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嘶——轻点轻点。”
又回到了那日的书铺,谭文卿站在那夜与他萍水相逢的年轻人身后,面对着褪了半边衣袖的后背,他不太熟练地给人贴着膏药。
“……抱歉,我第一次给人上药。”谭文卿贴完左边肩背,示意人穿好衣服再把另外半边露出来。
“没事,”年轻人苦笑一下,却没有立马动作,犹豫了会儿,他还是开口道,“只是……像刚刚那种行为,有一次可够了。”
“啪!”
另一块膏药也被谭文卿拽下年轻人的衣衫一掌贴上。
后背的疼痛让年轻人又“嘶”了声。
而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谭文卿的声音冷下来:“用得着你管教?”
只是谭文卿刚出口便又后悔了,年轻人的嘶声让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自己从客栈二楼的窗口跳下去时、在底下接住他的人,若不如此,现在伤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谭文卿略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去:“抱、抱歉,我只是……”
“唉,行啦,”年轻人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少年,他把衣服穿好站起身,“你说你从进这屋开始说了多少句‘抱歉’了,我知道我这么说可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你知不知道若下次没人再碰巧站在楼下接住你,你会怎样?性命是——”
“我……”谭文卿不是没理解人家的好心,只是还是忍不住还了句嘴,“我不跳才要丢了性命!”
“……”
年轻人没有说话,他站在谭文卿的面前默默看着他,看得谭文卿一阵慌乱,又心生一丝说不出口的委屈,于是他咬紧下唇低下头去。
寒冬微薄的阳光穿过旧屋书铺的窗,站在阴影中,谭文卿见光影在自己的脚下分割,以及过了不知多久,那只缓缓向他伸来的手——
谭文卿惊了惊,下意识往后退,他抬起头来,见年轻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淡淡的笑意,谭文卿以为他会把手收回去的,可在谭文卿的注视下,年轻人还是将手伸向前揉了揉眼前略有些错愕的少年的头。
谭文卿自有记忆起便没有被长辈摸过头的经历,更遑论眼前这看着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尚且算作陌生人的家伙,他觉得自己本该厌恶或是警惕的,可那只冬日里抚摸着自己头的手温暖,并没用力,却叫谭文卿一时移不开步,呆愣地看着眼前人——
为何他总是在笑?
那是谭文卿在感受到温暖时的第一反应。
尽管相处不久,但谭文卿不知为何产生了那样的疑惑,他不知为何年轻人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笑意,不知为何他要再次把他带回家,他站在原地就仿若一块质地温良的玉,叫人忍不住靠近,忍不住一片心安。
那双温暖的手转瞬便离开了谭文卿的头,谭文卿一愣,他看着年轻人:“你……为何要把我带回来?”
年轻人又不说话了。
谭文卿靠近他,追问道:“还有上次也是,我深更半夜没地方去,你看不出来我是在被人追吗?”
谭文卿说完话便一阵心悸,他又不知为何自己要将实情说出,粗喘两口气向后退去,然而,谭文卿却见年轻人在这时向他靠近。
年轻人看着面前这个退到阳光中有些不自在的少年,他于是笑了笑,微低下头认真地看着他:“我这里不会被发现。”
年轻人一句话回答了谭文卿两个问题。
那一年,尚且十七岁的少年听到眼前人对他道:
“你可以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交个朋友吧,我叫温邱筠。”
——
夜里,谭文卿终于见识到了这安静立在旧巷街角的书铺二楼模样,原来,那二楼并非书库,而是给人住宿用的,住宿的二楼有衣橱有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应生活用具在不大的二楼全都有,甚至不显破旧,唯一的问题是——
……只有一张床。
谭文卿站在二楼犹豫三秒,转身便走:“我还是去住客栈吧。”
被身后的温邱筠拎住后衣领:“哎,现在是任性的时候吗,你说你现在跑出去会不会被人发现抓走?”
谭文卿有些幽怨地看着温邱筠:“……”
温邱筠叹了口气,他推着谭文卿的肩向床边走去:“好啦,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在老家时我弟弟就总粘着我睡觉。”
“我……”谭文卿脸红了红,“……我又不是你弟弟!”
不过最后谭文卿还是住了下来。
虽然连日的奔逃有些疲惫,但可能长这么大没和人睡过一张床,谭文卿这夜有点失眠,他遂翻身喊了喊身边的人。
温邱筠应了一声。
谭文卿不知道说什么,便盯着温邱筠的侧脸闲扯道:“你就不怕我是什么犯了命案的嫌犯,真一句话不问就把我收留了?”
