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冬。
小坞村正下着鹅毛大雪。
河水冻上厚厚的一层冰,两岸的树枯得枝条萧索,被雪压得喘不过气来。
长河那头,身着厚麻衣的妇人推着一辆木斗车艰难在雪中前行,抓着木把的手冻得通红,破败的木轮压在雪层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越走越近,这声响便顺着料峭的寒风传到不远处的长亭里。
传闻这亭子是从前一位贵人路过时修的,在这朴素的村子里还算精致,所以成了平日小坞村最热闹的地方。
只是入冬以来天气实在严寒,只能依稀看见几个纤瘦的年轻少年三三两两站着。
他们听到斗车声后逐渐兴奋起来,不由上前两三步翘首看着。
“来了来了!”
“姑姑来了!”
他们朝斗车的方向摇手,推斗车的妇人咬咬牙,加快了脚底的步伐,终于到了他们跟前。
小坞村地处偏远,往来不便,村子里的男子也不宜抛头露面,平日里无事便会编些绳结、绣些花样拿给李荣出去卖,所以也都默契地尊称她一声姑姑。
李荣搓了搓手,又放在嘴前哈了口气:“都放进来吧,我挑挑。”
话音刚落,方才还分散得开的少年们纷纷涌过来,将准备好的东西放进了斗车里。
有人拿得多,有人拿得少,摞起来也几乎要将半大的斗都填满。
“这才几日就这么多?偷工减料的我可不要,卖不出去白费力气。”
“姑姑放心,都是认真做的。”放得最多的少年朝其他人挤眉弄眼了几下,又笑着对妇人说道。
李荣没理睬他,而是弯腰下去挑挑拣拣,不一会儿便将那堆东西分成两堆,抱了其中一堆到那少年手里:“这些不要,鞋底子都缝歪了。”
那少年顿时失望地撇撇嘴,随后又说:“姑姑,今日最好的是哪一件?”
李荣虽然出生乡野,但做生意的头脑不差,每次选中最好看的东西总是能卖得最高的价格,所以每回进城之前,他们都一定要她挑一件最好的出来。
可小坞村毕竟是乡下地方,他们用料粗鄙,再好的东西也不过只是能多卖两三个铜板罢了。
说是让李荣挑,更多的是男孩子们之间暗暗较劲。
平日李荣总要挑上一会儿,今日却异常麻利,爽快地取出其中一块小方布:“这块绣得极好。”
众人朝他手里看去,只见一块纺得略显粗糙的方巾上绣着一簇白兰,虽然只用了黄、绿、白三色丝线,但叶片灵动,花形饱满,点缀的黄蕊又恰到好处,淡雅而不失韵骨。
众人争相凑过来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真好看,这是谁绣的?”
“还能有谁,肯定是沈秋。”
他们循着话看向人群中的一名少年,只见他皮肤细嫩,五官清秀,穿着打扮也齐整,尽管冬袄繁厚,身形还是十分纤细。
沈秋是村长沈黎明的小儿子,吃穿用度比旁人都要好上许多,所以在人群里很是出挑。
刺绣更是精细活,一来需要人教导,二来丝线贵又废时间,所以村里会刺绣的男孩子并不多,沈秋的手艺在里面算好的。
“沈秋,你的手艺见长呀。”李荣也点头称赞。
沈秋听到她夸自己,刚露出一丝喜色,下一秒就佯装镇定道:“随手绣的,让姑姑见笑了。”
但当沈秋瞥向李荣的手时,脸却一下子变得铁青。
不是他的。
被高高扬在空中那块布,根本就不是出自他手。
这怎么可能?
谁会绣得比他还好?
沈秋不自觉地握住手,目光在人群中状似不惊喜地扫了一圈。
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嗓音自人群末端传来。
“是我的。”
这声音细细碎碎的,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力气。
众人回头,惊得嘴巴张大,原地愣了至少三秒。
“月生?”
“别开玩笑了吧。”
被他们唤作月生的少年艰难地从后面挤过来,粗布衣裳变得皱皱巴巴的。
其实他的个子和他们差不多高,但因为异常的瘦,所以看上去比旁人小了一圈,脸上没半点肉,下巴尖尖的,配上些许蜡黄的皮肤显得营养不良,只有那双眸子很亮,黑白分明像天上的星星。
李荣语调不禁上扬:“这真是你绣的?”
“是我绣的。”
少年的嘴只张开很小的幅度,但短短四个字仍旧呵出雪白的雾气,身子冷得瑟缩。
话音还没落,旁边就有人打断道:“怎么会是你,你没钱买针线的。”
“你娘不要你,你女人又死了,你怎么可能会刺绣。”
“你别骗人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少年的嫌弃,更有甚者本来站在他身边,还故意往旁边挪了两步,仿佛少年是什么瘟神。
长亭外是皑皑的白雪,少年小小一个,落在聒噪的尘嚣里,那么单薄。
他紧咬着被冻紫的下唇,甚至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旁人,只是倔强地抬头,盯着李荣的手。
“沈秋,你说说看,他是不是在骗人,这定是你绣的对不对?”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沈秋闻言一愣,杵在原地良久,他看向月生。
一个寡夫,新婚夜就死了妻主,死之前家里就一贫如洗,死之后除了间破茅屋什么都没留下,自己连件像样的袄子都没有,亲娘也不认他,饥一顿饱一顿,在这小坞村里苟延残喘。
这样的人,对他毫无威胁。
而这样的人,怎么能绣出比他还好的绣样?
