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天尚短,天黑得很早。光线刚刚暗下来一点的时候,街边便依次点起了一盏盏的灯笼,橘黄的灯光在河水中映出晃动的影子。天光渐渐隐没,太阳倏然落下去。夜风一吹,方安便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那条白布,缩着脖子,也不管什么晦气不晦气了。
宿无恙站在原地,目光不知什么时候被河边挤作一团的人群吸引了过去。那些人紧紧簇拥在一起,热闹、喧嚣。他皱了皱眉,心中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身后飘来阵阵酒香,他下意识回头看去,白日里桥上那盏破旧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暖黄色的灯光下有一个白发老人,那是他醉过的地方——那日,他曾在这里隐秘的嚣张,宣告自己的肖想。
他正要转过头,忽然见人群中间分出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一行人小心翼翼地从人群中走过,抬着几个巨大的花盆,缓慢而沉重地朝着望仙阁的方向行去。走在队伍后面的,是几个半大的男孩,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瘦瘦小小,稚嫩的面庞几乎没有血色。他们细弱的胳膊颤抖着,几乎抱不住那比他们个头还大的陶盆。
宿无恙看了一眼,心头不由一紧。正当他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晃了晃,摇摇欲坠。他猛地伸手抓住了那个瘦黑的男孩,低声问道:“你们这是……”
那男孩恐怕本来就营养不良,被轻轻一碰便站立不稳,整个人直接向后倒去,一下子手臂松了劲,膝盖一弯撞上了花盆,花盆脱手而出,眼看着就要砸在地上。宿无恙反应极快,赶忙伸手接住了花盆,弯腰放在地上:“哎哎,我帮你。”
男孩捂着撞疼的膝盖,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还是唯唯诺诺地连声道谢:“谢……谢谢大哥哥。”他说着伸手要把地上的花盆搬起来,结果力气不够,一个踉跄直接摔在了地上。
他疼得龇牙咧嘴地坐在那里,另外几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见状立刻围了过来,把盆放在地上,七手八脚地来扶他:“石二,你没事吧?”
石二勉强站了起来,身子摇摇欲坠。宿无恙看他脚下发飘,这才注意到这孩子瘦得可怕。他手腕处的骨节高高耸起,仿佛只有一层皮包着,轻轻一碰就能折断。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的同情无法控制地暴涨,就算他知道这只是灵阵不是现实,他也无法置之不理:“你等我一下,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石二连连摆手,伸长了脖子去看前面的队伍,声音有些急促:“不用了,大哥哥,我把这个搬上去就能挣到一文钱了,我自己去买就好。”
宿无恙顺着他的话看向那边,只见队伍最前面已经有人和望仙阁的守卫交涉起来。他心里一动,问道:“你们这是要去望仙阁?”
有个身材矮小的男孩低声接话:“是的,明天花朝会,这些都是给登阁的贵人们准备的。”
宿无恙粗粗一数,石二加上身边这几个站着的男孩,不多不少刚好四个人。他看了一眼,心中已有计较:“你们几个回去吧,我们帮你们把这些花盆送上去。”
石二听了这话,脸色瞬间变得慌张,死死抱住手里的陶盆,急得不行:“大哥哥你行行好,我真的需要这工钱,我妹妹还等着我带吃的回去呢……”
“工钱我付给你们了,你们回去好好休息,都还是孩子呢。”宿无恙看着他的紧张模样,心里微微一酸,脸上却不显,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手向身后的江欢摊开,言简意赅:“钱。”
江欢翻了个白眼,显然没料到宿无恙会来这么一出,但她还是从怀里摸出了钱袋,随手甩给宿无恙:“你倒是挺大方的啊。”
宿无恙不回答,接过钱袋掂了掂,只装作没听见,一个一个分发给男孩们。几个孩子原本还有些迟疑,可是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铜钱,立刻欢天喜地的谢过,向着石二挥了挥手,扭头就跑得没了影。只有石二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神色里带着犹豫和不安。
“大哥哥……刚刚是我误会你了,你是好人,只是……”石二皱着眉,声音低低的,带着些许内疚和担忧,“你们穿得也不像有钱人,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不想让你们吃亏……”
宿无恙闻言心中一暖,笑着摇了摇头:“小孩子别操心大人的事。回去吧,有我在,这盆栽一定能送到。”
说完,宿无恙毫不犹豫地抱起花盆,方安、江欢、司浮也都一人抱起一个,默默跟在他身后,朝着望仙阁走去。
没走几步,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追了上来,伸手拦住了司浮。