黑暗中温邱筠的声音很轻,带了点笑意:“你要真能犯下命案,大概就不会从二楼跳下来摔我身上了。”
谭文卿:“……”
不过那话他不太爱听罢了,谭文卿觉得温邱筠的笑声是嘲笑。
“我就这么住下来了,你要不要跟你店东家知会一声?”过了会儿,谭文卿又问道。
这回温邱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复,他打了个哈欠:“这家书铺老板本来是要关了……”
“也是,我看今日这都一天了,也没个人进来,不歇业也没办法。”谭文卿心直口快。
“……不,不是的,”温邱筠无奈,他急忙解释道,“其实,是这家书铺老板的夫人病故了。”
温邱筠与谭文卿道——原本这家书铺的老板其实是个大商人,他开这家书铺不为别的,纯粹就是为了给自己那爱看书的夫人解闷用的,来光顾这家书铺的客流实在不多,但夫人却乐得经营,老板觉得自己的夫人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可惜天不遂人愿,老板的夫人前不久病故,老板伤心欲绝,也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实在欠佳,他于是决定关了书铺回老家休整一段时间,也是在那天,去给夫人书铺关门的老板遇到了温邱筠。
那老板是个善人,他见温邱筠一人身赴京城,不知想到了什么,便把书铺留给了他,希望他能替夫人把书铺好好经营下去,接着自己便离开这伤心地,独身一人回老家去了。
想来老板那黄泉底的夫人见此,大概也会欣慰吧。
“老板是个多情的人。”谭文卿听温邱筠说完,总结道。
“嗯,”温邱筠点点头,“这楼上的一应物件还是老板特意给我安置的,所以你便放下心在这儿住吧,可别又像上次那样我去买个早点的功夫你就跑不见了。”
谭文卿没有回应,温邱筠又道:“就冲这份恩情,我也得考个好名次。”
温邱筠没再说话,然而过了许久,谭文卿还是睡不着,他若有所思,遂又张口问了起来:“那你起初又是为什么想科考的?”
温邱筠的声音已经迷糊了:“为、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民生之多艰……”
没了声响。
谭文卿翻了个白眼:书都背串了。
月色昏沉,富贵乡里让人遗忘的角落安静得过分。
门前雪无痕,窗外银花落满了老树枝桠。
谭文卿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真就这么住下来了,并且两人的生活意外和平。
温邱筠有时会带着谭文卿到街上去买早点,走在小街上,他问谭文卿:“想吃点什么?”
谭文卿想想,拉了拉温邱筠的衣袖:“回家吧,我想吃你腌的咸菜。”
温邱筠驳回谭文卿的请求:“不行。”
谭文卿:“凭什么?”
温邱筠好笑起来:“谁像你一样这么一日三餐当饭吃的?”
谭文卿:“我这是对你腌菜技术的认可。”
温邱筠回头笑着看了眼谭文卿,把他向前拽:“走啦,别再惦记我那咸菜缸子了,带你改善伙食还不好?”
谭文卿没忍住笑出声:“我挑嘴。”
“所以带你改善伙食来啦。”
“不,把你藏起来的咸菜缸子交出来。”
“唉快看,那小笼包看起来不错啊。”
“温邱筠你不许转移话——哎你别架我胳膊,我自己能走!”
“……”
谭文卿也曾拽着温邱筠去烟花之地转过几遭,夜色归途,出了门的谭文卿便被温邱筠敲了敲脑门,对他道:“你这家伙在里面可还真是如鱼得水噢。”
谭文卿的脸红了,他急忙否认:“才不是,你瞎想什么呢,我难道就不能单纯来酒楼喝两杯酒吗,人多热闹有歌听有舞看,再说,这小酒楼地方这么偏,肯定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温邱筠有些担心:“那万一你以前的朋友恰巧就是来这儿了呢?”
谭文卿叫温邱筠放心:“我没有朋友,以前也都是一个人出来玩的,有记得的人也都是泛泛之交,朋友算不上,记得住名字记不住脸,和刚刚坐你旁边夸你诗词写得好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说到姑娘,温邱筠不禁想问:“她们……一辈子都会待在这儿吗?”
谭文卿沉默了会儿:“大概吧……”
“和外界不曾有一点联系?”
