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周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是在太平间举办的追悼会上。
这时候的林卫贤已经收拾好仪容,安详地躺在临时存放的棺材里,闭着眼,无知无觉地面对所有人的吊唁。
周莲的双眼已经哭肿了,她躬下身,匆匆忙忙地和赶来的亲戚朋友们握手——这是追悼会上的家属慰问环节,林卫贤的父母已经去世了,真正接受慰问的,只有周莲和林周两个人。
林周什么都不懂,茫然地站在母亲身边,看着那些人脸上或悲痛或平静的表情,像是一只受人参观的动物,挨个将小手放入他们的掌心。
“真可怜啊,这么小爸爸就去世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哎,警察的家属不就是这样嘛,老公忙得不回家,还得随时做好看不见的打算。”
林周听见这些蚊子哼叫一般的动静,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硬是没有露出半点声音。
林卫贤的上司付局长打发了那些过来向他问候的老朋友,一个人走到林周身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排站着,在喧闹的人群中圈出了一块方寸大小的僻静之地。
“小周啊,站了一早上没吃饭吧,等会儿从公墓回来跟伯伯们一起吃。”
林周本来已经做好了受教育的准备,闻听此言,登时抬起头。
“付伯伯,你不是来让我向爸爸学习的吗?”
付局长微微一愣,笑着摸了摸林周的脑袋:“你还小,他们说的那什么当警察,保护人民群众,对你来说还太早了。你这个年龄呀,就应该高高兴兴地玩!”
林周动了动喉咙,因疲惫而勉强压下去的悲伤终于在这一刻成功反扑,他吧嗒吧嗒掉了几滴眼泪,清脆的声音变得格外颤抖:
“可是,他们……他们都说我要像爸爸一样,保护妈妈,以后还要保护大家……可爸爸都没跟我说过几句话,我不知道要像他什么……”
四岁的孩子躬着腰,呜呜咽咽地哭成一团。付局长轻轻叹了口气,感叹道:“卫贤是个好警察、好干部,但不一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国与家很难取舍,他就是因为选择了国,才耽误了你们这个家。”
“但是责任,从来都需要有人承担。你以后不一定要走上警察这条路,做自己想做的,只要对得起国家,就算对得起你父亲。”
林周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周莲为了让林周不那么讨厌林卫贤,只能一遍遍地将那些英勇事迹告诉自己的儿子,而对于父亲的同事和那些受到保护的人来说,林周的成长,理应延续着林卫贤的遗志。
至于林周怎么想,他喜欢什么,那都不重要。
付局长不知道一个四岁的小孩究竟能理解多少,他又安慰了几句,转身去给那些人帮忙了。
林周一个人站在那儿,直到周莲过来找他,将他带上了灵车。
林卫贤的遗体在公墓火化,墓碑还没做出来,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地方用来安置骨灰。
所有他见过没见过的叔叔阿姨们都在墓前鞠躬,跟这位令人尊敬的警察同志做最后的告别。
林周和妈妈站在他们中间,像两只相依为命的鸟,互相搀扶着悬停在尖锐危险的枝头上。
这天之后,周莲辞了工作,隔三差五就要往局里跑一趟。
事故调查结果还没有出,她却像疯了似的守在警局的椅子上,看着丈夫曾经的同事在面前来来往往地穿梭,唯独将她隔离在荒无人烟的岛上,显得萧索又寂寞。
而林周也从一个家庭幸福的小孩,变成了一个没人要的小孩。
他学会了自己回家,自己吃饭,自己练字帖,自己刷鞋——很多以前和妈妈一块儿完成的事,如今都只剩自己一个。
不幸带走的不止是他的父亲,还有一个温馨美好的家。
于是林周从讨厌父亲,变成了讨厌那个夺走他家的人。
然而母子俩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恶有恶报”,法院的判决下来了,那个毁了他家的人只判了三年。
周莲在听到判决以后当场就崩溃了,抱着林周哭了很久,久到林周的肩膀都湿透了,久到他以为,这个世界上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正义。
电视上演的惩罚坏人是错的,爸爸的坚守也是错的,妈妈为这件事奔波了很久,到头来都是错的。
三年,对小小的林周来说十分漫长,但对一个破碎的家庭,对一个逝去的生命而言,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而这件事,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周莲在丈夫林卫贤死后,一个人担起了抚养林周的责任。
