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太阳还带着几分暑气。
日光晒得地面滚烫，谁也不愿意出门，岑安故走过来的时候人影都没见着一个。
街上遮阳处少，他贴着墙边的阴影走路，在三伏天里感觉周身凉意越来越重。
手里拿着的矿泉水滴了一路水珠，地上留下未蒸发的水迹，倒像在给后面那东西指路。
岑安故有点不耐烦，水瓶被捏得嘎吱作响。
谁能想到，人都不出门的天气里，鬼竟然出门了！
岑安故是在街口遇到它的，起初只扫是了一眼，不予理会。
孤魂野鬼而已，离了往生道没几天就会消散，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散得更快。
等他感觉背后发凉的时候，鬼已经不知道跟多久了。
寒凉刺骨的阴气很是熟悉——经常被鬼追杀的朋友都知道，一般孤魂野鬼没这么刺骨的阴气，只有执念未消的鬼煞才会满身阴寒，并且喜欢四处找人当替身。
岑安故反思，早上刮刮乐连开四个四的时候就该意识到不妙的。
怪他好奇心太重，惦记老师说的那块石头。
大学开学第一天，办完入学后连行李都没打开，直奔老师给的地址，谁知道省下来的时间都被一只鬼煞浪费了。
抱着速战速决的想法，岑安故摸出两张符纸，一边翻看这片街道的地图，一边看似随意地穿过大街小巷。
鬼煞老老实实缀在后面，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带进了死胡同。
踏入巷口的瞬间，符纸设下的禁制立即生效，鬼煞察觉到危险，但已经无法离开巷子了。
“跟了两个小时。”岑安故手里掐诀走近，先用镇灵决将鬼定在原地：“这大热天的，你还要出来找替身，看来做鬼也不容易......我去！”
声音戛然而止，看清鬼脸后，岑安故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震惊：“大兄弟长得挺别致啊!”
在街口隔着距离匆匆一瞥，岑安故没看见鬼煞的正脸，这会儿借着漏进穷巷的阳光一看，猝不及防对上一朵妖冶红花。
成年男人手掌大小的诡花就这样镶嵌在鬼脸上，看不见眼睛和鼻子，只有干涸发黑的嘴唇在花下显露。
有点恐怖，再看一眼。
有人虽然从小怕鬼，但耐不住人菜瘾大，看见奇怪的东西就想关心。
还没等他凑近了看，变故陡然发生。
本应被镇灵决压得死死的鬼煞忽然暴动，十指发狠往前抓挠。
岑安故心有所感，连退几步，险险地躲开了一个猛扑。
来不及细究镇灵决为何失效，他反应极快地掏出一道化煞符，在鬼煞重新扑来时顺势按到花上，然后又迅速抽回手闪开——但凡慢半秒，那鬼就咬上来了。
符纸立即生效，再次将鬼煞镇住。岑安故松了口气，万幸没猜错命门。
煞气收敛之后，周边寒意也散了，身体总算察觉到一点儿热气。
岑安故搓搓手臂回暖，只当这是个小插曲，随手捡起块石头，蹲到地上绕着花面鬼画圈。
人死后化作鬼魂，需走四千四百四十四里往生道，走完后前尘尽忘，投入来世。
但是总有不甘心的鬼，用各种方法逃离往生道，带着执念重回人间。
逆天而行何其不易，大部分脱离往生道的鬼会瞬间魂飞魄散，或是拖着残魂苟延残喘几日。
少部分成功的既回不了往生道，也做不回人，于是满世界找替身了却执念，逃不过被镇压的结局。
听说实力强大的修士可以做到灵气化阵，隔空镇煞。
岑安故没这本事，他唯一学到的就是绕着鬼物画个圈，再配合符咒口诀将之镇压。虽然麻烦了点，但没遇到过镇不住的煞。
贴着墙根画完阵，岑安故心脏怦怦跳。他长了双见鬼的眼睛，这么多年胆子是练好了，但也顶不住离鬼这么近。
以前画阵的时候都尽量画大些，仗着自己灵力充足为所欲为，可惜这巷子窄得只够两人通行，条件有限。
岑安故丢开石头伸了个懒腰，顺势靠墙稍作休息，对着鬼脸回忆度厄诀怎么念。
开学前打了两个月工，每天两点一线，都没机会遇到鬼煞，业务有点儿生疏了。
巷子里好像变凉快了。
