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德何能，让你在我心情最低落之时，如同神明般出现在我的眼前。
往事前尘如烟散。
只求，你能平平安安。
老人面上的低落一扫而空，付之一笑。
“奶奶，沈哲去哪儿了啊？”
“您可别乱叫。”老人听到有人叫她奶奶是很高兴的，但虽高兴，她也清楚尊卑有别，嘴角微微喊着暖暖的笑意，边无奈摇摇头，“少……殿下去宗祠了。”
她很快反应过来，改了称呼。
将府的宗祠在郊外的一座依山傍水的别院里。沈哲所去的并不是那座宗祠，而是将府中小型的宗祠，那里供着他母亲的牌位，他时常会跑去那间屋子，一待就是半天。
左尚明白老人所说，谢过后便风风火火跑去那屋前。
屋门虚掩，火光摇曳。
左尚刚一靠近屋子便放慢，放轻了步子。他不忍打扰沈哲，更不知他愿不愿自己进去，但实在想看看他，于是做贼一般轻手轻脚绕到一扇半开的窗前，悄悄向里窥探。
虽为白白，可里面却依旧灯火通明，窗缝间逸散出淡淡的，却挺好闻的香火味。沈哲跪于母亲的牌位前，面对墙上悬挂的长幅画像上面容姣好的女人垂眸敛首，微微合眼不知在思索什么。
左尚不动声色地趴在窗框上，眼巴巴地扫视这屋中的摆设布局。最终，他飘忽不定的视线，落在了沈哲身上。
就这样在暗处默默看着他，便好了。
左尚一手支起撑下巴，目光炯炯有神。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哲母亲的真容。
他曾以沈哲的模样为基础猜测过他母亲的长相，他猜不出，只知，能生出沈哲这样好的人的女子，不说倾国倾城，也得是清秀美丽，不说精通诗书，也定为大家闺秀，贤德有礼，聪慧温婉。
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他眉眼间是不散的笑意，双手合十拜了拜。
今日真是诸事皆宜，万事顺遂。
他眼眸间闪过一丝失落。
只不过……
不能与他名正言顺地见其母亲。
哪个母亲会为自己儿子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而高兴？哪个母亲会同意自己儿子与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不会的。
沈哲如此爱她、敬她，不会惹她不高兴的。
能这么远远地拜一拜看一看已经再好不过了。
见过，便好了。
总比不见的要好。
不该奢求这份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不仅会惹沈哲不高兴，他母亲若在天有灵，也会不高兴的吧。
毕竟在旁人眼中，哪怕不说，心中也会觉得他们有违世俗伦理。
左尚喉间一紧，眯起双眼，打算转身离开。
他的动作很轻，哪怕是要离去也不愿打扰到沈哲，不愿破坏屋中这片宁静祥和。
“左尚。”
他步子一顿，险些失足跌倒。
沈哲的声音。
他不愿回头，可无奈下意识作祟，哪怕险些摔跤，他也义无反顾猛然回头。
就是这么一回头，他的视线撞上了沈哲饱含笑意的目光。
房屋内外，一暖一寒，唯一扇微启未闭的窗，撕开了两个世界的隔阀，暖寒交融。
处于这两个世界的人，亦是如此。
沈哲依旧跪坐，他只回头，眼含笑意，视线入寒，直直地，丝毫不拐弯抹角地望向猛然回首一脸未散失落与惊愕的那人。
“左尚。”他的脑袋歪了一个小角度，似是疑惑，也像孩子的撒娇，“怎么不进来？”
左尚愣了愣。
“进来啊。”那人眉眼一弯，面上尽是笑意与温柔，竟与墙上那女子一般无二，像极了沈哲的母亲轻声唤他进去。
左尚心下一悸。
可以吗？
我可以……与你一同见你的家人吗？
他心中犹豫，可脚却不顾主人依旧徘徊不定的内心，挣脱大脑的控制向前迈出一步。
脚落地，他忽地感到什么消失了，他才这么一愣，双腿便撒丫子欢腾地动起来，不顾一切带着他走出一步又一步。
于是才一愣神的工夫，周遭寒意已散，温热裹挟。
温热贴上面颊，他这才有了些许真实感，反应过来，见沈哲眼含笑意望着自己，也顾不得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至他身旁站定，恭敬一倾身，轻轻跪下来。
沈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他就这么仰头无声地望着，眼神温柔认真，仿佛在用双眼与母亲的灵魂交流。
“母亲。”沈哲声音温和悦耳，弯眉一笑，“这位，您认识的，之前同您讲过，左尚。”
“一直想带给您看看，可惜先前他有事耽搁了好一段时间，就一直没带来让您看看。”
他这些话不知是对谁说的，温柔又认真，眼眸中神色也坚定不移。
左尚心中一悸，忽地仰头望向画像中的女子。
女子笑意温暖，举手投足间尽是书香与温雅。
他……先前同他母亲讲过我吗？
