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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相别不足相惜

自那日分别后,庄冉一直老实本分地在自家茶楼跑腿。

他逢人便笑,同往常一样。

偶尔也有不耐烦时,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叫人咂口。

但他总有着自己的分寸,笑时不疯癫,闹时不失态。

茶余饭后的街里街乡这两日都讨论着青楼的谭举人要上京去——

他为什么上京?

那当然是奔前途去了。

那不得明年春嘛,去得这么早做甚?

你瞧你,真不晓得假不晓得?

去瞧瞧他衣冠楚楚的样儿吧,你猜是傍上了哪家的京城小姐,让人南下游玩给讨去做小情郎啦!

……

茶楼的伙计们整日处在讨论的中心,对此却未多做评价,庄冉强装无事,他们便也不多言。

谭文卿便这样在左邻右舍间热闹了几日,几日过后,嚼尽了舌根的清闲人觉得无甚意思,便也不再提起。

毕竟多数人不会去留恋一届浪荡子的来去。

这日晚膳后,闲来无事的虞珵一人踱步在石街上。

可能拜某个小家伙所赐,虞珵感觉他这两日出来溜达的时候都多了,正这么想着,不自觉地,他便走到了东角茶楼处。

同初见那日一般,虞珵走进茶馆,只见柜台的小伙计一人——

庄冉双手伏在柜台上,脸埋在胳膊肘里,看不清神情,他见虞珵向他走来,也不言语。

虞珵向庄冉走去。

“又来讨茶喝了,小伙计。”

不过小伙计这日似乎没什么精神,慢慢悠悠地,他抬头瞟了眼虞珵,随意应道:

“没茶。”

似是早有预料,虞珵并不在意庄冉的扫兴,他想了想,无声地走进了柜台内,轻轻拎起了他的后衣领。

虞珵瞧着庄冉:“那——我带你走,可好?”

而另一头,在一片歌舞升平的喧闹中——

一群姑娘正簇拥在青楼二层一处角落的房门前。

多姿的姑娘们有的倚着栏杆,有的伏着门框,有的靠墙托着腮,趴在这小小一角,她们望着楼下穷奢极欲的官客,瞧着中央水袖飞舞的花魁,在琴瑟交响的间隙中,偶尔也能听到一两声隔壁的娇喘。

楼道里时常有洒扫的人经过,而他们对此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不过今日这守在房门前的姑娘似乎格外的多,比往日要热闹。

美人们捻着手帕,聊笑着,嬉闹着,姿态各异地等待在房门前,时而有调皮的姑娘朝里催促了声,门内人也不恼,一句“稍等”,便又让姑娘们玩笑好久,时而有老鸨过来喊走一两个姑娘,而被喊走的姑娘在得空后又会立马赶来。

这般等待着,一位靠着门框的姑娘忽然无奈地朝前方正来回踱步的姑娘出了声: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快停停,晃的我头晕。”

被提醒的小姑娘听此抬了抬头,停下了来回转圈的脚步,她杵在那儿,手背在身后,盯着面前同她搭话的姑娘,抿了抿唇,似是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开口恳求道:

“木槿姐姐,下一位便是你,你让我个成吗?”

小姑娘个头矮小,一张娃娃脸,顶天不超过十五,她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叫人心里软乎。

而这位被叫“木槿”的姑娘闻言状似稍恼,微微偏了偏头不去瞧人:

“才不呢,别以为叫声‘姐姐’就让了你。”

“好姐姐,我本来昨日便想来的,哪成想半路被那触霉的冯老秃叫走了,谁知道他等会儿还会不会来,你就让让我吧。”

小姑娘一副细嗓子,说到这儿,自己便先忍不住微微带起了哭腔。

“诶呀你这是做什么,”木槿见状赶忙道,“怕了你还不成,哭什么,让你去便是。”

直到听到这儿,那被让了位的小姑娘才舒了口气,她带着厚重的鼻音:

“那是自然,谢谢姐姐!”

而正说着,这守在角落的房门便被打开了,一位步伐轻盈的姑娘从内里走出,她微红着脸,带着一脸淡淡的笑意,向同伴们点了点头,示意可以下一个人进了。

于是这位叫“九华”的小姑娘便在木槿无奈地注视下走入了房间。

只说这房内到底是何许人也,引得楚楚的美人们这般等待,往里瞧着,原来是这几日里被街坊邻居讨论得热火朝天的谭公子。

闻听脚步声,正端坐于小桌前研墨的谭文卿便抬了头,他微微笑着:

“小九姑娘来了,快请坐。”

进门的九华也不生分,跳着稍急的小脚步就坐到了谭文卿的对面:

“文卿,我爹娘有回信吗?”

