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仪殿离天子的宣阳殿仅隔着凤华宫。
自先皇后崩，天子立誓爱女不归，继后不立，是以凤华宫至今还未有新主子。
路过凤华宫，姬元玥驻足立在朱红大门前，抬首望着牌匾，不知在想什么。
“娘娘走后，陛下常常独自到凤华宫来睹物思人。”钟嬷嬷随着姬元玥的目光望去，眼眶微红道：“听闻殿下有了消息，陛下当夜便来了凤华宫，次日才离开。”
“陛下这些年也很想念殿下。”
姬元玥不到一岁就被掳走了，实在没有半点关于母后的记忆，但她看过母后的画像。
她之所以能被找回，是因为她的样貌与母后像了九成，不过也仅仅是模样像。
母后身上的雍容大气，端方华贵怕是她倾尽一生也学不来。
在一些深夜独自垂泪时她也难免会想，若母后在就好了，这宫里应就无人能欺她。
姬元玥收回视线，往后退了几步。
钟嬷嬷似有所感，眼底快速闪过一丝讶异后垂首跟着往后退。
果然，下一瞬，只见姬元玥朝凤华宫恭敬跪下，郑重的磕了一个头，嗓音柔和：“母后，孩儿回来了。”
礼仪规范，挑不出丝毫错处。
身后的宫人皆怔愣了片刻才回过神纷纷跪下。
众所周知，庆平一年，先皇病危，梁王发动兵变，京中足足乱了一月，后东宫剿灭逆贼登基，京中方才太平。
而在这场腥风血雨中，太子长女姬元玥在周岁前被掳，生死不明，皇后大悲，忧思成疾，于庆平九年秋崩，庆平帝悲痛之余册封长女姬元玥为安和长公主。
长公主有了下落的消息传回来时，所有人都很惊讶和意外，长公主失踪这么多年，没有人认为她还回得来。
毕竟她可是被逆贼梁王派人掳走的。
虽陛下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可实则大家心中多认定人不可能还活着。
此消息在京中引起一时热议，直到陛下派礼部与钟嬷嬷前去接人时，所有人才惊觉，长公主是真的要回来了。
随之便也少不得一些非议。
其中最多的是质疑长公主养在农家，怕是不知宫中礼仪，更甚者大字不识。
长公主轿撵进京时，沿路便已有许多百姓张望，只纱帐遮挡，无人见其真容，后刚进元启门人又晕了过去，以至于至今除了长仪殿的人外，无人见过长公主。
直到方才长公主出宫，前去拜见天子，才被明里暗里的各路人马看清真容。
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眉如弯月娇艳欲滴，模样确实出挑，但最让人惊讶的却是她周身的气度。
人虽在农家长大，可一举一动不仅没有半点差错，举手投足间还意外的可见几分贵气沉稳，竟也不比一直养在宫中的其他公主差。
外头人如何想不知道，长仪殿中的都是与有荣焉，喜不自胜，连腰板都挺直了些。
要知道可是有不少人都等着看长仪殿的笑话呢，这回看他们还如何笑的出来！
钟嬷嬷最先起身，上前将姬元玥搀扶起来，语气哽咽：“娘娘九泉之下得知殿下回来，必也能安息了。”
姬元玥偏头看向钟嬷嬷，嬷嬷脸上是上辈子她从未见过的欣慰。
她不由感慨万千。
上辈子她怯弱无能成那样，嬷嬷都从未放弃过她，不论发生什么事，她始终都挡在她的前头，最后更是为她丢了命。
而她，从未让钟嬷嬷有过半点宽慰。
姬元玥轻轻按在钟嬷嬷的手上，浅浅一笑：“嗯。”
“多谢嬷嬷这一路上教我礼仪规矩，为我讲述父皇母后的故事，在路上我还不觉，甚至有些惶恐不安，可直到了此刻，看着母后曾经住过的宫殿，我心中便生几分亲切挂念，就好像，冥冥之中母后一直在天上庇佑指引着我归来。”
上一回，抨击她的言语中最多的是浅薄无知，无才无德，上不得台面德不配位，有老臣拉出母后美誉为她遮掩，便有人回击她只在母后身边养了不到一年，几个月的奶娃娃又哪里能学到皇后德仪。
这一回，她要先将这些话堵一堵。
她是不喜欢斗，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一回，她不仅要斗，还想要赢！
姬元玥此言一出，周遭一时静若无声。
虽说是钟嬷嬷路上教过殿下规矩，可路程不过一月，一月便能学成这般，且多半时间都在赶路，真正学习的时间加起来又能有几天？
如此，可见他们这位长公主实乃天命帝女！
众人心中的轻慢已全然散去。
钟嬷嬷亦是怔愣。
