准备脱了大衣,去壁炉前回暖身子,眼神顺着落在公馆的餐厅,却霎时间呆愣在了原地。
——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菜,余竞川军装还未脱,只是坐在主位上抽着烟斗,四周仆从噤若寒蝉地站着,气氛压抑而低沉,没有一点声响。
林岁晚这才想起来,方才在门口没人来接她,也无人未她开门。
所有人都站在余竞川的两侧,而余竞川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先生。”是林岁晚先开了口。
余竞川吐了个烟圈,并不看她,声音低沉得吓人:“上哪儿去了?”
“同春班。”林岁晚不明白余竞川究竟为何不快,只能如实回答,别的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余竞川将烟斗搁在桌上,似乎是准备站起来,而站在他右侧的下属上前来双手接过了他的烟斗,原本只是在做他一贯做着的事情,余竞川却睨了他一眼,在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先生!”林岁晚上前了两步,惊呼出声。
余竞川却置若罔闻,只是盯着那个副官,问他:“我叫你动了吗?”
下属摇了摇头。
“知道就好,不要再动。你是军人,请听军令。”
于是下属维持在双手捧着烟斗的姿态,一动也不敢动了。
余竞川这个时候才走到林岁晚跟前,拍了拍她的脸颊:“岁晚,我记得今天是你的生辰。”
“先生,”林岁晚被眼前的场面吓得声音带了颤,“我不过生辰的,所以自己也忘了,这是我的不是,请先生不要……怪罪他人。”
“哦,他啊,”余竞川回头看了看那个刚刚挨了一耳光的副官,笑了笑,“与你无关。”他拉着林岁晚到餐桌边,很是绅士地为她拉出椅子,把她摁坐下去,“吃饭吧。”
说着他就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林岁晚却没敢动筷。
“怎么?还在想着你的戏吗?或者说,还在想着那戏子吗?”
林岁晚猛地站了起来,“先生莫要误会,我只是喜欢听戏而已……若您觉得,我出入戏园子有损您的颜面,往后我……不再去便是了。”
余竞川还是那副阴晴不定的模样,只是说:“我不知道夫人喜欢听戏,不然应当请个戏班子来家里,给夫人庆生。”想了想,他话锋一转,“不过,现在知道好像也不迟,夫人的生辰还没过去。”
他走到外间,当下便打电话请了个戏班过来,不容二话。
那个晚上,余竞川说林岁晚若是喜欢,不如便听个够好了,于是安排了戏班在公馆的客厅唱个一整夜,而整个公馆的仆从,始终站在餐厅的两侧,低垂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只有衣襟暴露了颤/抖。
林岁晚坐在正中,没有机会再说什么或做什么,她只能坐着。
由于人数稀少、体力不支,伶人唱得稀稀拉拉,却还一直唱着,余光看着整个公馆的人立在不远处,她只觉得坐立难安,被莫名的恐惧裹挟着往深渊下坠。
夜还没过完,她就知道自己病了。
那个时候余竞川已不知去了何处,但公馆内所有人仍旧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她再开口时嗓音已明显沙哑:“锦姨。”
除了戏腔还在继续,没有人回应。
“我冷,锦姨。”
二胡的声音很突兀地刺了一下,戏班的声音把公馆衬托得更寂静了。
还是没有人回应。
就在这样的寂静和喧闹当中,林岁晚坐了一整夜,戏班就唱了一整夜,仆从就站了一整夜。
等到天明时,余竞川才重新出现,先是挥了挥手叫戏班散了,看他们如释重负地走了,他就去到餐厅,吩咐仆从把餐桌收拾了。最后才走到林岁晚面前,看着她泛红的面颊,以及干裂的嘴唇,弯下腰去迫使她跟自己对视,探了探她的额头。
林岁晚不敢闪躲,只是在以为他注意不到的地方不自觉攥紧了衣裙。
“锦姨,夫人病了,怎么不去请医生?”余竞川说。
林岁晚的余光瞥见锦姨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说话,她跟着揪心,生怕锦姨说了什么话又惹余竞川生气,却仍是不敢动,只能等着锦姨一言不发地走了,才暗暗舒了口气。
余竞川冷笑一声,抽身走了,他在门口接过副官递过来的军帽,又瞥了林岁晚一眼,“我没有不让夫人听戏的意思,只是请夫人日后外出,告诉我一声,免得我……担心呐。”
而后不等她回答,就转身走了,把门摔得很响。
此后六年,林岁晚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那一个冬夜,林岁晚病了很久,往后身体好像就从没好过,余竞川也不闻不问,只有医生定期上门为她诊治。林岁晚在无人看见的夜里流下了一行热泪,在旁人面前自此愈发沉默寡言,只是在锦姨紧蹙的眉头和焦虑的叹息面前,会无言地握一握她的手。
她被开门的声音拉回了思绪,知道是四妹林飞白到了,她也知道锦姨会引人进来的,所以仍是坐在那里没有动,沉默地注视着蜷缩起来的宋今烟,好像在注视着曾经的自己。
她在心底又说了一声,别再等到天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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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 照他孤另,照奴孤另。”——高濂《玉簪记·第十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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