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秋末,京郊
连片的荒草交杂往南,眼前竟呈现一片宽阔的江域水平如镜,江心一叶乌篷船寂然不动,舟中两人,相对无言,径自蒸酒,仿佛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最终,还是这舟中的年轻人先开口道:
“罗大人,你这次把我约来这江心又是做什么呢?”
年轻人抬头朝对面望去,这被称作“罗大人”的是一位中年人,他听完年轻人的问话,细嘬了一口杯中的温酒:
“祁大人怎得这般不识雅趣,我就不能是单纯想邀你出来共赏下这秋日的湖景吗?”
年轻人听完不甚耐烦,叹了口气,他不甚客气地直言道:
“那罗大人还是另觅知音吧,我一介粗人,这秋日里除了瑟索便看不出其它,公事繁忙,恕不奉陪。”
说着年轻人便准备招手示意船夫划回岸边,然而手招到却一半顿住了。
他听对面的中年人与他道:
“是啊,和祁大人这门庭若市的家中相比,这秋景确实是瑟索了不少。”
年轻人心里悬着的线瞬间绷直了,知道此番无法拒绝的会面来人不怀好意,他急着回去,不想把话题往更深的地方带,本想着碰一碰面赶紧回去,也算是履了约,却没想还是被对方钻了空子。
中年人阴恻恻的眼神看过来,让青年伸出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然而还不等他做出反应,那毒蛇般的目光便又逼近了他的脖颈:
“不过想来那也是必然,祁家先辈世世代代尽忠职守,祁大人又治旱有功,谁能不看在眼里呢。”
青年人干笑一声,谦声道:“哪里,小生也是仰仗了自己在外结识的师兄,自己实在未做什么值得夸赞的。”
然而中年人却不准备放过他。
“不,你很有才,但是钟瑶啊,作为过来人,大伯得给你句忠告——”他适时顿了顿,又继续道,“——你于西南治旱有功,还顺带解决了当地治安问题,诸多同僚敬重你的才能,再带上你祖辈的积累,他们愿意追随你,可树大招风啊,现如今这偌大的朝野,你该往哪儿走呢?”
祁莘心里冷笑,他也想问呢——
该往哪里走?
没有你这头搅起腥风的妖孽,我想路也不会那么难走吧。
这被祁莘称作“罗大人”的人其名罗长峰,算得上朝中一号人物,早年常驻西南任参军一职,后一场意外伤了身,于是便借家族之便调职回京,本也算安分守己,然而新皇登基以后,他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暗中纠集势力,朋比为奸。
想干什么,一目了然。
祁莘听着罗长峰这状似指点的警告,收敛了嘴角最后一点挤出的笑意,抬头直视起他的眼:“什么意思?”
然而罗长峰就像没听到祁莘这问话一般,又扯起了闲:
“钟瑶啊,你说这人老了,怎么就开始喜欢追忆旧事了呢,我前些天才刚同令尊喝了顿酒,这会儿便又嘴馋了,我看我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罗长峰自顾自地笑起来,然而祁莘听了这话却彻底冷下了脸,他嗤笑一声。
“罗大人,你确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祁莘深吸一口气,见这里没别人,他索性也甩了表面功夫,“你说树大招风,你难道不正是那阵风吗?”
