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楼连着下了一个星期的雨,整个寨子被笼入灰色的罩子,空气潮湿闷热,多日不散的阴云盘踞上空,黑压压的,像是将这个地方拖入无尽黑色的沼泽之中。
中心街的河流污浊不堪,原本是村庄里最重要的水源现在却泛着青黑,家家户户房门紧闭,不少房屋有被攻击过的痕迹,街上萧瑟凄冷,偶有几个人路过也是匆匆的。地上散落零零散散的子弹壳,中原保护仓的旗帜随处可见。
巷子中一个女孩一脸慌张地朝着最上头的院子跑去,啪嗒啪嗒,泥花溅到她的裙摆上,她顾不得低头去看,任由干净的鞋袜染上污物。
街上只有她一人,越是靠上跑去,阵阵哭嚎的声音就听得越是真切。
她预感到什么,咬紧牙关,加紧脚步。一步三四个台阶,气都不敢多喘一下。
终于,那扇老旧的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她双手不停颤抖,连着咽了三次口水,才抚上去,猛地推开——
漫天纸花铜钱飞舞,落下来的几乎布满了地面,白茫茫一片,乍看仿佛刚降下一场大雪,院中老老小小足有小几百人,围成一个圈,头发花白的老人头戴白布跪在地上烧纸,布条在风中划出一道冷飕飕的水波线,她的双目浑浊不堪,怀中还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像是活人亦像是死人。所有人目光悲怆地看着中间的棺材,一直有人在哭,声音像喉咙里的异物,既咽不下也吐不出,只能压抑着,克制着。
一个小丫头眼尖第一个看见夏翎,孩童脆亮嗓音响起,“贺穗姐姐回来了!!”
贺穗腿一软差点栽到地上,扶住柱子踉跄着靠近,院里那一口棺让她骨头发寒,她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抖,“是小丽姐吗?”
大奶奶木然地看过来,随即又垂下头去,仿佛一棵枯干的老树。
有人轻轻推了推贺穗的后背,“去,给你丽姐儿烧纸。”
贺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前面的,她只觉得眼前的空间一直在颠倒旋转,耳边的人声模模糊糊,像潮水又像风。
她跪下,握住一捧纸花递到火堆中。
婴儿突然爆发出嘹亮的哭声,刺破沉寂的空气,划向天空,仿佛是在为母亲送行,这一刻,也只有她才能名正言顺的大声啼哭。
贺穗走到棺材面前,望向丽姐儿平静柔和的面孔,她身上的血迹被人仔细擦过,现在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寿衣,盘着头发,交叠的双手中握着一颗向日葵,明艳的色彩照亮了这口暗沉的棺材,这个女人的一生似乎借着她手中这朵向日葵迸发出了最后一丝光热。
泪水决堤,她伸手摸棺中人的脸,记忆中丽姐儿总是能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哪怕带着孩子也从来都是利利索索的,看着脾气最是和善的一个人,却总是能抗下一片天,她颤声问:“在哪里找到的她?”
“后街,吴婶子家的房渠里。”说话的人岁数不小了,是看着丽姐儿长大的,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里尽是愤恨,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的钉子,“他们脱光了丽姐儿的衣服!用刀子割她的肉!昭儿还没断奶,他们就故意切下她双侧□□,还想要侵犯她,丽姐儿宁死不从,身上全是挣扎留下的擦伤,即便这样那群人还是不放过她,一把刀插入她的心脏!人没了眼都是睁着的,看着昭儿的方向。我苦命的丽姐儿!”
“这群野兽!”
贺穗宛若一具掏空血肉的骷髅,单薄手臂接过襁褓,赤红的眼睛盯着咿咿呀呀的小丫头,喃喃说着,“小丽姐生她的时候差点就没了,寨子里就一个稳婆,那天夜里还下着大雨,她羊水破了,一路淋着雨去了稳婆家,稳婆一打开门,小丽姐浑身是血,生了一天一夜,我当时不在孔雀楼,是萌萌她们几个小孩照顾了她一宿,小丽姐几次差点滑胎,止疼的药一口都不敢吃,就咬着毛巾硬生生的挺过去,之后月子里就开始下河干活,这样都坚持下来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
她抹干眼泪,“我去找他们!”
