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霜迟半跪在地看了过去,刚好与宋萃羽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对方脸色苍白,气若游丝,显然已到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刻。
这是他血脉相连的父亲。
宋霜迟想,他应该喊一声的,可嗓子就像被糊住,他竟然张不开口。
“你还活着。”
却是宋萃羽先开了口,没有惊喜和意外,眼中带着欣慰也带着愧疚,“阿楠一定付出了许多。”
“是。”
宋霜迟的喉咙终于能够发出声音,轻声回应,“师父对我很好。”
“是吗?”
宋萃羽恍然笑了一笑,“阿楠都不愿做宋萃云,你又怎会愿意只做宋萃羽的儿子?”
“要知道……”他轻轻摇了摇头,“阿楠可比我更偏执。”
宋霜迟只是沉默。
“师兄。”
九溪有些疑惑,“你有了亲人,不开心吗?”
“有亲人,自然开心。”
宋萃羽轻声说,“可我一百三十年前就放弃他了。”
九溪没明白:“什么?”
“当年弑神阵后,我本该魂飞魄散。”
宋萃羽解释道,“可因我曾给翠微渡过一缕命魂,魂魄不全,弑神阵并未大成,炽情妖君感应到危险,以神魂相护,碎去全身灵力,才勉强捡回一条性命。”
“彼时我身躯虽得以保全,可魂魄俱散,纵然勉强能再活几日,也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难怪当年的弑神阵还留有一丝缝隙,原来竟是丹溪仙君魂魄不全之故。
“可……”
当年的情形尚且历历在目,阿狸不由插话道,“那时,你虽然有些痴傻,可还有些许神智残存,并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你也并不是只勉强活了几日……”他颤声说,“你一直好好的活着。”
“我神魂俱全,都日日徘徊在生死边缘,可你一直好好的活着……”
“是,我一直好好活着。”
宋萃云苦笑了一下,“翠微护住了我这最后一缕残魂,可残魂易散……”
他沉默了好一阵,才继续道,“翠微自小学医,人聪慧,又执拗,半年之后,终于让她找到了方法。”
难怪当年,他与丹溪会莫名其妙的神魂相连。
阿狸想到了这点,却又很快摇头:“可弑神阵后,我从未见过谢翠微。”
“百年相护,你我恩仇两消。”
宋萃云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阿狸,再见了。”
“阿哥,不要……”
阿狸眼泪糊了满脸,宋萃羽却已收回了视线,再不看他。
慕楠在心中轻叹,心疼的将阿狸搂进了怀里。
宋萃羽只看着九溪:“翠微要将我的残魂送回我的身体,可就连你都找不到我,更何况是翠微?”
“翠微她、她……”他垂着头几乎要说不下去,却还是强迫着自己开了口,“有一种禁术,可利用一个人的神魂去感应另一个人的身体所在,而这两人,需要血脉相连。”
难怪,阿迟生来即亡,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绛尘扶住宋霜迟,担忧的看着他,却见对方只是安静的笑着看向宋萃羽,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她没有办法……”
宋萃羽终于抬头看向宋霜迟,眼中落下泪来,“我也还有话要和阿楠说。”
“对不起,我不配做你的父亲。”
原来,母亲放弃了他,父亲也放弃了他。
宋霜迟的眼里空茫茫的,却依旧笑着回应:“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
他很慢很慢的眨了一下眼,“丹溪仙君,师父是因为你才让我活下来的。所以,”他用力强调道,“我很感激你。”
宋萃羽勉强也给他回了一个笑,然后抬手握住九溪的肩膀,继续道:“阿楠,我很想要一个真正的亲人。可一百三十年前,我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却亲手放弃了。”
“因为,我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后悔遇见你,没有恨过你。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事,不是复仇;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也不是明月奴。”
“阿楠……”
他抬手,拭去九溪眼中的泪,“当年之事,是我太偏执,与你无关。如今我已放下执念,答应我,忘了过去,好好活着。”
九溪的泪流了下来,抓着他的手不放,却紧闭着唇不肯说。
“你从小就听我的话,”
宋萃羽轻轻笑了笑,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师弟,这次也要好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完全消散了。
“阿哥……”
一直沉默的九溪终于扑过去抱住他,“不……”
“我不认……”他右手指天,灵力逸散而出,整个人都带着癫狂,“我要你活着……”
九溪虽然伤重,可逸散的灵力依旧磅礴,此时失去了控制,便立即绞杀起周围的一切来。
绛尘当即护着宋霜迟离开了九溪的灵力范围,见到癫狂的师父有心想要阻止,可看着宋萃羽的最后一缕残魂自身体中脱离,在灵力的护佑下依旧慢慢消散,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师父找了对方整整一百三十年,可甫一见到,就要面对着这神魂俱散的结果,实在是太残忍了。
有一把飞剑自空中急速飞来,恰恰落在了九溪的手上,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慕楠亲眼看到,九溪竟抓住了空气中宋萃羽那缕即将消散的残魂,以缚魂术将其困在了那把飞剑上。
慕楠感受到了些许不对劲,当即大喊道:“阿楠,你这是做什么?”
