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予帝缓缓拉开一把木椅坐下,思索了许久,似乎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或是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他捏起桌上的杯盏,杯中茶水已凉,却依旧泛起青绿的茶色,他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
“当初北祈郡那一战,我让沈哲杀了你,我知道他箭术了得,你与他感情又好,想让你死时痛苦,以报你杀笙帝一事之仇。”
“我知道。”许倾故点头。
“其实起初我只是想杀了你,并未想用过沈哲。”敬予帝摇头,“左尚和沈哲是我派往北燕的‘钉子’,从小远离故土,远离父母家人,背负起整个南楚和他们那个年纪本不该背负起的责任与使命,我对他们二人已是心有愧疚,只让他们好生休养。”
“当时沈哲回了南楚后,对你很是想念,他的父亲沈武认为自己的儿子不能对一个敌人整天日思夜想,便同我来说,请我带着沈哲了确前缘。”
“毕竟是我让他去的北燕,是我让他遇上了你。”
“所以我同意了。”
“可谁都没想到他知道他杀的人是你后反应这么大,他本对他自己的箭术极为自信,在上城楼前朕问他能杀了敌人吗?他特别自信,也特别轻松,完全没有第一次上战场的紧张,他说,一箭便可。”
“他那么一个自信张扬的人,因为那一箭,现在成了这样。”
“在他知道那一箭他射中的是你后,他在佛像前跪到了深夜,谁去拉他,他都不起,只一个尽重复他那一箭不可能杀了你,绝不会杀死你。”
“找你尸体的几日,他便一直跪在庙内,找了几日,他便跪了几日,那时寺庙中冷寂,他的膝盖便在那时,开始不对了。”敬予帝没感觉自己说着说着说多了,只两眸垂下,似回到了当时,许倾故也不说什么,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在得到你死亡,尸体回到北燕这个消息后,我不敢将此事公布出去,可……毕竟,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他不知是如何知道的,当时和现在的状况差不多,呕出了几口血,就倒在了佛像前。”
“他睡了许久,醒后便一直消极着,那时候精神有些恍惚,好像时常会瞧见些虚影,都是些不存在的东西。”
“他不敢碰弓箭,不敢上战场,不愿出谋划策,排兵布阵,他父亲骂他,他被同个兵营里平日与他关系不好的人骂,嘲笑,自己也没什么反应,整个人呆呆的,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的空壳。”
“当时他整日精神状态都不大好,听说每夜还会被噩梦惊醒。”
“他父亲觉得这样下去不对,于是再一次找上了我。”敬予帝轻轻抬眸,似乎想看一看对方的神色,眼眸,却想起他那张仿佛亘古不变面无表情,从不让神色沾染上的脸与眸,忆起曾经的事,便不敢再去与他对视,睫羽不堪一击重重垂落。
“护园寺的住持告诉我们,出京城向北,他也说不清到底在哪儿,只隐约记得,便将地图赠予我们。”
“他说地图的终点是一座荒山,山上有座寺庙,名为停忧寺,在山顶不到一点的半山腰上,那里住了个僧人,是他旧时的好友,那位老僧对治疗心病一方面甚是精通,可以去找他一试。”
“大概一周不到,他们便启程去寻那停忧寺,大概一年多左右吧,过了太久,有些记不得了,只记得挺长一段时间未见,他一天午时,有人来报说沈武回来了,我便召他入宫。”
几年前。
南楚皇宫。
御书房。
“沈卿,沈军师他……如何了?”敬予帝关切道。
“多谢陛下关心犬子的身体。”沈武恭敬道,“但……微臣也不知他如何了。”
“可是此病棘手?”
沈武摇了摇头:“是那僧人将哲儿留于山上了。”
半年前。
荒山。
停忧寺。
沈武领沈哲在这荒山上从凌晨开始绕,绕了好些时辰了,沈武甚至都要以为被那护国寺的住持耍了,根本没有这么一座寺庙。天色临近傍晚,倒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迷路了数次后,到了寺前。
沈武正欲抬手叩门,那门便从里面被拉开了。
开门的是名小童,不过六七岁的样子,身着一身素衣,望着沈武,又看向沈哲,轻轻一笑:“您来找我老师的吧?快进来吧,老师已经等你们许久了。”
沈武心下一惊,这僧人竟知他们来此?那何见他们迷路不帮帮他们,反而悠闲空等,万一他们迟迟寻不到,最终放弃离去,他就不怕落了个隔岸观火,见死不救,无佛心不慈悲的名声吗?
