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绛自打来这里暂住后还从来见金枝这般安静过。
平日归家后她总是一边迫不及待卸下钗环一边大呼小叫“累煞人累煞人”
要么院里大呼小叫要朔绛赶紧打扫金豆屙的羊粪豆,
要么盘腿坐在院中杏子树下算账,渴了就“咕噜咕噜”大口喝水,
整个院子里吵吵嚷嚷,一直喧闹到熄灯。
明明是一个人,却能嘈杂出一队人的热闹。
朔绛刚来时觉得她聒噪不堪。
永嘉侯府遇上年节庆宴,上百人的排场也能做到鸦雀无声,银针落地可闻。
他常蹙眉或蒙着耳朵,嫌金枝太吵。
可今天一下子安静下来,朔绛又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他枕在布枕上,望向繁星闪烁的天空,心里空荡荡的。
金豆走过来,“咩咩”喊了两声,
而后将雪白蜷曲的羊毛贴在他身边。
朔绛伸出手去摸摸金豆。
侧耳听,金枝的房间里也没有传出磨牙声。
他以往嫌那磨牙声扰人清梦。
可今天月升半天了屋里还是没有任何声音。
朔绛心里像堵着一块大石头一样。
他听见金枝屋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金枝一直在努力赚钱,每一笔钱对她都非常重要。
红妈妈这一笔生意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朔绛“腾”一下翻身起来。
他系上衣领扣,走到金枝门前。
伸出手去想敲门,却还是停在那里。
该怎么说呢?
他最终还是咬牙敲敲门。
金枝没有开门。
“金枝。”朔绛在外面忐忑不安。
夜里露水渐渐落下,打湿了他的外袍:“是我不好,我……”
他鼓起勇气:“因着那家是妓馆所以才没有进去。”
“后来又看见那位婶子想着她帮忙送一下应当无妨。”
朔绛自责低头:“乌衣巷里邻里常互相帮助,我便以为那边也一样。”
谁成想那两位是竞争对手呢?
金枝没有回话。
只是啜泣声渐渐熄了。
朔绛回到原来的床铺上。
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
他索性起身去灶间喝水。
随手从茶壶里倒一杯水出来喝。
“这。”流出来的水口感粗粝,几乎可以形容为划嗓子。
朔绛就着月色仔细看,
这才发现桌上有两个茶壶,一大一小。
平日里金枝喝的水是大茶壶,他喝的水是小茶壶。
适才黑灯瞎火他心情又不好没有细看,所以错喝了金枝水壶里的水。
可是,这滋味为何如此粗粝?
他来这里第一天后就嫌这里水不好喝。
于是金枝便拿出钱给他买甜泉水喝。
他一直以为金枝也跟自己一起喝甜泉水了。
没想到金枝居然一直在喝粗水?
可是金枝第一次给自己的水也没这么难喝啊?
朔绛又倒了一杯细细品味。
忽然他想明白了。
水分甜泉水、甜井水、寻常井水。
金枝原先一直喝的是甜井水,后来自己来了嫌甜井水难喝,于是金枝便花钱给他买最好的甜泉水喝。
自己为了盛下这部分钱,索性从甜井水降为寻常井水。
井水倒是能喝,可是并不如甜井水甘甜可口。
甚至还有一些划拉嗓子难以下咽。
这人……
她明明天天抱怨自己花了许多钱。
明明骂自己是个挑三拣四的小白脸。
可是自己却偷偷在喝井水。
盛下的钱给他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买甜水喝。
朔绛站在月光里,眼皮一抬一闪。
他是侯府世子,自然少不了别人的殷勤。
可是那些人对他的好,都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求财、求利,求名。
极少有人这样不为所图甚至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为他好。
月色照在少年身上。
金枝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心情平静下来。
这是一切底层平民的经验——容易淡忘。天大的事情睡一觉已经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这样,压根儿就撑不下去。
她推开门。
檐下空无一人。
人呢?
金枝看檐下的被褥叠了起来,院里扫得干干净净。
就连金豆面前都有一堆割好的杂草。
走了?
金枝纳闷。
难道昨夜的不愉快让他不告而别?
金枝心里无端产生了几份惆怅。
她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太久,这些天忽然多了一个人。
固然他是个“古板”,固然他穷讲究多,但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啊。
陪她去买羊,陪她去背猪,陪她做生意,和她逛庙会。
原来有个伙伴的感觉真不错。
她也不用老是一个人对着一群生猪死羊自言自语了。
可他还是走了吗?
金枝心里空荡荡的。
她摸了摸金豆的头,喃喃自语:“其实我没有那么生气。”
金豆不知人间悲欢,只过来蹭了蹭她。
金枝吸口气,天不早了,还是赶紧出门赚钱得好。
她到了肉铺开了大门。
或许有昨日里红妈妈前来争吵过的原因,店里今天的卤肉生意并不大好。
金枝费力将炉灶搬到上风方向,又将炉火烧得旺盛。
火舌舔砥,锅里的卤汤咕嘟咕嘟冒起小泡。
繁复馥郁的卤肉香气也渐渐在空气中扩散了开来。
可惜还是没什么人。
金枝托腮,叹了口气。
谁知这时有人喊她:“金枝,给我来点肉!”