九溪不答,可手上不停,繁复的术法印迹在他身周围绕着那把剑流转。
绛尘一眼就看出,那是师父的佩剑,这些年始终护在赤湖天堑峰上方从未离开的萃云剑。
“师父,你做什么?”
他也觉察出不对了,一边大喊一边往上冲。
“绛尘,自今日起,你是赤湖掌门。”
磅礴的灵力拦住了他,九溪站在灵力的中心,神情平静的道,“赤湖是师兄的心血。你记住,持身守正,勿堕赤湖声名。”
“九溪。”
慕楠猜到他要做什么了,厉声喝道,“你师兄要你好好活着。”
“连你都要死了……”
九溪恍然笑了一笑,“我怎么好好活着?”
“林烁。”
慕楠又急又怕,颤抖着开口,“我没有那么快死,我可以不死的,我会陪着你好好活着的。”
“我要师兄活着。”
九溪轻轻摇头,横剑在手,“你问我做什么,我见过持剑主,方才明白,祭剑可以养魂。”
“小白,对不起。这一次,还是我先抛下你。”
说完这句,他干脆利落的自刎,鲜血自颈间喷薄而出,尽数被萃云所吸收,在生命的最后一刹,看着慕楠轻轻翘起了唇角,“小白,我也没有、没有后悔……”
磅礴的灵力尽数散去,连风都好像停了下来,他的眉眼就此固定,剩下半句话再也没有说出来。
“师父……”
眼前再无阻拦,绛尘终于可以往前,可他却不敢。
不敢面对师父的死亡,不敢面对那具熟悉的却再无气息的身躯,也不敢面对那柄染血的剑。
宋霜迟缓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向前,在九溪倒下的身体前半跪了下来。
只是这么一瞬间,对方的身体都有些干枯,可睁着的双眼里,竟还残留着些许笑意。
他伸手,替师父合上了眼睛,眼中怔怔落下泪来。
虽然师父只当他是工具,可他终于失去了此生唯一的亲人。
“师兄……”他茫茫然的开口,“你是不是要带师父回赤湖安葬?”
师父一亡,魂灯则灭,再加萃云剑的离开,此刻赤湖必然乱成了一锅粥。
绛尘既然做了新任赤湖掌门,必然要回赤湖主持大局。
“不能带回赤湖。”
慕楠终于回过神来,颤声道,“阿楠祭剑而亡,赤湖门人见他如此死状,怎肯善罢甘休?”
“祁山如今是阿鹤主事,仙妖都换了新主,一旦有风吹草动,保不住如今岌岌可危的仙妖和平。”
“更何况、更何况……”
慕楠终于走上前去,眼睛都不敢去看慕楠,只伸手拿起他身旁的萃云剑,上面原本被缚住的那缕残魂正慢慢的与剑融为一体,“祭剑养魂,这不是持身守正的赤湖该做的事。”
“可这是阿楠想做的事。”
慕楠的声音慢慢沉下来,“宋霜迟,我要见持剑主。”
宋霜迟见不到持剑主,可他能见云岫。
而云岫可以联系持剑主。
可宋霜迟只道:“七日之期,还有五日。”
“绛尘仙君。”
慕楠看向绛尘,“我想将阿楠和丹溪仙君都葬在这儿,可以吗?”