“回来!”大奶奶呵斥道:“他们就是故意这样做的,为的就是让你崩溃,主动去找他们,你要是真这么做,丽姐儿就白死了!”
贺穗面朝大门背对所有人,脸上尽然是悲怆痛心,这一刻她不敢回头看。
丽姐儿是因为她死的,要不是她暴露了身份,被驱逐回孔雀楼,中原保护仓借着监视她的由头冠冕堂皇的带着军队驻扎在这里,丽姐儿为了维护她们不受到欺负站出来说了几句,又怎么会遭到疯狂针对和报复。
这对丽姐儿,对昭儿,对整个孔雀楼,都是无妄之灾。
贺穗闭了闭眼,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绝,“是我该付出代价,不是丽姐儿。”
大奶奶撑着拐杖用尽力气喊道:“让她回来!!不许她去!”
“贺穗。”
贺穗望向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停下脚步,来人是许久不见的苏邹。
多日不见他成熟了很多,眉眼间多了几分凌厉,这份凌厉是真的杀人见过血后才会有的,他疲惫地扫过所有人,唯独停在贺穗身上时多了几分温柔。
“贺穗。”
贺穗看着他走去,擦肩而过时却并未停留,脚步匆匆的要出门去。苏邹没想到贺穗见到他后没有任何表示,他手猛地拉住女孩。
“你现在不能急,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首都保护仓的态度、你父亲的态度。贺主舵前天晚上被保护仓中心的人带走了,一旦你这边有了什么不该有的举动,对他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我父亲被带走了?”贺穗姣好的面容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也忍不住扭曲起来,她反抓住苏邹的手,“从我离开首都保护仓后就再也没有和那里联系过,为什么还牵扯到了他?”
苏邹:“七大保护仓本就明争暗斗,你这边出了乱子,别的保护仓自然盯着不放,辽东退出保护仓中心后,只剩下中原和首都两家独大,现在他们因为孔雀楼归属权的问题闹的不可开交,你就是那个突破点,没人会在乎你到底做没做。”
贺穗好不容易坚强起来的脊椎一点点弯下去,她捂着脸,恐惧和懊悔如同流沙,在指缝中源源不断的流出,“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握住她的那只手忽地握紧,似乎想要传递某种能量,贺穗一怔,听他毅然道。
“和我结婚。”
贺穗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苏邹,你在说什么?”
苏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将贺穗拉到了一边,说:“你现在急于摆脱立场问题,只要你是贺主舵的女儿一天,这些麻烦就会疯狂缠上你和你父亲,但是如果你不是了呢?
半年前,我离开首都保护仓去了中原,走的突然我没有告诉你原因,是因为我找到了我的生父,他是中原保护仓的舵事,虽然是我的父亲,但我却不是他的婚生子,他还有一个能干的儿子,所以我只能挣扎在权利之外。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你只要嫁给我,我们合作,一来你会成为中原保护仓的人,堵住了中原这边说你是间谍的说辞,二来我可以借你的身份得到高升,一举两得。”
苏邹的话让贺穗迅速冷静下来思考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如果凭苏邹的个性,上来说想帮她,她一定不会同意,但苏邹现在是想合作,并且这桩合作能达到彼此的目的,让两个人都能摆脱现在的困境。
见贺穗还在犹豫,苏邹的眸光不知为何淡了下来,他没有逼迫她,只是说:“你可以考虑考虑,这的确不是一件小事,但时间有限,中原不会那么有耐心一直耗着,只要你有了答案要立刻告诉我。”
说完,苏邹转身就要离开。
贺穗却拽住他。
那双莹润柔软的手用力到泛白。
“我答应你。”贺穗盯着自己放在他衣角上的手,心中错综复杂。
要是放在两年前,苏邹主动提出要和她结婚,她还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但是现在,家人和朋友都危在旦夕,她没资格去考虑旁的。
眼前只剩下这一条路。
苏邹听到这句,嘴角不受控的挑起弧度,他沉声道:“婚礼要快,三天,我会准备好一切来娶你。”
首都保护仓和中原保护仓化干戈为玉帛,选择联姻的消息很快传出,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场婚礼。