左尚心中暗想。
“他以后便是您另一个儿子。”
左尚瞪大眼，不可思议回头，他的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与不赞同。他用眼神拼命示意沈哲不要这样说，不要再往下说了，可沈哲却如不明白般，只轻轻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您是我的母亲，我敬您，爱您，念您，您若在天有灵，必是知晓，自您走后，他待我最好。”
“他可能会因为怕您不高兴不愿让我将这些事实说出来，但我不同。”
“您知道的，我从小以来，最不喜的，就是为了旁人的眼光委屈了自己人。”
沈哲直言不讳道，“我很爱他。”
“若真要说，您为至亲，他为至爱。”
“那他便也是您的亲人。”
“我知道这在您看来可能有些奇怪。”
“但这世上奇怪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沈哲垂眸低语轻笑，笑中含着些讽刺与不屑：“更何况……这并不奇怪啊。”
“就像您深爱着父亲那样。”
“我一直都很奇怪您为什么会爱上父亲这样的人。”
“曾经，您的至死不渝在我眼中就如同笑话一般。”
“我不理解人为什么能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只不过有一些喜欢的旁人至此地步。”
“现在我懂了。”
“母亲。”
“我也爱他。”
“所以啊。”
“请您在保佑我，守护我的同时，也保佑保佑他。佑他往后日子喜乐安康。”沈哲合眼，“与我同在。”
说完，他长跪而下，额间点地。
当然，若您不愿也罢。
起身时，他眉眼间闪过嘲讽的淡笑。
我自会常伴他侧，陪他一同喜乐安康。
沈哲抬起头回眸看向左尚时，那人已微微红了眼，眼尾悄无声息攀上湿润，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扭开脑袋不愿让对方瞧见。
沈哲无声地望了他片刻，低头淡笑，他难得没有去嘲笑左尚的狼狈，轻声道：“方才见你出去追白公公，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妥？”
“没有。”左尚轻轻摇头，“只是同他说了不用建侯府，请他与陛下说声。”
“啊……是这样啊……”沈哲仿佛想到了什么，抿唇歪头一笑，“那万一以后我们吵架了，我要赶你走，或是你要离家出走，你去哪儿呢？”
“别乱说。”左尚捂住他的嘴，“不吉利。”
沈哲举手投降，露出的双眼微带笑意。
“好啦，走了，找老师去，未时还得入宫面圣呢。”沈哲起身，轻拽了一下左尚的衣袖，笑着退后几步，熄灭点燃的灯烛，转身开门。
“沈哲。”
“嗯？”
“不会的。”
“什么？”沈哲不解，回头看去，与那异常真诚坚定的目光交叠。
“不会的。”左尚垂眸，“哪怕有一天你不需要我了，要赶我走了，我也绝不会离家出走。”
我难得拥有了家，怎会说丢便丢？
若你还要我，我定陪你到这时光尽头去看看，看那时的四时更迭，看那时的山河万里。
我想陪你去看那盛世繁华，万家灯火。
所以啊，请你不要丢了我。
沈哲微愣地凝视着欲言又止的对方不到片刻，忽而笑了：“那就好。”
“好啦，走吧。”
我又怎舍得丢下你？
我也怕极了你离开我啊。
郊外，某座不知名的山上。
寺庙前。
“咚咚咚。”
“咚。”似是询问。
“咚咚，咚咚。”似为应答。
“嘎吱——”一声，木门轻启。
“姐姐好。”门后小童歪歪脑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您是哪位？”
“014，谢万代。”来人摘下面纱，随手塞入怀中，“002在吗？”
“老师在念经吧？”小童不确定地回答，侧身将谢万代让进来，警惕地四下看看，随即合拢门，又不放心地上锁，他看看天色，“若是在念经，这时候应当快好了。”
小童将她领入室内坐下，随即体贴地为她拿杯盏为她倒上茶，推到她面前。
“您稍等，我去看看老师。”
不过半晌，门口忽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僧人模样的老人由门口缓步入内。
“万代。”
“周归。”
两人相熟，刚见面便唤了对方的名字。
老僧慈眉善目，边为自己没有亲自迎她入内而连声倒歉，边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子。
“所以发生了什么事？要你如此大动干戈由北燕那边赶过来？”周归十指交插，轻轻搭在桌上，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的疑问与关切。
许是因为他刚刚念完经，周身还笼着层薄薄的香火味。