那小童仿佛会读心术般,回头瞧了眼沈武,笑道:“这位施主可知,我老师为何将这庙建于此处?”
“为何?”
“这座山在老师来前,一直是座荒山,虽地势极佳,风水甚好,却因山势险峻,极少有人至此。”小童淡淡地为他讲述,“此处建寺,山明水清,极为安闲清静,且因地势之故,未来过的人若非竭力寻找,是寻不到的,而哪怕是来过的人,若非诚心有事相诉或前来拜访,心中无诚意,也便会在这山林间迷了路,如何也寻不着。”
“老师说,这天下善恶,正邪并非分明。”
小童未去看沈武,却已然明了。
他解释道:“举个例子吧,一方国家攻打另一方国家,前者将后者举国搅得混浊不堪,民不聊生,沈将军认为,哪方正?哪方邪?”
沈武垂眸思索片刻:“这得看原因何故?”
“是,所以便是如此。”
“若是前者只是想将先祖的国土夺回,让自己国家中的百姓吃饱,穿暖呢?”
沈武微微愣了。
“天下之大,善恶正邪并非如黑白二色在眼中清晰明了,老师他身为僧者,必得怀有一颗僧者之心,对好坏善恶皆怀有仁德,慈悲之心,如此,便为佛心,为天下黎民所忧所乐所喜所悲。”
“而身为医者,医者仁心,无论男女,无论贫富无论贵贱,唯一的目的,便是为病人治病,以竭其能,还其健康,不做害人,缺德以及种种恶劣行为,救死扶伤,不求恩报。”童子笑,“此便为医者。”
“来此地的人,大多都是老师曾经的故友或知晓他医术,前来治病的病人,这些病人,在世俗单方面认知上,或许至真至善,又或许为非作歹,为了避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老师选择让他们自己来决定。”
“你们方才一路走来的路,便是你们自己的决定。”
“若心不诚,目的不纯,到了一半,或还未到便会放弃,要么便是永远在原地打转,找不到出路与去路,直到死亡。这种人,便是被老师所放弃了的,只有真正凭自己的诚心寻到这里的人,老师才会出手相救。”
“所以便先恭喜沈将军了,老师说了,只要能寻到这里,他无论如何,哪怕时间再长,或耗尽自己的生命也会将病人治好。”
童子微微一笑,抬指做出噤声的动作,转身叩门:“老师,他们来了。”
里面回应似的发出一声嗯,听声音,似乎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对方似乎是刚睡醒,沉寂了片刻,开口时嗓音有些黏着般的哑:“那便……请他们进来吧。”
童子“嗯”了声,轻手轻脚将门推开,像是怕惊扰里面的人,待门开后,侧过身,有礼貌地颔首示意沈武他们可以进去了。
顺着童子让出的道向里看,这地方似乎是间书房,两旁红木制的书柜分别一字排开,架上书册卷轴整齐有序地陈列过去,一册册,要么是古籍,要么是孤本,要么名家名著,也有名画孤卷悬挂于架前,眼花缭乱,见之肃然起敬,书卷气息扑面而来。
穿过一排又一排似不见头的书柜,一道镂花木雕屏风后,窗前,身着单薄素衣,一手托一卷书册眯眼细细品读的男子悠然坐着。
他将正读着的一页看尽,便将窗外方才随风飘入的一片枯红的叶夹入其中,放在一侧,边做着手中的动作,边道:“涘儿,去帮我把后院里的菜弄一下,今天忘了浇没浇水了。”
说罢,他抬起头来看向入内的沈氏父子,望着沈武的脸,他忽不知怎的垂了垂眸,似伤感状,又若无其事抬头来起身行礼。
沈武看着面前有些年老却依旧看得见些年轻时的样子的人,总觉得对方给自己一种似曾相识的眼熟感,可又忆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对方。对方明目张胆不加掩饰地给自己一种熟悉与亲切感,可自己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们……见过吗?”