“……”

小姑娘开门见山,让谭文卿一时没有招架住,沉默了片刻。

谭文卿停下手中研磨的动作,抬眼看了看女孩。

这不是九华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可面对小丫头进门便二话不说询问家中来信的焦急模样,大概不论看多少次,他都觉得于心不忍。

而显然九华也不是第一次见谭文卿这般神情了——

“那……稍带个口信什么的,也没有吗?”

水灵的大眼睛里一瞬间多了几分落寞,九华却是仍不死心,继续追问道。

她的语气越来越弱,而谭文卿仍是说不出话来。

明明还是那么小的小姑娘,本该是在爹娘怀中受尽宠爱的年纪,却偏偏遇上了这般父母。

然而世道如此,普通人家的丫头穷尽一生也无非两种结局。

区别不过骨肉爹娘心中尚存的一点良知。

这里的姑娘们大多都是得不到的。

九华亦是如此。

然而对于谭文卿来说,九华却又是最不同的。

他大概永远也忘不了——

那年自己初见九华时的情形——

小姑娘被爹娘用迷药迷晕送来青楼,而谭文卿那时碰巧在老鸨隔壁间的包厢一个人喝闷酒,于是便听见了些许交谈声。

许是醉酒所致,谭文卿那时拖着半醉的身子,鬼使神差般地移步到了墙边,他眯着眼睛,侧身贴着稍显破旧的墙壁裂出的缝隙,于是便看到了屋内的情景——

屋内几人,一位是此家青楼的老鸨,谭文卿认得。

而另外,是一个看着体态瘦削的大婶,她坐在客椅上,怀里还抱着个襁褓,站在大婶旁边的,大概是他的丈夫,正讨价划价地跟老鸨商量着什么,然而再低头一看——

那房内正中竟躺着一位被捆住手脚的昏迷的姑娘!

最后,那男人看气势似乎是和老鸨妥协了,他用布包收起老鸨给的钱两,却许是天意弄人吧,正当男人准备带着自己婆娘走的时候,那本该昏迷的姑娘却忽然醒了。

姑娘一开始还有点迷糊,却在瞧了瞧屋内场景后,立马意识到了。

她拼命想要挣脱被绳索捆住的手脚,拼命用被堵住的嘴巴朝着那渐渐离她远去的爹娘嘶吼。

她的手臂那般纤细,绳索那般的粗。

也许是听到了姑娘的愤慨,那抱着襁褓的娘忽然回了回头,姑娘以为她的娘亲要回心转意了,然而,这娘却只是忍了忍她那不知真假的泪,对她伏倒在地上的闺女说:

“丫头啊,你就为这个家出份力吧,你弟弟还那么小,这要怎么活呀。”

而后再无音讯。

谭文卿曾试着与这位姑娘交谈过,然而她抗拒的身影却让他不敢轻易迈步。

周身布满了血红的荆棘,小姑娘便这般拖着她稚嫩却早已伤痕累累的身子,虚握着一口气,伏在河岸边腌臜的泥水中。

再后来,她开始学着与周围的人相处。

听其他姐姐说,这家青楼时常有一位诗人公子光顾,说到这公子啊,是个才人却也是个怪人,每每踏进这烟花之地,兴起之时会为姐妹们吟诗作赋,无甚兴致时便寻个房间把自己关起来,却从来都只讨两壶酒来喝,不行多余之举。

小姑娘心下暗记,于是等下一次谭文卿再来时,他便见到了九华。

九华央求谭文卿代她写封书信送出时,谭文卿不知为何怔愣了许久,不过最后他还是点头应下了。

而后,待其他姐妹知晓了此事,便又有许多人提出了这般要求。

来回飞舞的书信纷繁,至如今,也有年岁了。

青楼的姑娘们大多在幼时便被买来,不认家途也不识书字,因此这让谭文卿代写的书信大多也都是寄给自己在青楼相识的中意的情郎。

不知自欺欺人否,也许她们唯一得以寄托希望的,便是那酒池肉林后对她们许诺终身的情郎了吧。

老鸨从来不会去干扰谭文卿和姑娘们的这一行为,也从来不担心自己的姑娘哪天真被人赎走了。

因为这一纸书信呐,何以传递真心,那一夜之情,又何以换来终身呢——

有权有势的,在收到书信后只觉荒唐,酒后胡言,小小妓子竟妄想他赎身续缘。

有情有义的,收到书信后便幻想自己是与爱人被迫分隔两地的苦情人,几次书信来回下,互诉心肠,袒真心,甜蜜几个来回后便也再无后话。

姑娘们大概也是知晓这个理的,她们这么做,说到底不过是想在这暗无天日的生活下,为自己寻找一点希望和慰藉罢了。

何必笑话,谁又不是活在这一幕荒芜怪诞的喜剧之中?