她原来的工作已经在林卫贤出事以后辞掉了,如今只能四处找活打零工。
零工的工资不多,没有单位那么有保障,她不但干的活变多了,还得处处看老板眼色。
白天的活干完了,还有晚上的活。周莲从上一个地方出来,饭都来不及吃,就得紧赶慢赶地去小铺子值夜班,值到后半夜才能关门回家。
而林周每天从幼儿园回来以后就要例行在楼下的小餐馆吃饭,吃完了再一个人回家学习。
周莲对林周的要求似乎也更加严苛了,小小年纪就要学其他小朋友还没学到的知识,而且不让他出去玩,生怕他跟自己的父亲一样,遭受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她把所有的压力绷成了一根弦,弦上架着她的神经,弦后拴着自己疲惫不堪的儿子。两个人像两只挨在一起的仙人掌,无止境地用尖刺互相折磨。
也许是一个人支撑家庭的压力太大了,又或者林卫贤终究变成了周莲一道看不见的阴影。
她疯了,在一个昼夜交替的傍晚,在林周面前,突然变成了一个不说话的人偶,直直地坐在沙发上,两只眼像两颗无机质的玻璃珠,找不到聚焦,诚实地倒映着面前一切事物。
这一年,林周14岁。
已经长成少年的林周对生死有着深刻的认知,他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而这种不一样在现阶段根本无法改变,他只能用沉默与冷淡来回避所有伤害,自顾自陷入了卑劣的逃避中。
可是母亲的改变,让他不得不走出这层壳,到外面寻找一丝生机。
他在魏叔叔——如今是魏队的帮助下将母亲送去了医院,医生说她这种病源自长期以来巨大的压力,不与人交流,得不到放松,最后导致精神承受力达到上限,一般情况下很难治愈。
林周知道,这意味着家里从此以后只靠他一个人了。
他在魏队和班主任的帮助下申请了贫困证明,又在楼下的小饭馆找了份端盘子的兼职,凑凑活活攒了点生活费,被母亲的药一刮,连点油水都不剩。
就在这时,那个曾经的肇事者,因疲劳驾驶让两个家庭毁于一旦的“徐某”,再一次出现在林周面前。
“徐某”几年前就从监狱里出来了,林周知道,周莲也知道,但那人或许有自知之明,不敢擅自去找当年的受害者家属,这么一拖,就拖了好几年,林周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见他了。
“徐某”站在他家楼下,望着这栋上了年纪的老楼,迟迟没有踏出那只脚。
他和几年前不一样了,头发依然留着服刑人员统一的板寸,肩背似乎更加佝偻,人也更苍老了。
他依然摆脱不了心里的罪恶,听说周莲生病失去工作能力以后,就想着过来看看,好歹展现出自己的诚意。
当初他女儿死的时候,还没有现在的林周大,要是他女儿一个人活在世上,身为老父亲的自己一定心疼得要命。
那么林周呢,林卫贤在天之灵,会心疼自己的妻儿吗?
他在楼下徘徊了十几分钟,依然没有生出面对他们的勇气。徐某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正好看见了站在小路尽头的林周。
他在这儿犹豫了多久,林周就等了他多久。
这个少年背着书包,脸上没有表情,像是走在放学路上的普通学生,但徐某偏偏从那张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噩梦。
他愣在原地,慌乱地搓着手底下的裤缝,比见到狱警的时候还紧张。然而面前这个少年似乎不记得自己,只是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朝楼口走去。
徐某的挣扎和迟疑一时间到达了极点,他张开嘴,低哑的嗓子飞快地叫了声:“林周!”
林周转过头,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你找我有事吗?”
徐某硬着头皮,像头一次进城的农民工一样,难以启齿地开了口:“我是……那个,我是你父亲……”
“我知道你是谁。”
林周的回答完全出乎徐某的意料,他惊愕地看着这个14岁的孩子,瞬间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
“你是来我们家道歉的,还是为了看我母亲笑话的?”
林周冷静的态度不像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他顿了顿,接着往下说:“道歉的话,我没有权力替我父亲原谅你,而且我母亲身体有病,也听不见你的笑话,请回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