沈武第一次有些迷茫。
“先前在南北交锋时见过一两次。”对方也不含糊,“沈将军英姿飒爽,令周某大为佩服。”
“不过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便长驻寺庙不出了。没成想今日还能在此地见着,是周某此生之幸。”
“您言重了。”
原是这样。
那便解释得通了。
被他这么一说,沈武的确隐约记得这么个人。
沈武将事情说给他听,大致了解了事情因果缘由后,对方轻轻一颔首,抬眸望了沈哲一眼,对沈武一笑,道:“沈将军,是这样的,现在我有一点小问题要问沈哲,您的话,还请先出去一下。”
“没用的。”沈武略有些无奈,又带着责备看了沈哲一眼,“他自从那之后就没同旁人说过一句话,只有有时会自言自语,如疯了般……哦,除了他那个从小以来的好友,左尚。两人偶尔倒是会说上几句。”
“这个没有大关系,您放心。”
“那……行吧。”为了沈哲的病,沈武也只能一试,他起身向外走,边叮嘱一声不吭的沈哲,“别装哑巴,妇好回答问题,快点治好了病回家。”
果真,沈武才在门口小坐了片刻,他甚至还没无聊到开始回忆往事,身后的门便打开了。
他在第一时间站起,回头。
老人温和慈祥地笑着,大手抚过沈哲的发顶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的猫猫,又像是在无声地鼓励着他,沈哲的眼眸忽动了一下,略带迷茫地抬眼望他。
他唤来自己身旁的那个童子,吩咐他:“涘儿你带沈哲去灶房,弄点好吃的吃,沈哲,饿了吧?有什么想吃的自己挑,不用客气啊,去吧。”
小童子自来熟地冲沈哲一笑,拉着他的衣袖向寺庙另一头的灶房走去,他难得见着除他自己外的孩子,虽然这个“孩子”比他年长不少,但这也不妨碍他将他当成同龄人一起玩。”
“你叫沈哲?”童子边走边笑问,“我叫周涘,涘是那个水边,水畔的那个‘涘’。”
“哎,你喜欢吃什么啊,我们这里你提得到的基本上都有,甜的,咸的,辣的,额……酸的也有,若你想吃苦的……也行?但肉倒是真没有,我们这里是正经寺庙,有营业职照……啊呸,南楚皇帝陛下授权的,但别的倒是有……你等一下可以自己挑……”
童子一路走便一路说过去,哪怕沈哲并没有同他说一个字,或根本没听他讲话,他也毫不在乎。
“跟你说啊……”童子的声音渐行渐远。
“涘儿见着每个来到这里的孩子都这样。”僧人解释,边温和一笑,“许是庙中平日里待着太闷了,难得见一个自己能说说话的,也真是……”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语气中却丝毫没有责怪的意味,蕴合其中的,更像一个父亲对孩子的宠溺。
沈武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略有发愣,不过一会儿,他身为军人,将军良好的素养便将他拉回来,上前询问:“那个额……”
他突然间想起自己似乎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对方了然,善解人意地一笑:“鄙人姓周,名归,字未取,毕竟先前不是干这行的,也不是专业的,您也不用按平时僧人的称呼来称呼我,沈将军若不嫌弃,可以直呼我名,有什么想问的,您可以直接问。”
“哦,好,周归,那个……沈哲他有说什么吗?”
周归闻言而笑,摇头:“他什么都没说。”
“什么?”沈武急了,“那他……那您……”
那他这病怎么办?那您还能治吗?
周归浅笑,沈武并没有把话说完,可他却已知道了他想说什么,问什么。他见沈武急,却只轻飘飘拍了拍他的肩,摇摇头,依旧用那种不慌不忙的语气,对他道:“沈将军莫急,办法自然比困难多,关于他的病,我们还得入室详谈。”
“请。”
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沈武见他说有办法,只好稳下心来,随他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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