岑安故断断续续默背度厄诀，猛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自己现在靠着墙，几乎和鬼煞脸上的符纸面对面——贴符的时候......鬼是朝着墙的吗？
似乎是在印证他的猜想，下一秒，符纸下的红花分出两片细瓣，垂落至嘴唇左右，然后缓缓提起嘴角，摆出了一抹僵硬的微笑。
符纸顷刻间燃烧殆尽。
阴冷气息霎时充斥周身，岑安故手比脑子快，一拳砸在鬼脸上，惊讶地发现那花是软的，拳头砸上去像砸在一块生肉上，又冰冷又黏腻。
鬼煞毫发无损，他被恶心到了。
哦豁，好像打不过。
“好饿……好香……”花脸大兄弟提着一把破锣嗓子朝岑安故的方向移动，一边喊饿一边追过来的样子着实有点变态。
岑安故不是第一次被鬼追了，以前有老师罩着，打不过往家跑就行，可他的保护伞挪不了地儿，现在罩不住他。
巷子是自己挑的死胡同，出口在鬼煞身后——一只长相诡异，实力不详，追着他流口水的恶鬼。
已经到巷尾了，后背贴上湿冷的墙壁。
镇灵决没用，化煞符被烧了，师父给的保命玩意儿还在行李箱里，而现在鬼煞离自己还有三步。
没办法了，碰碰运气。
岑安故抬眼直视面前的鬼脸，做好以命相搏的准备：
“我引天雷——”
“立、镇、此、煞！”
晴空万里，于不知名处乍起惊雷，只有岑安故听到。
伴随雷声的，是快与他脸贴脸的鬼煞直挺挺倒在地上。枯木般的身躯一动不动，似有万斤重压从天而降，几乎将它碾碎。
岑安故顺着墙席地而坐，满脸惊魂未定，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心都不会跳了。
运气守恒定律诚不欺我。
按以往的经验，这一击至少能让鬼煞趴半个小时。岑安故抓紧时间重新贴上化煞符，再画圈布阵。
做完这些后，他想想还是气不过。
上一次被鬼整得这么狼狈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君子报仇，一分钟都嫌晚。
趁着鬼煞动弹不得，男生直接一膝盖顶上去开始暴揍，每一拳都对准那朵恶心人的花：
“忍你很久了，长得别致你很骄傲是吧？”
“耽误我一下午！”
“大白天出来乱晃，能不能遵守业界准则！”
“还敢找替身，老实做鬼踏实做人你不、知、道、吗！”
在这样频繁的重击下，鬼煞脸上的红花竟然没有丝毫变化。
岑安故已经懒得管了，只想打一顿出气，再把这只烦人的鬼煞送回老家。
揍得正起劲的时候，旁边突然响起一道“吱呀”声。
很轻，但在窄小空旷的巷道里格外突兀，成功打断了这场单方面惨无鬼道的殴打。
岑安故应声抬头，用十分懵逼的表情对上了一张惊为天人的帅脸。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穿了件黑色的上衣，衬得五官格外好看。他的眼睛是标准的瑞凤眼，头发微长，是带着些古典的俊美。
大概没见过这样炸裂的出场方式，帅哥隔着一扇窗默然无语。
岑安故缓缓放下拳头。
此刻他膝盖下摁着鬼，头发经打斗稍显凌乱，衣服上也沾了点灰尘，总之看起来不是很像良民。
草率了，刚才跑过来的时候没发现旁边有窗户，一直以为这是条无人空巷。
他看看人又看看鬼，回忆自己进入这里后的一切动静，以及现在的造型，很无助地沉思：
要怎么和一个看不见鬼的人解释，这是行为艺术，不是精神疾病。
万籁俱寂之时，手底下摁着的鬼煞忽然轻微地动了动，立马被岑安故察觉。
才十分钟就能动了，这么强？岑安故暗自疑惑。
不过多亏它这个动静，岑安故终于从令人窒息的社死里解脱出来，想起自己的当务之急是处理鬼煞。
他假装淡定，试图忘记刚才的尴尬，向窗内的人礼貌微笑：“兄弟，能关下窗吗？”
帅哥面露疑惑：“为什么？”
岑安故静默三秒，真诚解释：“因为我要做一些比较唯心主义的事。”
窗内的人没说话，但隔着窗户，岑安故觉得对方在评估他的智力。
他还想开口劝劝，谁知帅哥语出惊人：“人面煞乃厉鬼化身，靠吸取宿主灵力来供养本体。带有灵力的符纸和阵法困不住它们，反而会被当成食物吸收。”
他停顿两秒，又似不经意地接了一句：“尊师是谁，这都没教给你，水平欠佳。”