罗长峰有点意外,祁莘竟会这般直言,不过他也没多做停留。
“我是那阵风,可你不也是那正在茁壮成长的树吗?”罗长峰如同家中长辈一般苦口婆心地劝慰祁莘,“就算我走了,将来还有那数不清的狂风在等着你呢,孩子,木藏于林啊。”
祁莘追紧他:“如果没有你这阵妖风,我想我还能安定好些年。”
罗长峰却不再跟祁莘做口舌之争,点到为止,不再说话。
直到良久,祁莘见罗长峰真的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了,他才又招招手,命船夫往岸边划去,道:“我藏在哪片林里前辈管不着,近日我公事繁忙,告辞了。”
该说的话都已说到,罗长峰也不做挽留。
只是在船只快接近岸边时,祁莘才又状似警告地提醒道:“还有,罗前辈,我父亲闲来无事整日待在家中,没什么主见,如无要事,也别去叨扰他了。”
说完,祁莘便下船登上了自己的马车走了。
背后,独留罗长峰与船夫一人,船夫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悄声开口:
“主人,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罗长峰盯着远处江景出了会儿神,才低低道:
“留不住,便抹去,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几日后,祁府
祁舒臣看着客席上悠然品茶的罗长峰,警惕地开了口:“罗大人,我一个半退休的芝麻绿豆大的官,今日怎么还劳驾你来拜访了。”
罗长峰听完放下手里的茶盏,客气道:“祁大人别这么说。”
罗长峰抬头看着面前的祁舒臣。
“祁大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祁家几代人给你的积累可不是说着玩的,”话说到一半,罗长峰又顿了顿,他突然突兀地笑出了声,“况且,你那宝贝独子不也是颇为争气嘛。”
祁舒臣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犬子无才,外力帮扶罢了。”
罗长峰大笑出声:“祁兄,你也太谦虚了。”
……
有意无意的聊侃直至日暮,傍晚,祁舒臣一个人坐在院落里发呆,直到有小厮过来提醒:“老爷,该用饭了。”
好一会儿,祁舒臣才应了一声。
小厮走后,祁舒臣便又一个人坐在那儿久久没有动作,却突然,他像是浑浑噩噩一阵过后才猛然惊觉过来,发生了什么。
祁舒臣猛地站了起来,这发冠整齐,面容整洁,衣袍熨帖平整的中年人涨红了脸,大口大口喘起了粗气,他撑了撑桌角,脑子里第不知多少遍转起了罗长峰临走前对他说的话——
“那我便不多叨扰了。”话出的罗长峰说着便站起了身。
却是祁舒臣把他送到门口,那老妖孽又突然神经似的,他状似难忍般上前几步,轻轻地抱住了祁舒臣,罗长峰当着侍从的面与他说:
“祁兄,有问题一定要跟我说,不太平啊现在。”
周围人看来多么善意的一句提醒,而周围人不知道的,是罗长峰靠在祁舒臣的肩头,用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又对着他的耳朵咕哝: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接下来怎样,便看你了……你那一干朝里的、商路上的好弟兄,我可都准备着送份中秋礼呢,还不算迟吧。”
罗长峰说完便松开了祁舒臣,抬手往他垂在一侧的胳膊上拍了两下,憨厚地笑了起来:“保重啊。”
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
餐桌上,祁舒臣吃了一半的饭,才浑浑噩噩地往四周看了看,却发现偌大的长桌上,竟只有他一个人,他抬起头,朝一旁的丫鬟喃喃问道:“钟瑶呢?”
小丫鬟立在一侧,回答:“老爷,少爷跟您打过招呼了呀,说要处理些公事,今晚不回家用膳了。”
祁舒臣听了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他微微叹了口气,一时显得有些落寞。
祁家早年人丁兴旺,祁舒臣头上还有三个哥哥,大哥二哥随父亲从了政,三哥却一意孤行走了商路。
对于三哥走的路,家里的长辈其实并没有什么偏见,只是这长途的商贩常常一年半载地都回不了家,家中人难免想念,而那时年纪尚小的祁舒臣是最想的那个。