沈秋嘴角嗫嚅几下,终于开口:“是。”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嗤笑声此起彼伏。
“我就说嘛,月生怎么可能会刺绣。”
“本来还觉得他可怜,没想到他居然想把沈秋的绣样占为己有。”
李荣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指摘个不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望向斗车,拿出另一块布:“那这又是谁绣的?”
这一块布料则明显精细,丝线颜色丰富,绣的是幅蝶恋牡丹图,在一众手工里也算佼佼,只是和白兰比起来就相形见绌了。
这次还没等其他人开口,沈秋又道:“也是我,近来无事,多绣了些。”
周围人一听顿时投来羡慕的眼神:“沈秋,你好厉害。”
沈秋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有意无意地从月生身上掠过:“他可能确实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想着来骗些钱用,我便不计较了。”
“就这么便宜他吗?”
“算了吧。”
“沈秋,你也太善良了。”
沈秋的嘴角向上弯了弯:“没关系的。”
可这淡然自若的模样就像不起眼的火星,一下子就将周围人打抱不平的心点燃。
“不给他点教训尝尝,他下次还会偷。”一名看上去稍结实的男子上去就推搡了一把。
本就瘦弱的少年哪里能经受得住这力气,踉跄退到亭子外,在雪里踩下好几处脚印,破了洞的布鞋将绵软的雪压成冰,冰水顺着洞口钻进去,是彻骨的冷。
月生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好似要凝固了,牙尖紧贴着下唇才不至于打颤,可也正因为太用力,嘴里沁出了淡淡血味。
这么多人都在指责他,他孤立无援。
如果是落单被狼群追咬的猫,此时该头也不回地溜走才对。
可他不能。
那件绣样他必须拿回来。
少年裹紧衣裳,朝李荣跑过去,伸手便要去够那块绣着白兰的布,却被人一把抓住瘦如干柴的肩膀,他从没料到这些人的手劲会如此大,大到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像一块破布麻袋般甩飞了出去,深深埋入雪中。
剧烈的疼痛传来,月生用力将头抬起,额头和睫毛都染上了白霜,再触碰到温热的眸便化成了水,眼前模糊一片。
什么都看得见,却什么都看不清。
只余这茫茫天与地,白得漫无边际。
“嘎吱——”
“嘎吱——”
“哒、哒——”
是时,从前方突然传来车辙声,依稀还夹杂着马蹄踏雪的轻响。
他透过模糊的水汽看去,只觉得一座庞然大物停在了自己跟前。
“你们这些没眼力见的!都聚在这儿做什么!”有人跑来对着少年们喝道。
月生听出来,那是村长沈黎明的声音,只是不知她为何会如此焦急。
沈秋站出来:“娘。”
沈黎明这才发现沈秋也在,语气顿时软了下来:“秋儿,快叫他们散了,今日咱们村里有贵客到,别让人见了笑话。”
“哪位贵客?”
“京城来的莫将军。”
小坞村离京城很远,男孩子们对朝堂上的事知之甚少,所以他们不认识什么莫将军,只是听到说京城来的便觉得厉害,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三三两两结伴在马车前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沈黎明这才注意到挡在马车前的月生,凑近压低声道:“你也快点滚!别惹了莫将军不快!”
月生这才知道原是自己被人推开了那么远,落在了路中央。
他两只手撑在地上,顾不上被冰渣刺痛的掌心,将仅剩的力气灌注入双臂,用力想要爬起来,却发现冷气早已将他的身体啃食干净,原本瘦弱不堪的身躯也似有千斤重,好几次抬起又重重倒下。
少年在雪地里挣扎着,睫毛上的水融了又冻住,脸颊上落的不知是冷汗还是眼泪。
他觉得自己浮浮沉沉,好似水里的一片浮萍,狼狈不堪。
就在手足无措之间,不知为何他的耳朵仍旧捕捉到了对面马车上的人掀开帘子的声音。
那么细碎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紧接着,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马车上走下来。
女子裹着厚厚的黑色狐裘,头戴斗笠,踩着沉稳的步伐缓缓向他靠近。
“咯吱——”
“咯吱——”
等到身边时,月生抬头的角度已经只能看见她的一双锦靴。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布料,却看得出那缎面光滑如镜,一尘不染,细密整齐的针脚处用金丝绣着繁复的花纹。
原来好的鞋子踩在雪上的声音都要好听一些。
他刚这样想着,却发现自己的双肩已被女子的手握住。
她的手很暖和,掌心薄茧做的牢笼将他紧紧禁锢住,仿佛成了这冰天雪地里可以救赎他的唯一一方热源。
女子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没说一句话,也未曾停留,转身又回到马车中。
温热的触觉一下子消失,月生冷得心口一颤,连忙拖着破败的身体躲到路旁。
无人再挡路,那规律厚重的车辙声再次响起,很快便消失在了路尽头。
月生站在路旁,望了眼空荡荡的长亭,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去。
*
良久,马车在一处宅院前停下。
沈黎明见势立时迎上去伸出手,女子径直走下,没要她接。
“莫将军,这屋子一月前就收拾好,就等您来了。”沈黎明说,“没想到咱们小坞村有朝一日还能得您这样的人物看上,实在是荣幸,将军日后若要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嗯。”女子对她所说的这些似乎没太大兴趣,反而说道,“对了,可否向你打听一位故人?”
“将军请说。”
“村中可有名叫席玉的男子?少席玉。”
沈黎明摇了摇头:“回将军,没有这号人。”
“没有……吗。”女子喃喃,似在自言自语,最后回头望向跟前白皑皑的小村,拢了拢狐裘进了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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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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