不过每每书信时,姑娘们脸上溢出的那幸福又期待的神色,却也会让谭文卿有一瞬间的恍惚。

却唯有九华,是谭文卿见过的唯一一个,书信从来只予家中寄的姑娘。

也许九华也早已同其他姑娘一样,书信对她来说,已不再是什么传递信息的工具了,不过一袋安慰自己的酥糖罢了。

可九华每每嚼着酥糖便不自觉从眼里流出的泪水,却让谭文卿心疼不已。

他也曾试着想过将九华赎出青楼,可每每提起时,小女孩便会问:

“真的吗,那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可回家又会有什么后果呢?

可不回家,她又能去哪里呢?

她早已被世道困在了这一尺见方的琼楼里,永无翻身之日。

强迫自己收了收了神,谭文卿看着面前的九华,他调整了下呼吸,缓声说:

“小九,你也知道,我马上便要走了,今日你想不想试着……给其他人写信?”

这让九华愣了愣,她一时有些局促:

“给……其他人写信?可我哪儿来的什么‘其他人’啊?”

谭文卿叹了口气,他把笔搁在了桌上,手不自觉地攥了攥衣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说出口道:

“我是想说……你往家中寄的信件……已经够多了。”

“……”

九华一时间有些愣住。

然而不知是不是错觉,谭文卿凝望着九华,他总觉得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九华微不可闻地,似乎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悄悄松了口气。

他听到九华说:

“真的……不再写了吗?”

谭文卿朝她淡淡点了点头。

他看着小九,透过她,仿佛看到了那曾经被困住手脚,倒在地上声嘶力竭的,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小女孩,他哑声说:

“小九,放过自己吧。”

九华开始止不住地流泪:

“……不写了。”

……

谭文卿等九华哭过一会儿缓过劲来后,起身将九华扶起,他稍稍提高了嗓音朝门外喊道:

“姑娘们,都可否赏脸进来陪我喝个酒?”

他有意缓解气氛,于是便结束了书信环节,姑娘们嬉笑着进了屋,嚷道:

“文卿你这是做甚,都还没轮到我呢?”

“我也是我也是,我还想写信问问冯公子下次什么时候来呢。”

“就那冯公子?我看呀,他早把你忘了去别的女人怀里了。”

“诶九华妹妹你怎么哭了?”

“怎的怎的?”

“好你个谭文卿,居然把我的好妹妹弄哭了!”

……

屋内的气氛一下便活络了起来,谭文卿见九华在别的姑娘的安慰下渐渐止住了哭声,便笑了起来,玩笑道:

“喂,好无情无意啊,我明天便要走了,你们这一个个地守在门外,竟都是想着自己的小情郎。”

说话间便有姑娘将茶水点心都布好摆在了桌上,谭文卿和姑娘们向酒桌走去。

“可不嘛谭公子,平日你来也就两三位姐妹想着写信顺带陪陪你,要不是看你这两日要上京去了,我们才懒得过来呢。”

就着手中的酒杯,谭文卿笑了笑:

“那姑娘们今日便别再想那**牛郎了,快来多陪陪我这孤家寡人吧。”

说罢便又有姑娘逗趣道:

“那不成,既然我这书信都没写成,好歹给我来首小诗助助兴。”

说罢便又有姑娘起身挤到了谭文卿身边,歪了歪头:

“诶文卿,你瞧我这新得的簪子,画一个不成?”

姑娘们全都围了上来——

“诶诶诶我也要,谭公子怎能只给小荷一个人画呢。”

“就是就是,那我这儿还新得了个镯子呢。”

“诶呀你们这镯子簪子的都起开,没瞧见我今儿可是换了身新衣裳嘛。”

“要我说啊,这都临别之日了,谭大才子就该给姐妹们一人来一首作赠别礼。”

“这好啊,我赞成。”

“我也赞成!”

……

谭文卿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却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微红了脸,看着眼前一位位姑娘,他笑了笑:

“朋友们,老话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何必这般作别。”

渡口画舫船不尽,勾栏玉笛歌穷尽,灯不灭。

概是很多年后,花街的姑娘来了又走,她们却始终忘不了那个**一刻把她们当作朋友的诗人公子。

吟诗作赋者恒常,却只有那个人,不求索取。

这位邻里街坊名声不是很好的诗人公子,她们愿意与他交朋友。

她们也只有这一位朋友。

长夜漫漫,昙花且绽,人间路途远。

这夜酒宴的最后,谭文卿与姑娘们道:

“今夜我还要去寻我一朋友呢。”

“朋友?小冉?”

谭文卿点了点头。

姑娘们玩笑道:

“好你个谭文卿,去找那毛头小子不来陪我们,我们不是你朋友了?”

“是——”

谭公子拖长了音,笑了笑,总觉得自己今天有点醉得过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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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相别不足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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