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兰、莫兰!”
熙熙攘攘的鬼潮中,莫兰只能看见桥玉张合着嘴朝他不断呼喊的面容。
他只不过稍微发了一小会儿呆,身边想要急冲冲往前走的鬼便一下子增多了,他和桥玉两个人为了不想走失而牵在一起的手也被这汹涌的潮流挤开。
眼看着桥玉被越挤越远却还不住跳跃着自己伸出手的模样,莫兰连忙抬手挥了挥,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地喊:“别管我了,你先走!先走!别误了时辰!”
虽然周围的挤来挤去的鬼实在很多也实在很吵,但是桥玉应当是听见了他的话,没再执着地想要往这个方向来,向他递了个担忧和“保重”的眼神后就随着鬼流向前而去了。
莫兰作为人的形态本身个头就不高,据孟婆说是他生前常常吃不饱饭,没能长足身体的缘故,再加上对鬼术也不甚精通,因此挤在各类身形高大的鬼族里,压根儿就没有脱身的余地。
莫兰泄了气,索性放松下来任由身边身材高大的鬼裹挟着他向前走。时不时被勾到几下头发、踩到几下鞋子,他也已经不在意了,只想着赶紧摆脱这拥挤的境况走到个清静地儿去。
就这样吧,莫兰想。
反正大伙儿都要通过鬼门关去向人间的,这样正好省了他走路的功夫。
渡过鬼门关后,便能看见有许多鬼聚集在那条川流不息的往生河边,跟随河上长明的花灯去寻找自己尚且在人间的亲人。
因为喝了孟婆汤,过了孟婆桥,许多前尘往事都记不清了,所以大部分的鬼与其说是去寻亲,不如说是为了去接纳供奉,又或者是为了在这难得的中元夜肆无忌惮地在人类的街市上漫游或者狂欢。
成群结队的鬼来到人间,导致阴气过盛,难免会露出马脚叫人类察觉,这才生出了人类民间传闻的“百鬼夜行”。
不过那些能够跟着长明灯回家的鬼大多数是刚死没多久的新鬼,在人间仍有人惦念,莫兰虽然也刚到地府,但依着他来时的那身破烂打扮,他一直以为自己生前应当个无家可归、无人想念的孤儿才对。
但他竟然真的看见了写着自己名字的花灯。
“莫兰”——写下这两个字的人笔锋飘逸而锋锐,像是一把夹着寒风的冷刃,却又在中芯烛火的微光下稍稍融化了棱角,透出点不可言说的温柔。
莫兰蹲在岸边,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想了半天还是抬手碰了碰那花灯的花瓣,于是他便见到那花灯无风自动起来。
沿着黝黑的河水缓缓漂流,似乎是要将他引去某个方向。
好吧,那就去看看吧,莫兰想。
他并不是个瞻前顾后的性格,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什么。虽说大多数时候不太喜欢思考,别人招惹了他也并不生气,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一种既懒散又好相处的印象。
但莫兰觉得自己或许只是心大加上反应比较慢而已,况且很多事情确实没什么好去考虑和计较的。
毕竟他是鬼,只要不发犯大错就永远不会消散——上天入地,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有恃无恐的身份了。
然而心大总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莫兰看着眼前庄严宏伟的寺庙,有些愣神。
他瞥了眼飘在自己身侧的长明灯,有些一言难尽地皱紧了眉头:“……这就是你想带我来的地方?”
什么啊,放长明灯的这人压根就是和他有仇才刻意放的吧?明知道鬼怪最不能靠近寺庙这种地方了。
虽然心底记着夜游神千叮咛万嘱咐的“千万不能靠近佛寺”的警告,但在身侧悬浮着的长明灯一撞一撞的催促下,莫兰叹了口气,还是慢悠悠地向寺门靠近。
原以为这种佛光普照的地方,他靠近时哪怕不会受到驱逐也会浑身难受,孰料居然轻轻松松就穿越而过,跟着长明灯在殿里的长廊上转来转去也毫发无损。
这个佛寺很大,看起来平日里的香火也很旺盛,莫兰刚开始还有些放不开手脚,可是直到他发现经过的路径上一个僧人也没有时,胆子又渐渐大了起来,绷直的肩膀微微放松,慢吞吞地跟着花灯飘荡,也不去问目的地究竟在哪儿。
直到一直沿着长廊缓慢前进的花灯忽然加快了移动的速度,并且倏地停在了一间庙堂门前,随后灯芯大亮,没等莫兰反应,便骤然隐没在了周遭的黑暗当中。
“……诶?”