她确实教过殿下一些，但都止于言语，只方才要出门时教过殿下如何行礼，那时殿下只瞧了眼，加上时间紧她也没仔细说，没成想殿下竟学的这般好。
说句真心话，这一路上她其实一直都很忧心，宋家虽真心爱护殿下，但他们再怎么教养也不可能养出公主的贵气，且殿下一路上惴惴不安，常以泪洗面，她确实很怕殿下回宫后叫人非议，可她所有的担忧都在方才殿下跪拜娘娘时尽数散去。
钟嬷嬷欣慰之余又生出几分骄傲。
殿下可是他们东胤皇室唯一的嫡出，身负如此血脉自是顶顶的尊贵，当也是天赋过人，她又何须忧心。
殿下如此风华，她自然要加以东风。
钟嬷嬷快速抹了把泪，朝着凤华宫跪下，大声道：“承陛下与娘娘在天之灵庇佑，殿下已经平安归来，传陛下威仪，继娘娘遗风，龙血凤髓，天人之姿，请娘娘安息。”
钟嬷嬷话落，长仪殿众人亦纷纷跪下。
“长公主殿下龙血凤髓，天人之姿，请娘娘安息。”
整齐的声音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恭敬和欢喜。
原本他们以为这并不是个什么好差事，深宫之中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这一刻，他们看到了希望。
毕竟后位空悬，配得上龙血凤髓几个字的，放眼天下，唯他们的长公主而已。
姬元玥侧首看着恭敬跪了一地的宫人，交叠在腹间的双手微微握紧。
她不知道这离奇的前世今生如何作解，但既又走上了这条路，她自然要走的最好，才不辜负老天恩赐。
凤华宫外发生的一切先一步传到了宣阳殿，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
无他，龙血凤髓几个字实在是太刺耳了。
在场皇子公主，无不面色微白，可却又不得不承认如今确实只有她姬元玥担得起这几个字。
“哈哈，哈哈哈。”
就在一阵寂静中，天子突然低笑，连道几声好：“好好好，不愧是朕与皇后的血脉，便是遗落民间十六载又如何，我儿天资聪颖，朕心甚悦。”
显然，这位皇长女还未面圣，已得圣心。
众人还能说什么？
短短一月的路途中都能将规矩礼仪学成这般，怎算不得天资聪颖？
张贵妃遂率众人起身，恭敬道贺：“恭贺陛下。”
天子抬手示意他们落座，面色期待的看着门口。
张贵妃这时也是万分欣慰道：“陛下血脉，必是天赋过人，如今长公主得以寻回，臣妾真真是为陛下开心。”
天子这才侧首一脸赞同的看着她：“贵妃所言甚是。”
“阿玥刚刚归来，对宫中还不熟悉，贵妃多费费心。”
张贵妃笑着恭声应下：“臣妾明白，陛下放心便是。”
话落，外头便传来动静，所有人皆回头望去。
在所有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期盼已久的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口。
“安和长公主到。”
随着内侍的通传声响起，殿内落针可闻。
姬元玥踏进殿门，冠上珠翠步摇轻微摇晃，仪态大方，举止得体，虽那张脸有些过于娇美，但在华丽宫装的衬托下却并不显突兀，反而更加赏心悦目。
皇子公主看傻了眼，传回来的消息可没说她有这样的风华气度！
而天子与几位妃嫔却是神情怔忡。
虽早已知姬元玥与先皇后像极，但还是不如亲眼见着来的震撼。
像，简直太像了！
甚至她进来时有那么一瞬，他们恍惚的好似看见了先皇后。
姬元玥目不斜视，缓缓走向天子。
到了能看清天子眼中泪光的距离时，她不动声色的放慢了脚步。
上一次，她紧张的手指发抖，鼓起勇气抬头，才看见父皇眼底的泪光，就五体投地的摔到了父皇跟前，将天子那难得的泪光硬生生逼了回去。
就在此时，蓦地传来一股阻力。
姬元玥攥紧钟嬷嬷手腕，稳稳停下脚步，才回头望去。
所有人的目光皆聚集在姬元玥的身上，见此，自然也都随她挪动。
于是，十几双眼睛都几乎同时落在宫女踩在姬元玥裙摆的脚上。
殿内气氛突然凝固。
意料之中的意外没有发生，宫女飞快抬眼，对上姬元玥疑惑的视线，她心中一慌亦知计划未成，惊慌撤回脚跪倒在地：“殿下息怒，奴婢不是故意的。”
钟嬷嬷此时后知后觉惊出一身冷汗。