“……啊？”反转来得太快，岑安故没忍住露出了一点属于大学生的清澈眼神。
“啊什么，漏了一个。”青年漫不经心地抬了下手，动作十分随意。
岑安故回过头，墙上赫然挂着一只新的鬼煞。它脸上也长着一样的红花，躯干紧贴墙面动弹不得。
从周围显现的灵力纹路来看，困住它的应是某种禁制。
同样的禁制地上那只也挨了一下，原本还能挣扎的鬼煞现在彻底躺平了。
强！好强！起手就是两个看不懂的禁制，而且放得悄无声息逼格十足。
岑安故在心里呱呱鼓掌。
他想起自己离家前，老师说京城有的是高手，让他随便找条大腿抱。
但他没想到京城的高手密集成这样。
高手刚才好像评价了老师两句。但是不重要，他相信老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岑安故利索起身，倏地凑到对方面前，扒着窗户虚心求教：“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腿，你应该知道怎么镇压它俩吧？”
青年没有回答，靠在窗边反问他：“大腿是什么意思，你给我取的新名字？”
岑安故无比坦然：“是觉得你很强，我想和你做朋友的意思。这是一种尊称！”他停顿片刻，毫无表演痕迹地接上一句：“阁下尊姓大名？”
男生目光灼灼，动作殷勤，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诚意十足。
青年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转瞬即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岑安故瞬间精神，互通姓名就是交朋友的第一步！
问名字不就是想认识一下，认识了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抱大腿了！
他说了自己的名字，还顺便掏出刚到手的学生证，贴心告知是哪三个字。
青年愣了半秒，问道：“你名字很好听，谁给你起的？”
“我老师，我是孤儿，遇到他的时候我只有小名，他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岑安故随意道，然后眨巴眨巴眼睛：“老师教我术法，但他说自己死太久脑子坏了，教不明白，我只学到点皮毛。”
言下之意就是大佬菜菜带带。
“看出来了。”青年点头，拿出纸笔唰唰写了几行字递给岑安故：“不收徒，但你有事可以来找我。看在你今天给我送了两只鬼煞的份上，我会帮你。”
这就抱上大腿了，鬼煞还有如此妙用？
岑安故半信半疑地接过纸张，上面写了对方的名字和一串地址。
邬遥？好少见的姓。
想到他刚说的话，岑安故扭头看了眼地上和墙上的鬼煞 ，疑惑道：“这两只鬼煞能有什么用？”
话音落下，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发散思维，顿时警铃大作：“……你不会是在练什么邪术吧！”
邬遥：“……”
隔着一道薄薄的木窗，青年深深地看了岑安故一眼：“你猜？”
岑安故问完就反应过来了，对方如果真想干点邪门的事，等鬼煞把他杀了之后再动手岂不是更方便，何必多此一举救下他。
不知道大腿刚才那一眼包含了什么感情，但岑安故先发制人，掩面忏悔：“我真不知好歹，竟然怀疑自己的救命恩人，希望他不会记仇，并且还愿意带我玩儿……”
窗内传来一声轻笑，岑安故演得更带劲了：“最好再教我点术法。”
“你还挺会计划。”邬遥说道：“本地天师协会每个月都有镇煞任务，你今天一次性给我送来了两个，还挺旺我的，以后常来。”
岑安故：“？”真相竟如此简单又复杂。
现在不仅鬼煞努力找替身，连天师都有KPI了。
就业形势好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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