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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生命转瞬而已,陈少恒带着徐陵游急匆匆地回到牢房时,那钦已经咽了气。他眼睛死死地盯着黑灰的牢顶,不知在死前想到了什么,嘴角含着笑。

徐陵游还未走近,血腥味兜头,浓郁的铁锈味中糅杂了熟悉的味道,越过数十年的岁月再次钻进鼻腔,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历历在目。他整个人愣住。慢半拍地扯开陈少恒,扑到那钦面前。

那是一股奇异的香气,初闻时是清甜的,仿佛夏日瓜果散发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再想吸一口,但是徐陵游知道此香的危险。他扒开那钦的眼皮,其间浑浊不堪,他应当是在死之前就看不见了。

香气从鲜血中弥漫,随着呼吸的加深,清香逐渐显露出了另一面——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混合了古木的幽深,以及某种花的诱惑。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叫人沉溺,又叫人不安。

徐陵游的心沉了下去。他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尘封的恐惧叫嚣着淹没他,他仿佛重回十几年前,刚刚生产完的女子面色惨白,忽然血崩,鲜血淌了一床。仍谁看了都只觉是难产导致的失血过多,但是这么多年过去,这抹香气时常在他鼻尖,一张一翕间萦绕未绝。

“徐医师!”陈少恒叫他。

徐陵游瞬间回魂,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冷汗浸湿了衣裳。

他站起来,“回天乏术。”

陈少恒点点头,他垂头看了一眼寂然不动的那钦,眼神有一瞬的空洞。到底还是没有撑到自己回来。他继而抬眼望向徐陵游,“您怎么了?”

陈年旧事哪有拿出来跟小辈讲的道理,再者他也不想提,“无事。”徐陵游强装镇定,他掏出手绢擦拭额间的碎汗,到底没忍住,“你可闻见什么味道?”

陈少恒不明所以,下意识煽动鼻翼深吸了一口气,除了浓重的血腥气,便是牢房常年不见光的霉味儿。本来苍白的脸变成了煞白。

他摇了摇头,“没有。”

果然只有他能闻到?当年他问了许多人,他们闻不到。为此徐陵游一度以为自己疯了,直到方才,他再一次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才终于确定了自己没有记错,也并不是疯了。

他真的闻到了,但也只有自己闻到了。

徐陵游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见陈少恒脸色不对,便不再问了,他道:“自你受伤以来,底子跟着耗费了不少,先天的不足后天补。殿下的事儿,我也有份责任。但是我老了,一根朽木敲人都得掉渣。你不能再倒了,出去了再给你开几副药。”

提及李时安,陈少恒面色一变,显出几分烦躁疾厉,他沉默地点点头。

徐陵游面上愁云惨淡,安慰道:“殿下天皇贵胄,有神明护佑,会没事的。”

眼前却是一张未施粉黛,惨白而美丽的脸晃来晃去。

世事瞬息万变,阴影却如影随形。

徐陵游暗暗擦拭额头上新冒出来的汗珠,“出去吧。”

两人各怀心事,走出了牢房。往茶楼上面走去。

此时茶楼无人,徐陵游为他把脉,斟酌一二替他写了药方,又仔细叮嘱他,“夜须安眠。”

陈少恒撇开头,执拗地说:“我睡不着。”他双肩耷拉着,好似一个丢了心爱糖果的小孩。

“你啊!”徐陵游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末了,只是轻微地摇摇头,“老夫再给你添一副安神汤。”

陈少恒苦笑,“多谢。”

重新开了一副安神汤,徐陵游收拾了药箱将要走时,陈少恒忽然叫住了他,“老婆婆可还好?”

“我尽力,没有药引,大罗神仙来了也不行。”

陈少恒道:“有什么药尽管用上。”

在李时安平安归来之前,他会尽全力保住宁玊祖母。相伴数年,他哪里不知道李时安的脾性,若是宁玊的祖母去世了,她定要伤心难过,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陈少恒不愿看见悲恸的李时安,她当是永远眼笑眉舒,无忧无虑的。

李时安只需要站在那儿,他能看见,足矣。

“用你告诉我?”徐陵游嗤笑一声,摆摆手往大门走。

他刚抬起一只脚迈过门槛,忽地一人如阵风似的自他身侧掠过,眨眼间到了内堂,嘴里念叨着,“少将军,你看看这个。”

不是林虎又是谁?

徐陵游一把年纪,没被撞到也吓得够呛,他冲着林虎喊道:“小子,看着点!”

林虎带着歉意朝他尴尬地笑,说话还带着喘,“徐医师,对不住。”

徐陵游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怎么了?”陈少恒蹙眉问。

林虎是火急火燎跑回来的,一口气还没喘匀,慌忙咽了口水。他将捏了一路的信件给陈少恒看。

“在东正街巡视的时候,有个人撞到我身上了。他塞了封信给我。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他瞠目道,双手上下一拍,“我一合计,这不对头啊,他肯定是故意的。”

“所以,你就揣着信来找我告状来了?”陈少恒神情带着倦意,林虎的嗓门大得离谱,无端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简直心烦意乱。他闭眼重重揉了揉鼻梁,再睁眼时,已是一派清明。只不过原本适中的眼皮生生多出两层褶皱,好似兜不住他沉甸甸的倦怠。

林虎心里叫惨,他哪敢啊!