婚礼当天,贺穗穿着一身洁白婚纱潺潺不安地坐在屋内,镜中娇美的少女盘起发来,隐隐有了几分为人妻的柔和,但眉宇间化不开的忧思让她平添了几分憔悴。
今天就是她的婚礼,外面没有她的家人,也没有最好的朋友。
贺穗在做出决定的当天就给夏翎写了一封书信道出事情的原委和她打算联姻的事情,系在了她和夏翎专属的传信飞鸽脚上放了出去。
她希望夏翎能及时赶来,就算是一场带有目的的婚礼,也希望由最好的朋友亲眼见证。
可惜三天一眨眼就过去,驶入孔雀楼的只有源源不断的中原车队。
好在苏邹向她保证了,只要婚礼一结束,保护仓中心那边就会放人,不会再囚禁贺主舵。
贺穗压下心头的不适,屋内实在闷的慌,正好她还有事情想问苏邹,于是提起裙摆轻轻拉开大门去找他。
最近苏邹对她的态度和之前大不相同,之前总是爱答不理,可这次见面,苏邹居然会考虑她的感受,会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婚礼,喜欢什么菜式,讨厌什么装潢。
这让贺穗很不适应,明明她想象中,如果苏邹有一天能这样对她,她会欣喜若狂,可真到了这天,她只觉得别扭。
但同时她也在心里思索,如果未来苏邹能和她维持这种相敬如宾的生活,是不是会慢慢习惯,会不会也过的不错?
很快来到苏邹门前。
她想要推门,突然听到里面的交谈声,贺穗下意识闪到一边,听里面说——
“你要瞒她到什么时候,婚礼结束后,你一带她回中原,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明白什么?
那人继续说:“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骗她,其实就按她现在的处境,就算你强娶她,把她的面子摁到地上踩又能如何,你表面上说是私生子,但是你爸那个大儿子是个脑瘫,每天就会坐着流口水,你父亲求着你回到中原肯定就是要重用你,借着你稳固他的地位,贺穗要是视抬举就算了,但你看看她那个样子,吊着张脸,真是晦气。”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到了苏邹的神经,他开口打断,“急什么,消息放出去了,他父亲为了她结婚后能在中原保护仓立足一定会做出让步,到时候我父亲会拿下大权,之后这些都会是我的,贺穗她会知道什么是真正好的。”
苏邹对面的男人突然诡异地笑了两声,“要我说我也真是佩服你,本来你刚回中原就坐上高位多少人对你心怀不满,你反手送上一计,把贺穗的身份公之于众,简直是两全其美。既赢得了中原高层的赏识,又打击了贺穗和首都。贺大小姐傲气重,心比天高,就该你这样整治一下,要不是你之前跟我说觉得她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你整这一出非要娶她,我还真的以为你是喜欢她。”
屋内没有回应,屋外的人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
过了很久,久到男人已经自顾自的说起了别的话题,苏邹忽然失手打碎了茶杯,望着那堆碎片,终于承认:“我的确,喜欢她。”
贺穗回到屋内,双眼哭的像桃核,她撑在梳妆台前用力用粉饼按压自己红肿的双眼,但如论怎么补都没有用,于是愤怒的把桌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之后趴在臂弯中小声啜泣。
为什么,她不懂。
在首都也是,在孔雀楼也是,她的喜欢很纯粹,甚至都没有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只是想看到喜欢的人能开心,苏邹凭什么要这样对她?
可笑的是她居然还幻想过两个人的未来,简直恶心!
贺穗脸上迸发出憎恶,她擦干眼泪,把东西重新摆好。不能就这样屈服,她父亲要是真的因为她而放弃首都的利益,她将来才是真的无法自处。
一把锋利的匕首被收到袖中。
不多时,苏邹来敲门,穿着一身帅气合身的西装,一副矜贵干练的模样,见到贺穗全部收拾完披上头纱时,眼中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惊艳。
“穗穗,你好漂亮。”
这副痴迷的样子,要是她没听到那段对话,贺穗还真的以为苏邹现在对她动心了。
贺穗垂眸笑了,将冷意全部藏于眼底,“是吗,谢谢。”
“差不多要开始了,我们下去吧。”
他递上手要去接贺穗,却被她躲开。
“不用,裙摆很大,我没穿高跟鞋,平底走的稳。”
苏邹一怔,下意识皱着眉去看她的脚,“你之前不是说婚纱一定要和高跟鞋一起穿吗,你说高跟鞋走不稳就会有人扶你,会让你有种被爱护的感觉”
她之前还说过这种话吗?