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花灯消失,莫兰傻了眼,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犹豫是不是要继续往前走去。
而就在他踌躇不前时,正对着花灯消失的、位于长廊左侧的庙堂门却忽然迈出一截小腿,随后是下身、再到上身,最后是……眼睛。
莫兰视线随着来人的动作逐渐上移,直到对上那人的视线。
此时从门内踏入这浓稠的夜色中的男人,有一双比霜雪更加冷清的眼,却又比高悬的月更亮,仿佛能够穿透人的躯体,看见其内里的魂灵。
在与那人对视的一瞬间,莫兰差点以为自己被对方看清了。
——怎么可能嘛。
自己是鬼,对方是人,人是绝对看不清鬼的,莫兰在心底小小声安慰自己。
接下来这人的举动也印证了他的想法——对方似乎只是随意地朝这边望来一眼,便施施然收回了视线,目光平直地望向前方。
莫兰提起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想起方才消失的那盏长明灯,莫兰谨慎地朝着这人站立着的地方飘去。
“噫,原来有人在啊。”在变成鬼后第一次这么近地与人相处,莫兰不由得好奇绕着他转了两圈,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对方看起来很年轻,也很俊美,面部轮廓棱角分明,是相当矜贵又不近人情的长相,气质清冷疏离得像天上仙。
可惜了,是个和尚。
莫兰从这人身上穿着的袈裟上淡淡地收回视线,相比于眼前这个和尚,他还是更好奇那花灯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个地方来。
“莫非,你认识我?”
即使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莫兰还是抬手在男人眼前挥了挥,随后踮起脚尖凑近了看他。
这人生得很高,哪怕他踮起脚也才将将超对方的下巴。
“我叫莫兰,你叫什么?”
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脚也踮得有些酸了,莫兰泄了气,然而刚一垂头落下脚跟,便听见头顶传来一道冷润的如同玉石相击的嗓音——
“远来是客,进来坐。”
! !
莫兰发誓自己自打变成鬼后反应从来没有这般快过,几乎是对方开口的一瞬间,他便立马一跃而起藏身在了一旁的廊柱后。
“你、你你你……你看得见我?!”莫兰从柱子后探出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询问。
然而那个和尚没再回应他,只转过身向殿内走去,留给他一个高大冷漠的背影。
没事的莫兰,没事的。
顶多就是个能看得见鬼的普通人而已,莫兰颤颤巍巍地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
等他慢慢悠悠地晃进殿里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背对着他端坐在了蒲团上,身侧竟还摆放了一壶清茶还有两碟模样精致的点心。
对了,他来人间是来接受供奉的,这都一晚上了,他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谨慎地挪到闭着眼的人身侧,莫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茶盏,又碰了碰那几个装着点心的碟子,发现手指没有穿过,确定是撒上了香灰的祭品后,才轻手轻脚地坐在一旁的蒲团上,脸上扬起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向着身侧的人道谢:“谢谢啊。”
说罢,不等对方回应,便毫不客气地拿起盘中的点心吃了起来。
这里就只有他和这个和尚,这些东西是给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你认识我吗?”莫兰边吃边问,他问得随意,也并不指望对方回答。
男人阖着眼打坐,仍旧没有应答他。
“不说就不说,小气鬼。”
莫兰鼓了鼓腮帮子,把手中的点心吃完,又喝了茶,拍了拍手后正打算起身,却被一只素白的手掌生生扼住了手腕。
他顿时像只被兜住后脖颈的鸡崽子,心跳上了嗓子眼,随即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见人没有下一步举动,只得干巴巴道:“干、干什么?”
