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回卖绣样可是因为缺钱?”沈秋见他总不说话,试探着问,“若你帮我绣了,我再给你两钱银子。”
月生知道,将军每月给他十文,两钱银子对他来说很多很多。
但那是将军。
让他用自己的心血交给沈秋去骗将军,他做不到。
月生摇了摇头:“我不绣。”
“你可是嫌钱少?”沈秋凝眉纠结了片刻,“那你说,你要多少银子才肯帮我绣。”
月生想也不想再次拒绝:“不绣,多少银子我也不绣的。”
“五钱,我给你五钱。”
“我不要你的钱。”
“你!”沈秋的耐心也几乎要消耗殆尽,但他还是深呼吸一口气,最后陪着笑脸道,“月生,好月生,你就帮我这一回,日后我再不会来打扰你。”
月生平日里最不会应付这般死缠烂打的人,他蹙着眉头小退两步,看着有些无措。
见对他软的行不通,沈秋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月生,你该不会以为将军能护着你一辈子吧?”
月生的手不由握紧,因为实在不愿意从他口中听到将军两个字。
“莫将军是京城人,终归有一天要回京城,她不可能带你走的。”沈秋的语气也逐渐冷下来,“若她有一日不要你了,你该如何自处?”
将军……不要他。
月生从没想过那么远,也没意识过将军有一天要离开。
“所以你不如替我绣了,日后我定叫其他人不再说你的闲话。”
“不……我不绣……我不会骗将军……哪怕她不要我。”月生不想听他再说这些,索性直接用两只手捂住耳朵。
见他软硬不吃,沈秋也急了,他上前紧紧扣住月生的腕部,想要将他的手拉下来,两人就这样站在原地争执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外面叫了一声。
“沈秋,你在干什么。”
听得出来来人已经尽力抬高嗓音,想要喝止沈秋的动作,只是因为身子比较虚弱,所以听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威慑力。
但月生听到这个声音却第一时间像那处望去,只见一名脸色略显苍白的少年正站在门口。
相较月生,他的五官则显得有些普通,属于落在人堆里平平无奇的长相。
“文成……”
他怔住。
文成怎么会来。
母亲……怎么会允许他过来。
沈秋虽也不太看得起文成,但这件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只好悻悻收了手,他也不再掩饰,直接凑到月生跟前道:“放心,我还会来找你的。”
说完,他黑着脸便从二人身边快步走过去,微微抬起下巴,仿佛在显示着自己与他们的云泥之别。
“月生哥哥。”文成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走上前来对着少年上看下看。
“文成。”不知为何,月生反而有些想要逃避他打量的眼神,所以微微侧过身去,“她……同意你来找我?”
“我偷偷溜出来的。”文成朝他眨了眨眼睛。
果然,月生知道,不该对那个人抱有哪怕一丝丝的幻想。
“进屋,外面冷。”
“咳咳。”文成似乎才反应过来,开始小声轻咳。
文成自打出生身子便不太好,小病缠身,咳嗽不断。
月生带他进了自己屋,找了处宽敞的地方坐下。
文成刚坐稳,就迫不及待开口:“月生哥哥,你还好吗?我听母亲说……说你……”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只能转而又问,“将军……她待你好吗?”
月生眼弯弯,顿时亮起来:“将军她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文成是真的松了口气,“再怎么样,也比嫁给那人好。”
月生明白他指的是谁。
那个女人,凤娟。
前一日他还在家中给母亲和文成洗衣裳,厚厚的袄子一浸到水里便重得似铁,他咬着牙搓了又拧,好不容易洗完,突然被母亲叫走,告诉他他要嫁人了。
第二天没有嫁衣,没有花轿,没有红盖头,什么都没有,他便被许多陌生人领到破茅屋前,见到了那个瘦得皮包骨,印堂发黑,牙齿都几乎落光了的女人。
后来听旁人说,他被卖了二两银子,还是凤娟家的人一起给她凑的。
现在回想起来,月生仍旧能记起那一日自己恐惧到不住战栗的身体,晦暗的屋子,其他人肆无忌惮的笑声,和那人颤颤巍巍下床靠近他时的模样。
有如梦魇一般萦绕不去。
好在她才下地走出来几步,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最后竟就这么死了。
“月生哥哥,将军她……老吗?他们在外头传得很难听,连母亲都知晓了。”文成见他眼神飘忽,似又陷在往事中,连忙出声问道,面上露出担忧的神情。
“将军才不老。”月生只有在说起将军时,语气才会若有若无地骄傲。
“那她多大年纪?”