贺穗嘲讽一笑。
“过去不懂事乱说的,现在还是觉得稳扎稳打的感觉更好。”
稳扎稳打四个字被咬的很重,苏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贺穗从头到尾都带着落落大方的笑容,他只能告诉自己是想多了。
“走吧。”
宾客聚在厅内吵吵嚷嚷,来人大多是中原的军队高层还有孔雀楼那些和贺穗亲近的人,场所里难免有些吵闹,还有人吸着廉价的烟卷吞云吐雾,不等新人到来就将桌上准备的吃食分的干干净净。
苏邹难掩嫌弃,侧身帮贺穗提起裙摆,避免她白色长裙触碰到地上随地乱扔的烟头和果皮纸屑。
贺穗本能想要避开,一股淡淡的水汽突然笼上她的睫毛......
......
“新郎,你是否愿意娶贺穗小姐为妻,无论顺境逆境,始终爱她、尊重她、守护她?”
苏邹眼中一片流光溢彩,胸中不禁涌出畅意,他说:“我愿意。”
“新娘,你是否嫁给苏邹先生,无论是顺景逆境,始终爱他、尊重他、守护他?”
苏邹望向贺穗。
贺穗双眼有些空洞,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眼尾一压,司仪见状赶紧又问了一遍。
“新娘,你是否嫁给苏邹先生,无论是顺景逆境,始终爱他、尊重他、守护他?”
贺穗终于抬起头,但第一眼不是看苏邹,而是那扇华丽的双开大门。
“你在看什么?”男人的声音犹如鬼魅爬到贺穗的耳边,贺穗肩头一颤,骤然把注意力放到了会场中。
她定了定神,告诉自己或许刚才就是错觉,辽东离这里那么远,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赶来。
事已至此,她必须靠她自己。
贺穗袖中攥着匕首的手紧到发抖。
苏邹表情已经不如刚才那样喜悦,锐利的视线像要盯穿她,可开口又是极致温柔的低哄,“穗穗,听话。”
贺穗恶心的差点吐出来。
司仪第三次重复,“新娘,你是否嫁给苏邹先生,无论是顺景逆境,始终爱他、尊重他、守护他?”
这次贺穗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地冷漠开口,“我愿——”
“她不愿意!”
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江淮予就像带着圣光般一手拎着一个守卫闯进厅中,他将人重重扔到地上,轻蔑地扫过,随后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贺穗,朝她伸出手。
全场哗然,众人纷纷起立。
苏邹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层变故,脸色大变,在场所有人迟疑的目光不断在他身上凌迟着,将他的自尊和骄傲践踏在脚下,更让他难受的是,旁边的贺穗一看到江淮予进来就激动地捂住了嘴,满眼惊喜。
江淮予展颜一笑,“贺穗,跟我走。”
“不要,穗穗——”
贺穗把手中的捧花对着苏绉的脸用力甩去,眼中满是憎恨,“你做了这样恶心的事情怎么有脸说不要,我现在看见你就觉得想吐。”
他面色煞白,身体摇摇晃晃不堪站立,这一刻他明白,贺穗什么都知道了。
苏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贺穗提着洁白的婚纱,一脸喜悦的跑向那个胜利的男人。
——
孔雀楼最高处的院子。
一行人突然闯入,院中所有人都去参加婚礼了,只余下几个贪玩的小丫头,看着这群大汉冲进来时,都害怕了,瑟缩在一起,“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随着最后一个人站定,露出中间那条宽路来,一个男人提着不紧不缓的步子走进来,他的皮肤透着诡异的苍白,如果仔细看去就能发现他插入鞋袜中的双腿细的过分。
只见他微微抬手,残忍笑道:“烧,从这一间开始烧,今天之内,我要孔雀楼化为一捧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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