谢万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眸思索了片刻，接着轻轻摇头叹气：“你不会想知道的。”
周归轻轻皱眉，刚张嘴想说些什么，便听谢万代继续说了下去。
“他回来了。”
“谁？”他下意识问出口，可话音未落心中便已有答案，他微微瞪眼，“此话，当真？”
“不确切，但……有八成的可能是真的。”
“他不是离开这个世界了吗？怎么会……哪怕是……祂也不会让他回来的。”周归不解，“但他回来了这倒是好事……他是这个世界的核心，当初祂就是因为这，将他强行带离这个世界，以防止我们趁机杀他。”
“杀了他便能回去了。”谢万代垂眸一笑，“只要毁了核心，世界便会瓦解，到那时便也能与系统取得联系，便能回家。”
“可哪有这么容易？”
谢万代轻皱秀眉：“为了同祂对抗，系统拉了多少人进这个世界？大多数还不是都被处理掉了？还有一部分安于现状，只有一小部分像我们这样蛰伏着等待时机，祂把他保护的有多好这谁都知道……太难了……”
“祂为何对我们如此深恶痛绝？为何系统如此畏惧祂，却依旧拉一个又一个人进来？这个也界有什么特别的吗？”谢万代狐疑地望着面前的老僧，忽地沉下声来，“周归，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
周归静默着，双眼微微怔愣，直视正前方一动不动地好久好久，却始终没有聚焦，最终轻叹摇头：“万代，你不明白。”
“祂为天理，这世上的规则，万物存在的道理。”周归垂眸，“我们穿行在这各个世界中替原主逆天改命，逆的天，就是祂。”
“我们的所作所为，毕竟是有违天理的……”
周归摇头叹气，声如气音。
“既有违天理，那系统为何仍要执迷不悟地将人拉进来？为最初那个本该将任务完成却失败了的人陪葬吗？”
“周归。”谢万代咬牙，“都现在这时候了你还要瞒下去吗？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001是怎么回事？那个人与天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说啊！”
周归默不作声，他轻轻垂下眼睫，眼眸中映出桌上的茶杯，与杯中青绿的茶水，水不知为何一圈圈漾开，亦不知漾开的，究竟是茶水，还是久远的记忆与思绪。
他身处黑白交界，侧眸黑暗，那里仍旧停留着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与任务；回首光明，白日下，有着他一直以来并肩同行的伙伴与……另一个世界里的家人朋友。
他沉默半晌，轻叹：“万代，你不明白。”
谢万代反驳：“我……”
而周归却没给她将话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我同你一样，必须守着这个秘密直到那个可以听这个秘密的人到来。”周归合眼，“就像你为何守着那个秘密哪怕是文王上门都不告诉他。”
谢万代毫不震惊他知晓文王上门问她当年所发生的，不被世人所知晓的事这事，她只是像哑了声般，安安静静垂下眸来。
“所以啊万代，这世上的一切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有些东西，是人类无法探索的，就像系统，就像所谓的天理。”周归抿了口茶，“人类才出现不过千万年，而他们，早已在此存在了亿万年之久，甚至可能诞生于混浊初始。”
“既来之，则安之吧，要蜇伏，便得先融入。”
谢万代沉寂无声，再没开口。
谢万代走时，周归亲自将她送出寺门。
他来到这个世界需完成的任务失败了，便被系统困于此地，系统曾下达死命令——唯有任务被他人完成，他才能离开此地，回到另一个世界的家去。
这个禁制在系统离开后也并未消失。
他多年受困于此，便也居于此。
如一只受困于牢笼中的鹰，折了双翼，再不能回到天空中翱翔。
他也再不能踏出此地半步。
也许……
是在为上半辈子的所作所为赎罪吧。
“施主慢行。”他轻声道，像对每一位曾到访寺庙的客人那样送谢万代，谢万代回身回礼。
“周归。”
她走前这样道。
“愿我们，在此生都能等到那个听秘密的人来。”
“愿我们，都能在此生回家去。”
谢万代扯出个温婉动人的笑。
“回到我们的世界。”
“回到我们各自的家去。”
“到时候见着面了，可要认出对方啊。”
周归一愣，恍然间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神色如常，淡道：“施主慢行。”
希望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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