然而抓着他手腕的人仍旧一声不吭,只是稍微加重而看了些力道,示意他坐回原位。
冷面鬼,莫兰在心底吐槽。
他这么想着,转眼却见面前冷淡的人牵起袈裟的一角,轻轻地为他搽拭干净沾着糕点屑的手指。
莫兰完完全全愣住了,他看着对方细心得仿若在关照孩童一般的举动,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重复的:“……谢谢啊。”
又给他吃的又给他擦手……这家伙还挺好的嘛。
等到眼前的男人给他擦完手,终于抬眼看他时,莫兰才发现对方的眸底比起最初多了几分深重的情绪,那是颇为专注又复杂的眼神,像是被浓云遮蔽过的月光,叫人知晓那分明有些什么,却无法彻底探究。
至少莫兰看不懂。
“庄生。”
男人的声音很低很沉,在空旷的寺殿里,蕴起一点点不起眼的回音。
“什么?”莫兰下意识反问,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说自己的名字。
“庄生。”他又念了一遍。
莫兰虽然是鬼,但是说话时尾音婉转上扬,总也带了点生动的活气,像枝头啾喳的燕雀。
一抹难言的波光在男人眼底一掠而过。
虽然庄生告知了他名字,但是接下来莫兰再怎么试图和对方说话,对方都再也没有回应过他,只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闭目打坐。
“和尚,你好无聊啊。”莫兰沾了茶盏里的水,开始在地面上无聊地画圈,“也不说话、也不吃东西,这大半夜了也不睡觉。”
他把脸向前埋在交叠的手臂里,闷闷道:“你真的是人类吗?”
——怎么活得比我还像鬼。
“我自然是。”
终于听见一句回答,莫兰眼睛都亮了几分,于是也顾不上对方的身份,伸手扯了扯对方的袈裟,说道:“那你能给我讲讲人间的事吗?”
原本他以为这个请求也同样会被对方所忽视的,孰料眼前的人顿了顿,竟真的低低地开口,同他讲起了与人间有关的事情。
有的是物、有的是人。
不论早晚都人声鼎沸的长安街、盛满风花雪月的淮阳城、霜杀十里的雁门关,以及牵着母亲衣角的稚子、成群结队南归的雁……一切的景象在讲述之中都好似近在眼前。
庭院漆深,月辉澹澹,耳畔的声音像是悠扬古琴发出的余韵,在轻缓的风中徐徐流动,最后穿过院中高树上皎白的花瓣,带来破晓的第一缕晨光。
莫兰听得分外入迷,直到见着自己的指尖开始逐渐变得透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夜已经过去了。
“抱歉。”莫兰轻声开口,打断了因为长时间的讲述嗓音变得有些沙哑的人,有些歉意地挠了挠脸颊,“时辰到了,我该走了。”
“谢谢你,和…庄生。”莫兰笑了笑,眸光盈盈恍若山谷中流动的泉,“虽然没能亲眼去看,但听你讲的故事也很不错——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中元日的河灯会把鬼引到生前与他们最亲近的人身边。”莫兰的身体在逐渐亮起的光照下一点点变得透明,直到开始变成细小的光点。
他感知到鬼门正将自己逐渐吸引而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直不愿意告诉我——我们从前,应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吧?”
“谢谢你,还记得我。”
莫兰不习惯同人道别,因而也就没去注意眼前人的神色,自然也就错过了男人在一瞬之间变得苦痛而挣扎的眉眼。
清亮的嗓音缓缓落下,轻轻撩动茶盏里剩下的最后一点茶水,漾开一圈细小的波纹。片刻后,水面重归于静,莫兰的身影也完全消失在了日光之中。
直到扶光直上,照亮宽阔的殿堂,洒扫的僧人来来往往,有人间或抬头,却只能见到殿中独独伫立着一道单寂的背影。
而他的身侧,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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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中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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