“信是给少将军的。”

陈少恒愣了一瞬,目光忽然变得锋锐,这时候送来的信?

“给我!”

“哦”林虎忙上前一步,将信奉上。

陈少恒没犹豫,接过信直接展开,在看清信的内容后,眼神逐渐变得阴沉冰凉。他只觉胸口有一股怒气升腾而起,眸色晦暗,面色铁青。拿信的手忍不住紧握,脆弱的纸张发出悉簌的响。

他竭力想要将愤怒驱散,怒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甚至可能会变得更糟。

陈少恒闭了闭眼,终究是忍住了。他将那封被揉得皱巴巴的信重新展开,逐字逐句看过去。

展信如晤,吾友,久违矣。知汝近忙,未暇伴殿下,吾不告而迎至吾处。恐汝思之食寝难安,特来告知,殿下安好。若汝能十二时寻得吾等,可携归。若不然,恐兵刃相见。今已过一时矣。

最右侧底下是个潦草遒劲的落名:贺兰野。

陈少恒捏着信的手指攒得发麻,果然是贺兰野。十几年他逃出皇宫时,他正风寒卧榻。大病初愈后见李时安的第一面。

彼时李时安躺在榻上,烧得脸都红彤彤的,呓语连连。

陈少恒现在想起来,心里仍是密密麻麻的心疼。

他问:“他样貌你可看清了?”

林虎看着自家少将军神情几经变化,时而阴沉,时而面无表情。这会儿脸又绿了。心里忐忑不安,暗自琢磨着自个有没有说错话。陈少恒乍一问他,他茫然了片刻,才道:“没怎么看清楚,但是他的眉眼很深,感觉不像中原人。”林虎努力回忆,他补充道:“身高得有九尺了,很高!”

陈少恒点点头,起身来便朝茶楼外面去,口气冰冷,“去福鼎酒楼。”

很快他发现林虎没跟上来,他驻足侧目,方才他便发觉,林虎有事要说。

“怎么了?”

“少将军。”林虎埋着头小声道:“我还是觉得那钦不是暗探。”

自从把那钦带到茶楼之后,他仍然觉得哪里怪怪的,是不是太容易了?而且王大哥的话一直在心间绕,那个时候,无疾在哪?他真没办法回答。他竭力克制自己不能怀疑自家弟兄,但是那股念头始终萦绕不散。

“那钦死了。”陈少恒转过身,“你的感觉是对的。”

半响,他又问,“你认为是谁?”

他抬起头,略浅的眼眸中,震惊、悲伤交织挣扎。那钦的死更加证明了他的直觉。茶楼之下,知晓并能进去的,皆是自家兄弟。

这次他没有犹豫,沉痛地开口,“无疾。”

“知道了。”陈少恒道。

*

两个时辰之后,众人皆是一身夜行衣,将福鼎酒楼团团围住。

福鼎酒楼是一座建在树林中的小楼,据郭鹤仁说,是前些年一个京城的贵公子建起来的,说是将酒楼建在树林中,要宁静有宁静,要格调有格调,因此要价昂贵,来这消遣的基本都是漠城富庶之流。

此时楼上楼下星星点点点着灯,人声不绝于耳。周围黑压压的树林一衬,倒像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做派。

里面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屋之外,几乎每一棵树干后都隐藏着一个人。他们毫无例外,皆是一身黑色夜行衣,一动不动,简直就像树干的天然附属物,完美得融入了黑暗中。

十步开外,他们家少将军立在福鼎酒楼门口,从头到脚珠光宝气。

陈少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跟徐陵游家里那架宝架有得一拼,丹青色的长袍上是以金丝银线勾勒出的繁复云纹图案,腰间是一条宽大的玉带,走起路来哐当作响,最夸装的还是他的头冠,纯银打造的白虎,连纹理都雕琢得细致入微。

难道一定要打扮成这样才能进去吗?

陈少恒僵硬得一步一步走了进去。然后他发现他还算穿得素净的,里面一个二个穿得跟花孔雀一般。

他一走进去,那些花花绿绿的孔雀便纷纷回了头,其中一个朝他走来。那是一位女子,在陈少恒眼里简直就是大胆的打扮。初冬时节,只披轻纱,□□半露,真是美丽冻人。她一展玉臂拦下陈少恒。

陈少恒这才发现是个刚到他胸口的小姑娘,不过加上她头顶的发髻便要到他下巴了。白面红唇,加上一双含情眼,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妩媚。“这么没见过公子,头一回来?”

这位姑娘不会好好说话,非要凑到陈少恒耳边说,鼻息落到他颈间,热热的,陈少恒头皮一炸,便想将她一把推开,但是手还未动便狠狠一僵,这姑娘都快依偎到他怀里了。“你生得真俊,赏脸喝一杯?”

“姑娘自重。”

她讶异地看了一眼陈少恒,只觉眼前这位公子怕不是脑子有问题,但是很快她便发现了端倪。

暧昧露骨的眼神一敛,眼里泛着精明的光。她芊芊玉指摊开,“给钱,你想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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