三哥每每回家,都会带着他五湖四海的朋友拖着几车的礼物回家,其中有一车,是专门留给他小弟的。
那时家里总是很热闹,饭桌上祁舒臣缩在小小的一角,不懂大人们在讲什么,但那时他看着这满桌喝酒喝得都咧嘴的大人们,他觉得大家很开心,他也就跟着开心起来。
祁舒臣最好的朋友是虞家那臭小子,家里管得严,每每同他偷跑出来玩被抓住时,这混蛋还都要甩锅给他,可祁舒臣还是想跟这家伙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妻子没什么背景,是临街包子铺的女儿,并不门当户对,可是他喜欢,他从小就喜欢,一日三餐恨不得顿顿都杵那啃包子,可祁舒臣又不敢表明心意,还是他的好虞兄看不下去他这快吃成包子的样了替他传达的心思。
拜堂后,他年老的父亲又操碎了心,告诉他都成亲的男人了,不能总待在家里混日子,给他开后门找了个轻松的职务,还总怕他累着。
那时候,所有人都还在,吃饭时他还是只够占着大长桌的小小一角,可那时他被所有人都爱着,被所有人捧在掌心里,笑着长大。
祁舒臣前半生活得太顺,吃过最大的苦就是阿娘拿着笤帚追着他满院地跑,可那也只是做做样子,谁舍得打他家的老幺呢,疼还来不及。
然而没有谁能一直走上坡路,走到了顶,便要滑下去了。
祁舒臣的阿爹阿娘在他成亲后没几年便相继走了。
他安慰自己,好歹那奈何长桥上这对老夫妻不会孤单了,阿爹一定会等阿娘的。
阿爹走后,大哥成了家里的当家,他似乎比阿爹在世时更忙了,每天早出晚归,连在一起吃饭的次数都变少了,餐桌上的也人变少了。
后来有一年,大哥二哥开始频繁地往家里带客人,客人们基本都是朝中官臣,在书房谈完事务后便会留下来吃饭,哥哥让他多露面,学着多说话,他照做了,他在家中的餐桌上认识了很多人,结交了很多朋友,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了什么时候该微笑致意,什么时候该抿嘴唏嘘。
大长桌上的人又变多了,可他并没有很开心。
不久后,大哥二哥在一趟外遣的巡察中被当地的民众暴动殃及,二哥当场毙命,大哥在暴乱镇压后数日救治无效,也随着二哥前后脚走了,老幺在京中翘首等回家的人,成了两具尸首。
这一次,他再也安慰不动自己了。
丧葬当天朝中重臣无一不至,人人哀恸,有人叹谓国家痛失英才,有人伴他左右不住安慰,他浑浑噩噩地抬首附和,挤不出一点眼泪来。
他的魂早就丢了。
他觉得老天爷在跟他开玩笑。
三哥在得知消息后赶在头七的最后一天回到了家中,他屏退了周围所有人,在三哥怀里哭了个彻底。
此后,三哥回家的频率便愈发多了。
三哥依旧会带很多的礼物,依旧会给他的小弟单独准备一车,可那个老远便守在巷口,带着他的朋友蹦蹦跳跳地等他回家的娃娃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几年后,祁舒臣的夫人难产而死,他的三哥在一次远洋途中遭遇风暴,连尸身都没能打捞上来。
这一回,他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了。
祁家老爷回过神来,惊觉夜色已深,他又一次抬头看了看这年少时承载了他诸多美梦的长桌,笑了笑。
其实后来这长桌也并没有得过空闲,大哥二哥帮他把人际关系处理得很好,朝中风起云涌几轮,朝臣除旧更新几代,至如今,那些曾经他见过的没见过的,他们的小辈的亲戚的,但凡有空,依旧常来祁府拜访。
祁舒臣捋不清朝中那盘庚错杂的关系,也弄不清什么派什么党,然而只要来人,他就会像曾经做过的无数次那样,把他们招待到大长桌前,陪着感慨唏嘘一阵。
商人重利,可三哥生前那些带回过家的哪怕一次的朋友,逢年过节依旧雷打不动地往家中送礼,每每遇上节日,家中庭院的空地上便都得给留着放礼,上了年纪的祁老爷觉得单是让他捋着单子去还礼这事儿,都够他消磨上一整年了。
也正因如此,祁家如今才愈发成为了漩涡中心的一个焦点——
谁拥有了祁家的协助,谁就能左右一方局势。
想来三个哥哥若是知道他们耗尽心血为他织就的桃花源落入如今这般事态,会很愧疚的吧。
祁舒臣放下碗筷,扶着近些年愈发直不起来的老腰,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哪怕再糊涂,也不会不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
祁家世代忠良,祖祖辈辈的传承又怎能这么毁在他手上呢?