幸亏殿下方才因害怕要她随侍在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胆奴婢！你受何人指使，可是要害殿下在陛下面前失仪！”
天子闻言脸色一片冷凝。
姬元玥不由在心中暗赞了声。
钟嬷嬷这话可真是说的恰到好处。
她遂蹙着眉头不解的看着宫女，又无辜而疑惑的回头看向天子，似乎对眼前发生的变故感到不解，又似乎还在理解钟嬷嬷话里的意思。
天子将她一应神情反应皆看在眼里，正如钟嬷嬷传回的消息，他的长女至纯至善，心思无瑕。
天子心头怒火加剧，只还不待发作，便听温柔无害的声音响起：“嬷嬷，她应不是有意的，我刚回宫没与人结仇，她不会故意害我的。”
“你快起来吧。”
天子未发话宫女哪敢起身，身子不住的颤抖。
姬元玥见此便有些无措的立着，似乎不知该如何才好。
钟嬷嬷见姬元玥为宫女求情，怜惜万分。
我的公主欸，这要不是故意的，她这几十年就是白活了！
可此时若大张旗鼓惩处盘问，怕会坏了陛下见殿下的心情，心思几转钟嬷嬷便有了主意，作几番欲言又止后神情复杂的看向陛下，垂首隐忍道：“殿下所言极是。”
“殿下纯善，怎会与人结仇。”
天子脸色更冷了。
他虽忙于朝政，鲜少顾及后宫，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可失踪多年的爱女方才回宫，还不曾见过这些阴私。
几息后，天子瞥了眼身旁总管：“既有长公主求情，便先将人带下去。”
总管恭敬领命而去。
姬元玥心中这才安定，复又走向天子。
似乎全然不知宫女难逃一死，只道是天子已经宽宥。
而殿内许多人开始坐立难安了。
姬元玥看不出问题，天子又岂会看不出，暗中处置，显然是舍不得吓着刚回来的长女！
殿内恢复平静。
姬元玥乖巧走至天子跟前，十分规矩的跪下：“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她的一举一动被所有人看在眼里，愈发令人心惊。
方才虽已听闻一二，可眼下亲眼瞧见更觉不可置信。
这当真只是一月学成的规矩仪态？
若真如此，此女万不可小觑！
“快起来，让父皇好生看看。”
天子起身亲自扶人，其余人也赶紧站起了身。
姬元玥站定后，面对天子的视线竟也不惧，反而是带着几分好奇的看着天子，纯真无暇。
“父亲与女儿想象中不一样。”
一语惊人。
众人神情皆变，钟嬷嬷立时吓出一身冷汗。
姬元玥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失言，忙又道：“父皇与儿臣想象中不一样。”
“无妨。”天子短暂恍惚后，语气温和安抚：“阿玥说说，何处不一样？”
他公主虽多，却唯阿玥唤过他父亲。
十几年前，他还是太子，自得爱女，闲暇时便最喜欢抱着女儿逗乐，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教女儿唤他父亲。
玥儿将满十一月时，他终于听到了那声软乎乎的父亲，他犹记，那日他激动的抱着太子妃与女儿热泪盈眶。
可没过几天，阿玥便被掳走了。
午夜梦回间，那声口齿不清软软糯糯的父亲始终是他心底最大的牵挂和愧疚，在这之前他不止一次想过若他们父女得以重逢会是什么样的场面，但都没有此刻让他倍感熨帖亲近。
姬元玥抿了抿唇，轻声道：“儿臣想象中父皇应是威严无双，现在见着，却觉父皇甚是慈和。”
天子眼底泪光重聚，随后疼惜的将长女抱入怀中：“朕的阿玥受苦了。”
钟嬷嬷心头大石落地，无声吐出一口浊气。
其他人脸上的笑容却已有几分勉强。
那宋家是什么来头？
哪家农户养的出这般通身贵气，面对天子从容不迫毫不惧怕的姑娘？
姬元玥带来的威胁，远比他们想象中的大。
来啦，比心心。
名字改了下，感觉会和本文故事更合适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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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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