金枝抬头,却是红妈妈。
她唬了一跳:“红,红姐姐?”
红妈妈态度爽朗大方,哪里还有昨天怒气冲天的样子。
她拉过金枝的手:“哎呀原来昨天是一场误会。”
误会?
“原来你那弟弟生性害羞,说是看到美人儿就胆怯结巴,因此不敢进来。“
“他今日来向我道歉。
站在露水地里恭恭敬敬,还送了一个大礼。我这也不好意思再生气。”
金枝看向红妈妈背后,果然是少年郎别别扭扭站在那里。
红妈妈还在说话:“……生得那么好的少年郎,又有那么一手好手艺,说话又诚恳,可真是难得……“
“你也莫要责怪你弟弟。”
红妈妈又从袖子里掏出个物件
“你弟弟说要拿这个祖传的宝物来弥补我生意上的损失,我想想,你们姐弟相依为命也不容易,便说定了让他教会我家女儿点茶的技艺就好。
这珠子还是你收着吧。“
说着便将个红艳艳的物件放到金枝手心里。
金枝定睛一瞧,却是一枚珊瑚珠。
当初第一次见到猪鱼时,他发间便绑着大红的珊瑚珠。
最后拆下来六枚,金枝当时将这些珠子交给猪鱼让他好好保管着。
没想到他拿出当中最大最圆这颗来赔偿红妈妈。
这个傻子,一点都没想过自己今后的日子吗?
金枝手指一点点握紧,攥住了那枚珊瑚珠。
红妈妈拿了食盒高高兴兴走了,临走前还跟街坊们大声招呼,说明不过一场误会。
围观的那些街坊看清楚了不过一场误会,便也高高兴兴过来买肉。
渐渐门口来买肉的人多了起来。
这个割半两猪肚,那个买两斤羊肚。
“哎,来了!”金枝高高兴兴答应。
随手抄起尖刀割下一小块猪肚放在秤上称重,
旁边顺顺当当接过猪肚,包进干荷叶里。
金枝一愣。
抬头看,是猪鱼。
少年眼睛里有些微的惊怯,似乎怕她还在怪自己。
他心里也有一丝忐忑。
她能原谅他吗?
“喂,拿麻绳捆一下!”金枝皱着眉头挑刺。
“好!”少年眼中阴霾一扫而空,欢天喜地去寻麻绳。
**
红妈妈派来学点茶的女儿叫做红绫。
她五六岁左右,还梳着双丫髻,脸上却一派庄重认真。
既然说了要教授别人,朔绛便也认真要她拜师。
洁净衣裳,束脩十条,端坐拜师。
他在心里想,自己便当收第一个徒儿便是。
想起汴京城里多少豪门贵戚求自己拜师不成,倒先教出个出身妓门的徒儿。
要不是为了金枝这一笔生意。
唉。
算了,等回到侯府以后将这小娘子赎出来。
让娘亲收做养女以后嫁进书香门第。
有自己这门点茶的手艺她以后也可傍身。
还是个小童的红绫浑然不知自己的人生已经被刚拜的师父安排得明明白白。
金枝看着繁复的拜师仪式嘀嘀咕咕:“讲究。”
对送来的束脩却不拒绝,喜滋滋捧进后厨。
过一会捧出了一碟青蒜炒腊肉、腊排骨青菜汤。
勾得红绫一个劲流口水。
朔绛第一天却不教授红绫点茶,先给她讲了半天的茶文化。
第二天又给她讲茶筅的材质选用。
红绫也不烦躁,反正每天都能来这里偷闲半天,能玩小羊羔,还能吃香喷喷的腊肉。
金枝原本凑到旁边想偷学一门技艺,谁知听得直打哈欠。
好容易熬到了实操环节,
只不过才听了几天她便嚷嚷着自己已经学会了。
朔绛狐疑:“点茶文化繁复难得,你仅靠旁听便可学会?”
“那是当然!”金枝一拍胸膛,总结一句:“不就跟活猪食一样吗还要特意学?”
朔绛不满瞥了她一眼。
金枝大咧咧示范:“我看你点茶,不就是把茶叶打成沫子后用水冲,边加水冲边用茶筅搅匀吗?
这倒也没错。
朔绛不服气点点头。
“对嘛。”金枝拿起猪食盆,“你看,我也先把芋头磨成粉,再加点开水,边冲边用木棍搅匀。”
“都是磨粉、加水、搅匀。”
“只不过我搅不出来你那么多泡沫就是了。”金枝深感遗憾。
朔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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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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