“到这儿来的姑娘,又还有什么家人可言?”
“我觉得她们得有一些和外界的联系,镜花水月也好,起码有了活着的盼头。”
“那你想怎样?”
“我想当她们的代笔先生。”
“你试试呗,但谨慎起见暂时还是先别被花楼老鸨发现得好。”
“……”
穿过长街与小巷,两人向旧巷街角的书屋走去。
月色铺满地面,银辉间是两个人的影子。
下雪时,谭文卿还会和温邱筠在书屋门前堆小雪人,看着雪地里的谭文卿,温邱筠不禁道:“素色衣裳真衬你。”
谭文卿莫名其妙:“这不都是你的衣服吗?”
温邱筠笑了:“你穿好看。”
谭文卿无奈:“那我以后都穿素色的衣裳成吗?”
最后来到三月——
暄德三年三月末,礼部主持暄德年间第一场春闱,参与考生数量空前庞大。
当日,全国各地考生汇聚在京都贡士院前,把长街围得水泄不通。
温邱筠起了个大早出门,没惊动身边人,现下正倚在贡院正对门一处院墙上,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他侧过头去,温邱筠便见一袭他格外熟悉的白衫。
白衫的顶上戴了个白纱帷帽,檐下一层不透的布遮住了他的脸,然而却是不等温邱筠反应过来,那白衫便转到了他的正前,温邱筠又顺着他的动作回过头去,便见那“白衫”缓缓掀开了挂在脸上的布料——
那张惹人的脸,罩在白纱帷帽下,眼尾微微上翘的丹凤眼正不错眼珠地盯着面前傻了眼的人。
三月末尚寒的冷风吹过,惊落串串出墙的玉兰。
落满那人身,又滑下。
“喂,想什么呢?”谭文卿出声。
温邱筠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儿?”
谭文卿笑了:“你为何在这儿,我也为何。”
温邱筠先是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他笑道:“……好啊,相处这么多天不告诉我?”
谭文卿:“你也没问啊。”
温邱筠:“……”
他抬手又放下,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
春闱后又一月御试,大京都城的老街开了鸿运花,状元、榜眼纷纷落在了这本无人在意的书肆门前。
出结果的那日,整个京都城都沸腾了。
“哎哎听说了吗,今年御试三甲里居然有一位是布衣出生!”
“新帝铁面无私,首轮选士,肯定公正啊。”
“那你们不懂了吧,也不瞧瞧我们的状元郎是哪家出身?”
“这京中谁人不晓吏部尚书谭大人之子风华卓绝,谭状元是凭自己本事的!”
“还‘卓绝’?不就写了几首诗赋嘛,哪儿能与圣上跟前的试测相提并论?”
“你、你岂有此理!”
“诶,别急,我都是有根据的。”
“什么破根据?!”
“那你不懂了吧,我跟你讲啊,你知道不知道,听闻今年这状元、榜眼,眼下正住在同一屋檐下呢。”
“那怎么了,两人不能君子之交碰巧认识吗?”
“诶,好端端一个世家子弟又怎会去认识一介草民呢?”散播谣言的人自问自答,“那铁定是为了掩人耳目显得公正呗,不知从哪里拉来个乡下小子,都是衬托啊。”
“……”
而此时处在舆论中心的两人对此却都不甚在意,有那辩解的功夫,他们更乐意跑到郊外的河边去划船温酒。
也是那时,温邱筠知道了谭文卿的身份,虽然之前便有猜测,但人家自己不说,他也就不去想。
对此谭文卿表示:“怎么,现在才觉得自己收了尊大佛放不下?晚了。”
温邱筠把躺在床中央的谭文卿往里推了推:“哪儿能啊,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在楼底下接住你的,只是……”
谭文卿:“嗯?”
温邱筠顿了顿,犹豫再三还是出了口:“……你真的不打算回府去看看吗?”
“啪”一声响,谭文卿拍着床板起了身,他看向温邱筠,说话声轻而缓,却是有些不开心:“什么意思啊温邱筠?”