宿无恙停下脚步,微微皱眉。他转头望过去,只见石二气喘吁吁地站在司浮面前,眼中透着不安和犹豫。小小的身躯显得更加单薄,他局促地低下头,从兜口里摸出了一块发灰的帕子。
“这块帕子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说能保平安。”石二抬头看着司浮,稚嫩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固执。他使劲抖了抖那块帕子,动作有些笨拙地将它塞进司浮的手中,“大哥哥,你看起来身体不太好……我把它送给你,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
司浮微微愣住,低头看着手里那块已经褪了色的帕子。灰色的帕子边角微微泛黄,却被洗得干干净净,其中一角绣着一个黄色的小鸭子,和他的那块有些像,不过却精致得多。
石二冲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随即飞快地转身跑开了,仿佛害怕自己再停留一会儿就会后悔似的。
司浮顿在原地,指尖轻轻摩挲着那陈旧的布料,似乎有些恍惚。宿无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灵阵之中,竟也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似泥菩萨于尘世中苦苦挣扎。明明自己尚且徘徊在生死边缘,却还妄想着救赎他人。这样微小的光芒,或许并不能改变什么,可是……这样的妄想,不妨再多一些。
一颗星星抵不过夜色,可若是成千上万,总能点亮一片角落。
他微微侧头,看向一旁的司浮。司浮的指尖还在轻轻摩挲着那块帕子,面色依旧苍白透明,但目光里多了几分柔和的神色。宿无恙好像忽然明白了他的那份悲悯从何而来——原来,他早已看透了这世间的芸芸众生。
宿无恙的心微微一动,眼中划过一丝复杂的情感。他抿了抿唇,在心里狠狠给了那份蠢蠢欲动两拳,而后侧过身,轻声道:“走吧,望仙阁的门开了。”
几人走到望仙阁的大门前,夜色下,精致的雕花灯笼中,烛火透过轻薄的罩纱映在地上,显得朦胧而温暖。依旧是白天那两个守卫,高个子懒洋洋地靠在门边,见又是他们几个,眼神中立刻染上了几分厌烦和轻蔑。
“怎么又是你们?”矮个子守卫冷冷地瞥了一眼,眼神上下打量,带着明显的嘲讽,仿佛他们几个一靠近,便是亵渎了这座高贵的望仙阁。
“你们这些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真当我们望仙阁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高个子守卫语气更冷,眼里露出一抹不耐烦,恨不得现在就要上手将他们赶出去。
正当宿无恙要开口时,阁内传来一个伙计的声音:“哎,门口的,磨磨蹭蹭干嘛呢?赶紧让他们上来啊!那几盆花要搬到阁顶去,快点,别耽搁了!”
矮个子守卫耸了耸肩,似乎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轻声说道:“算了,让他们进去吧,别再耽误了。”语气中虽有不屑,但也懒得再多说什么。
高个子守卫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情愿,他哼了一声,冷冷道:“给你们个机会,好好搬东西,别惹麻烦,不然就把你们扔出去。”他脸色阴沉,说着还晃了晃手中的短棍,威胁的意味拉满。
宿无恙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紧了紧手中的花盆,抿紧的唇线微微松开:“走吧。”说完,便率先迈步,踏入了望仙阁的大门。
方安和江欢默默跟在他身后,江欢看着高个子的守卫,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狗屁规矩,不过是守着座破阁,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太监了。”
方安忍不住点了点头,轻声应和道:“就是,狗眼看人低。”说完还冲着门口两人做了个鬼脸。
高个子立刻就扬起了手中的短棍,却被矮个子眼疾手快地拉住:“行了,等他们下来咱们再收拾他们。”
宿无恙听在耳中,没说话。司浮走在最后,目光淡然扫过守卫,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别的地方。
几人顺着狭窄的楼梯盘旋而上,灯火昏暗,光影随着脚步轻轻摇曳,映得四周仿佛也跟着呼吸起落。螺钿贝母堆砌在每一个楼梯转角,精致是真精致,俗也是真俗。
到了顶层却是出乎意料地通透,四面全无墙壁,仅有飞檐轻巧地挑起。几根雕刻着祥瑞图腾的朱红柱子撑起了整座阁楼,凉风一吹,带着一丝入骨的寒意,仿佛整个阁顶都漂浮在夜空之中。
宿无恙把花盆放下站在栏杆旁,他的目光越过拥挤的街道,直接便能看见那座桥和那盏灯。风一吹,灯笼悠悠地晃了两下,明明没喝酒,他却有些醉了。
“就是这里。”江欢低低地叫了一声,她蹲在地上,手指轻轻掠过地面,随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不对,阵应该是明天才起的,只是……今天怎么会已经有了封印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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