“不。”
绛尘仔细思索,拒绝道,“狐死首丘,叶落归根。在师父心里,赤湖枫院才是他的家。”
他认真的看向慕楠,“慕楠妖尊,萃云你可以带走,但我要把师父和丹溪师伯葬在枫院。”
慕楠正欲说话,绛尘已解释道:“我知道你担心仙妖再起战争。但你放心,我以赤湖掌门之名起誓,赤湖绝不会主动对妖族动手。”
慕楠便也没再说话,只是握着剑带着神情恍惚的阿狸往外走,将地方让给了失去亲人的师兄弟二人。
“阿迟。”
绛尘去握宋霜迟的手,只觉凉的吓人,“我们一起回赤湖吧?”
“我不回去了。”
宋霜迟轻轻抽出手,“师兄,从离开赤湖那日起,我就再也不会回去了。”
“好,那就不回去。”
绛尘随他的意,“阿迟,那我先回赤湖。等葬礼过后,我再来找你。”
宋霜迟笑着摇了头:“你也不必来找我。”
绛尘大惊:“为何?”
他又急又心焦,“阿迟,你答应过我,让我一直……”
“我是答应过你。”
宋霜迟伸手堵住他的唇,“可我不会再做宋霜迟了。”
“云岫曾经给过我选择,如今我终于可以做出选择。”他笑着说,“阿绛,五日之后,作为人的宋霜迟会死去。作为魔的……”他向四周看了看,最终凝在远处一朵刚刚绽开的花上,“朝晖将会获得新生。”
阿迟这意思,是他会选择活着?
惊喜来的太突然,绛尘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宋霜迟只是看着绛尘又重复了一遍:“今后,我不是宋霜迟,我是朝晖。”
“朝晖,朝晖……”
绛尘念了两遍他的新名字,终于忍不住大喜过望道,“好、好、好,朝晖这个名字好。”
“师父说,让你持身守正,勿堕赤湖声名。我既选择成魔,你我……”
宋霜迟顿了顿,“就暂时不要再见了。”
“暂时……”
绛尘颤声说,“你的暂时是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亦或是永远?”
“一百三十年。”
宋霜迟看着他笑了笑,“阿绛,我给我们一百三十年的时间。”
“一百三十年,足够你培养一个新的掌门继承人。到那时,你若还不曾忘记我,你若还喜欢我,那就来找我。”
“我不会忘记你的。”
绛尘拼命摇头,“师父的愿望我也会记得。可我们为何不能再相见?你成了魔,我们也可以再见的。”
“因为,我更想知道……”
宋霜迟的声音又缓又轻,还带着些许茫然和疑惑,“阿绛,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还是因为我的身边只有你。”
绛尘愣在当场。
十年了,他从未怀疑阿迟的真心。
可阿迟竟说,他分不清。
“一百三十年,足够我走遍天下,历经红尘繁华。”
宋霜迟说,“那时我若还不曾忘记你,我若还喜欢你,那我就是真的喜欢你。”
“时光如水,人心易变。”
绛尘沉默了一阵后才道,“你真的要赌吗?”
他轻轻的说,“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还记得,我却忘了,你该如何呢?”
宋霜迟看着他沉默了一会,依稀是在思考,然后轻轻勾了勾唇角:“我是师父养大的。”
宋霜迟看似不曾回答,绛尘却笑了起来,顿了顿又道:“可若是我还记得,你却忘了,又该如何呢?”
他没等宋霜迟的回应,只是继续道,“你成魔后,与云岫魔尊一心两命,我总不能因为你,就害了云岫魔尊吧?”
“既然不能杀你……”他笑着摇头,眼里是期盼,也是祝福,“那你就好好活着吧,活的开心快乐,过得有滋有味。”
宋霜迟看了他许久,才终于应承道:“好。”
绛尘这才把九溪和丹溪的尸身背起,御剑朝着赤湖的方向飞去,半空中却停留了一瞬,回头看向宋霜迟,大笑着喊道:“朝晖。”
“我们一百三十年后再见吧。”
宋霜迟只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才终于捡起地上那把绛尘特意留下来的匕首不晚,看着上面的泓泓蓝光,轻轻笑了起来。
阿绛,我知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只要能重逢,就永远都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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