温邱筠当下就后悔把话说出来了,他赶忙想去捏捏谭文卿的后脖颈,却被谭文卿一掌拍开,“哼”一声自顾自要下楼去了。
“唉,”温邱筠赶忙去拉住谭文卿,把他拉到床沿边坐下,“好了别气好不好?我不说了。”
谭文卿红着眼看向温邱筠:“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昏黄的烛灯下,温邱筠不再说话,他看了眼谭文卿,起身给他后背拢了一条被子,无意间碰到谭文卿的手时,温邱筠发觉谭文卿微微颤抖的手。
谭文卿把所有话都讲给了温邱筠听。
所有。
听完的温邱筠觉得自己本也该发表感想的,然而那时,他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唯剩一句话,温邱筠一只手轻轻抚上了谭文卿微凉的脸颊,他哑着嗓子心疼道:
“都跟我说了,我是你什么人啊,这么信任?”
蹙紧的眉倏地展开,谭文卿两手撑在床沿上,愣神地看着温邱筠,没有回应。
——
至此,谭文卿也算是彻底暴露在了大众眼皮底下,而对于离府之事,他也只称自己是想磨砻砥砺,再为家国献一份绵薄之力,茶余饭后的闲话也就少了。
谭文卿非常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他知道此时的自己还没有莽撞的资本,毕竟谭崇山背后干的龌龊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想要彻底推倒他,绝不能莽撞行事。
暄德三年四月末,谭文卿与温邱筠入翰林院。
一年后,谭文卿留任翰林,温邱筠自请入户部,因在朝需要与其自身成绩优异得特批。
四年春,因家中小弟实在想念,温邱筠便把小孩儿接来京城住了段时间。
这日京都天晴,城中各处人来人往,小孩儿在人头攒动的长街上迷了方向,和哥哥们走散了,他一不小心走出长街,又七拐八弯,不知怎么的就走入了一片比街铺还绕的胡同。
小孩儿郁闷又有些烦躁:“哥哥到底在哪里呀?”
小孩儿有些气馁地蹲到了墙边去,却在这时,他闻到一阵香味从头顶飘来,抬头望去,小孩儿眼睛又倏地冒起了金光,他“哇”一声:“好香的糕饼!”
蜜枣糕的纸袋被拆了个口,又被一位正弯腰看小孩儿的男人拿在手里,那男人一身罗红锦衣,见小孩儿抬起头来,便笑盈盈地看着他,温柔道:
“小朋友,见你这么面生,你迷路了吗?”
小孩儿有点警惕,哥哥告诉他不要轻易相信陌生人。
可是——
小孩儿咽了口唾沫,这个哥哥好漂亮,看着不像坏人。
关键——
他手里的枣糕好香!
小孩儿当即被男人收服了,他眨巴着泪汪汪的大眼,点了点头,然后泪汪汪的大眼不错眼珠地盯着漂亮哥哥手里的纸袋子。
男人笑了,他直起腰把手里的枣糕递给小孩儿:“这一带路经常有人不小心绕进来就出不去了,你是跟谁一起走丢的?”
小孩儿接过枣糕站了起来:“我本来是跟我两个哥哥一道出来玩的,结果人太多被冲散了,我一不小心走进这里,然后就出不去了。”
男人点点头,他又弯下腰看着小男孩:“那要不要我带你走出去?”
小孩儿欣喜:“真的嘛?”
小孩儿便这么被男人牵着手拐起了弯。
小孩儿问男人:“哥哥,你为什么在这里?”
男人闻言叹了口气:“唉,我啊,来找一个估计这会儿还没起的懒猪。”
“天呐,”小孩儿惊叹,“这会儿还没起,我哥平常这时候如果在家,都已经开始准备午饭了。”
“对吧,你说他过不过分?”
“过分,非常过分。”
而正说着,一大一小便听到了前边有两人说话的声音——
“喂,看没看错啊?”
“绝对错不了,我刚才就是看见他往这里跑的。”
“绕这么久了还没看见,这要如何?”
“……”
小孩儿一喜,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我的哥哥来找我了!”
男人笑着点点头:“嗯,那你快去吧,我也去找那懒猪了。”
小男孩向前跑去,他边跑边喊着:“哥,我在这儿!”
而另一边听到话音也回喊:“小初!”
小男孩心里惊喜终于找到了哥哥,他于是抓紧脚步,却是跑着跑着又想起了什么,看着自己手里已经空了的纸袋,小孩儿回过头去挥手:“这位哥哥,也谢谢你啊!”
被叫哥哥的人已经背身向后走去,他闻言举起手朝后挥了挥。
小男孩这才发现,原来那个哥哥的手里还拎着一袋糕饼。
……
可叹旧日回忆起来,记忆像被蒙了一层纱,里面的人和路都模糊了。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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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旧街纱银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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