祁舒臣不会让祁家身后几代的文武忠臣背上奸佞的骂名,也不会让曾经客至祁府的商旅之徒无故遭此横祸。
与之相比,舍小家而成就大局,也算是和了祁家忠义两全的道了吧。
哪怕这不为人知。
祁舒臣慢慢地踱步回卧房,直至深夜,又一个人静悄悄地退出了出来。
只是……苦了这从小与他相依为命的小宝啊。
祁舒臣这般想着,来到了祁莘的房间,这内室还是冷飕飕的,想必那小子还在到处奔波吧。
祁舒臣也不多做停留,从袖间掏出一封信放在祁莘的小榻上后,便离去了。
他没有一丝犹豫地往南边祠堂走去,最后给自己的父兄妻子上了一炷香。
然后他从角落搬来一张马扎,踩上去后又从袖间掏出了一条褥单裁成的长绫,轻轻地抖开,挂起来,再系上一个结。
似乎一切都准备就绪了,祁舒臣站在那马扎上扯了扯长绫,缓缓地把身体往前倾。
然而临到头,他顿在那儿,又不禁红了眼眶——
他还有一个人没有交代呢。
可惜来不及了。
仔细想来,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聚在一起,无所事事地坐那儿聊过天了。
抱歉了。
马扎倒了下去,长夜难明的黑暗中,祠堂里的生魂不住地扑腾着双腿,窒息感涌上心头,肿胀感遍布全身,他的气管剧烈收缩,他的思绪渐渐飘远——
他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有他曾经怀念的人,有他曾经遗忘的事,也有……
那个冬日的清晨,两个小孩儿依偎着坐在城郊寺庙门口的石阶上,一个双手托着头撑在膝盖上,一个摇头晃脑,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哼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民歌。
“要是再不来我可就走了啊。”记忆中那坐在石阶上的其中一个小孩儿突然出声。
“喂,你还是不是好兄弟啦,”叼着狗尾巴草的小孩儿听了这话,停下了他荒腔走板的歌喉,双手抱着对方的胳膊开始撒起泼来,“你就再陪我等等嘛,你说你回家能有啥事儿呢?”
被抱着胳膊的小孩儿有些无奈:“哎呀我会被我爹揍的,还有,傍晚要接的人哪有从大清早就开始等的,还特地跑老远到城外来接,傻。”
撒娇的小孩儿不服:“哼,万一人家就提前到了呢,而且我三哥已经大半年没回来了,热情点不行嘛,你还想不想要礼物了?”
“……想。”
“哈哈哈想不就得了,”小孩儿看着一旁红了脸的小伙伴,不禁欢喜地又往人家身旁靠了靠,结果他还没反应过来,倒是见自己身边那方还腼腆的人突然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干嘛呀……欸!三哥来了,虞衡你给我站住——你三哥我三哥?!”
“我三哥——”
“滚蛋——”
“哈哈哈——”
扑腾的双腿停了,笑声也停了,那个孤独灵魂飘远的思绪最后停留在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叮嘱的人身上。
要照顾好自己啊。
祁舒臣其实想这么说,就这么简单,就和那人曾经叮嘱过自己无数次的一样。
……
下葬前,有朝廷专职人员奉旨搜查祁府,举出了祁舒臣生前一干贪赃枉法的钱款赃物。
而祁莘对此并不意外,他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像个无关人士一样被推着往前,停职、盘问、搜查……
丧葬当天,出入祁府的人员并不多,倒是有那诸多的信件一茬一茬往祁府送,其中大多数都是自五湖四海的旧友惋惜身不能至,以及那自京中的朝臣致歉避嫌。
祁莘一封都没有看,他只是看着这满朝官员中最应该回避的那一位,一袭麻衣陪着他在这漫天飞扬的白幡中守了一天一夜——
分别时,祁莘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一个纸团,他盯着前方那即将走出大门的背影说:
“虞叔,我要走了。”
虞衡听到这话脚步顿了顿,没有转身。
良久,他才用他那颗佝偻在肩背上的脑袋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晚风吹动祁莘的衣袂,他微垂着眼,打开了那团布满褶皱的纸团,歪歪扭扭的字体深深地映在纸张上,那上面告诉他——
走远些,别待在这儿。
而祁莘原本是不想走的。
此刻,他像个孩子一样,在酒阑宾散后,自己默默寻了个角落,微微弯下了腰,他蹲下身,双臂缓缓环住膝弯,把脸埋在了胳膊里,回想起几日前——
罗长峰与祁莘说:“你父亲走了,我也很心痛啊,我理解你的难受,可这时候,你不是更应该卯起精神,接起你父亲的责任与担子吗?”
那晦暗的面孔映射在祁莘的眼前,他温柔地安慰他:“孩子啊,你放心,来找我,我一定会帮你的,我想——你那远在塞北的至交好友……也一定舍不得看你受委屈吧,听说他最近在那儿,可是立了不少功呢,你也不能落后了不是?”
他在警告他!
祁莘赤红了眼。
罗长峰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他到底有多少势力?他下一步准备干什么?
这世道糟糕透了。
哭累的孩子蜷缩起身躯,睡倒在冰冷的角落里。
醒来后,便要踏往陌路的旅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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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陌旅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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