月生摇头:“这个……我不知道。”
“唔……”文成用手捂着嘴清了清嗓子,似是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对了月生哥哥,我有东西带给你。”
他说着右手伸进左手袖子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个油纸包着的小方块,递给月生。
月生再自然不过地伸手接了。
打开包得层层叠叠的纸,和他猜得一样,里面果然是糖,只是好像包得久了,已经开始化了,边缘黏黏的。
从前也是这样,母亲只会买好吃的给文成,他会故意留下一份,趁夜里母亲睡着时分给月生,有时还会偷偷将新衣服脱下来给月生试,但不知为何母亲总能发现,不仅把文成骂一顿,还会狠狠惩罚月生,他也便不再敢了,只能在一旁看着他受罚。
见月生把糖放进嘴里,文成迫不及待问:“月生哥哥,甜吗?”
月生:“甜。”
听了这话两人都默契地眯起眼睛笑起来,仿佛又回到小时月生爹爹还在的时候。
“咳咳……咳。”文成情绪一激动,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停下来,他明显开始有些坐立难安,“月生哥哥,我得回去了,娘要回来了。”
月生知道那个人的厉害,也不留他,送文成到院门口时,他突然开口:“文成,以后你不要来了。”
少年似乎是鼓起勇气又深思熟虑之后才说了这话,说的时候逃避着文成的眼神。
“为什么?”文成不解。
“你……别得罪沈秋他们。”
他承受的这些,不想让文成再经历一遍。
文成脸上僵住,有些尴尬地捕捉到月生的目光与他对视,但也只是短短几秒,他突然又释然,朝月生说道:“好。”
他明白,他一切都明白。
弱小的人再报团取暖,也危如累卵。
月生只是为了保护他。
文成顺着小院门口的路走远,瘦小的肩膀不时因为咳嗽而上下耸动,月生就直直站在门边望着,一直望到什么都看不见才回了屋。
*
折腾完这一通,就到了晌午。
月生吃了两口莫云留下的干粮饼,就连忙跑去厨房看他的糯米糕,掀开篮子上的布,庆幸还好没醒过头。
少年轻呼出一口气,将米团取出来,捏成一长条,一长条地放在蒸笼上,又急急忙忙上火蒸,到最后糯米糕虽然做好了,脸上却也白的粉黑的灰都沾成一团,自己却没发现。
到了晚间,莫云回来的时候,一进门,月生就像献宝一样拿出一碟切好的糯米糕摆到她跟前。
“将军。”
莫云知道他是想叫自己尝尝。
只是她的目光实在从他这张脸上移不开。
少年的眼睛下像是烧柴熏了黑,鼻头上却是一圈白色的粉末,可他浑然不觉,依旧满脸认真地看着她,瞳孔亮得似夜幕里的星星。
莫云嘴角微动:“做着挺麻烦?”
“不麻烦!”月生想也不想就回答,脑袋昂着,似乎在期待什么。
这模样看着可不简单。
莫云也不拂他的好意,拿起一个来放进嘴里,没想到很有嚼劲,糯米微甜,竟是比她从前吃过的还要好吃些。
见莫云吃了却不说话,月生又忐忑追问:“将军……好吃吗?”
“你自己没尝过?”
“我想给将军第一个吃。”月生脸一红,声音越说越小,“爹爹说过……新年前蒸的笼糕,吃第一个的人来年能平安顺遂。”
莫云心头一软,眼神暗了暗,也拿起一个递到他嘴边:“傻月生,别总想着旁人。”
月生两只手端着碟子,匀不出手来接,还冒着白色热气的糯米糕一下子碰到他的嘴唇,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莫云:“张嘴。”
月生乖乖分开唇瓣,女子的手便又往里送了些。
绵密的糕先是碰到他舌尖,触发甜甜的味觉,随后钻入他的牙齿,莫云松手,指腹不经意间划过少年的脸颊。
一丝温度转瞬即逝。
月生一边咀嚼,却一边觉得鼻子泛酸。
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有如山河倒灌,来得飞快,却绵延难去。
他的将军……从来都不是旁人啊。
*
一碟子吃了,月生又去了厨房,把剩下的糯米糕存起来,盖上纱布,现在天冻,放到过年不是问题。
他瞧了瞧外面的天色,也差不多暗了大半,这才想起要收拾收拾自己。
月生取出水桶到井边,打了半桶水上来,蹲下身子正要倒水出来洗手,却发现荡漾的水波里缓缓倒映出了一张人脸。
乌黑的额头和眼圈,白白的鼻头和下巴,整个脸上除了眼珠竟找不出一处干净的,显得有些滑稽。
……
他……方才就这样去见了将军,将军还喂他吃了糯米饼。
少年回忆起方才将军看自己时似笑非笑的表情,手一松,水桶从手里顺势滑落到地面,顿时水花四溅。
他慌忙舀了水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气,直到把脸都搓得泛红,这才偷偷回头看向莫云的屋子。
将军已经点了烛灯,暖色微光下,纤长的黑影倒映在纸窗上。
月生不禁在脑海里猜测着女子当下的动作,亦或想着什么。
将军她……会不会笑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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