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茉对路家院中那棵枇杷树的感情颇为复杂。
此时,她站在卧房落地窗边,往外看,仿佛透过夜间清雾,朦胧望见了两道身影。
一道是十岁的路森,另一道是正被路森训斥的,五岁的自己。那日她调皮抓了池塘中的蝌蚪,被哥哥发现后一掌扼住了两腕,别去身后,并严声斥责,涩然畏缩的小姑娘再三保证以后不会再伤害益虫才逃过一场责罚。
能忆起的片段不止这些,九岁那年肠胃不适,她却仍在树下偷食枇杷果实,路森发现后随即上前钳住那细小的下颌,迫她吐掉口中果实。
虽是出于好意,但那人手段实在强硬,再加上口吻严厉,每每都能惹她生上好几天的气。
如今,往日情景再现,且变本加厉。一听说她深夜与男艺人约饭,路森脸色瞬间转阴,问她懂不懂规则,会不会为自己的处境考虑。
一向胆大的辛蕊当时都被他的愠怒震了住,吓得连声解释。池羽茉也据理力争,称来回都有商务车接送,进包间的顺序也分了先后,根本没有暴露行踪的可能。
然他充耳不听,只一味斥她擅自与顶流艺人接触。
池羽茉不甘被训,怒红了一张小脸:“这是我头一次跟公司内部艺人合作,广告投放之后吃饭庆祝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吧,只是正常的交友行为。”
男人脸色明显更黑:“你们在交友?”
她硬着头皮答了声是,又说了句就算家长也不能干涉成年人交友,然后便拉着战战兢兢的辛蕊回了自家别墅。
房内,轻叹一息。
辛蕊还在卫生间洗澡,池羽茉拢了拢窗纱,前额抵住透明的玻璃,呆呆望那棵树。
似乎最近起,他们之间的接触又开始变得多起来。前些天求和的纸条还没下文,今天就又为新的事件掰扯上了,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树影婆娑,叶状黑影片片投在地上,池羽茉无端想起刚才站在那里的时候,低头一瞥时看见地面上,她与他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原本,他们确如那两道影子一般,形影可依。奈何长大后,亲密无间的兄妹却隔了山海。
倚窗之人思绪渐飘远。
她不由忆起那片山海由何而来。
仿佛应该追溯回,四年之前。
十六岁的盛夏,正值高一暑假,少女像往常一样,下了补习班习惯性去门口等哥哥。
当时路森读大三,每周四六有网球课,球馆正好与池羽茉的数学补习班同一方向,因此两人习惯同行。路森下课时间早,每次会在补习班门口等她。
然而这天反常,池羽茉未于老地方看见路森,她从书包里拿出手机给哥哥打电话。
没成想,路森说网球课时间有调整,以后都不能接她下课了,让她自己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当即,清秀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妹宝开始对着话筒撒娇:“站台通往小区的那条路上人很少,我一个人好怕。”
彼时二十一岁的男生,声线早具备男性的成熟质感,池羽茉听见听筒中那个低磁的声线沉静对她说道:“你已经长大了,可以单独面对那段路程。”
池羽茉不依不饶:“你说能就能了嘛。”
对面叹气,似有无奈:“不试怎么知道?”
路森向来勤快,绝不可能是因为懒得接她而推辞,大为不满的小人儿又在电话里嘟哝了几句埋怨,在意识到路森依然坚持,自己多说无益后,她不情不愿地挂了电话,独自踏上了站台。
上车,瞥一眼空荡无人的座位,嘴唇抿起。
后方这时响起一个声音,叫了声池羽茉,接着,男生提书包走了上来,一屁股坐在了她旁边。
对方一副懒懒姿态:“今天哥哥没来?”
池羽茉头一偏,是张传。
这个张传与她同校,曾经给她塞过小纸条,内容不外乎加个微信交个朋友,但明眼人都知这种接近怀揣何种意思。当时她没理他,过段时间之后,两人竟又在补习班遇见,张传再次死缠烂打上来。来接人下课的路森某次看出了端倪,果断施以警告,才最终结束了那场追逐游戏。
池羽茉并不知张传一直将这事记恨在心,暗地里使了什么小动作,她只知道,自己非常反感这个异性。
她以眼尾扫人,冷冷回道:“今天我自己走。”
张传挑眉毛:“哟,落单了?”说着颇有兴趣地侧过身,“怎么,哥哥不要你了?”
池羽茉态度依旧平平:“请注意你的用词。”
张传这种素养不怎么样的人并不会刻意修正自己的言辞,一路上嘴巴就没停,无一例外全是关于那位特殊的,异父异母的哥哥。
下了车,池羽茉也没能将那张烂嘴甩掉,张传跟着在她后面,调侃说哥哥不理不要紧,他倒是可以不计前嫌送她回去。
池羽茉厌恶地加快了脚步,与之拉开距离。
男生吊儿郎当将书包甩在肩膀上,对前侧背影说:“池羽茉,你有什么可骄傲的。”
围墙边,背影停了住,继而,缓缓转头,一字一句地对人说道:“不接受你,不代表我为人骄傲,而是这个年纪本就不应该谈论那些。”
张传嗤笑,走近一步至她跟前:“什么年纪不年纪的,说的还挺冠冕堂皇,别装了。”他顿了一顿,弯腰凑近,不屑地歪唇笑,“池羽茉,你都被你哥玩过多少次了,还好意思装模作样地跟我避讳早恋?”
一瞬,对面女孩怒目圆睁:“你说什么呢!”
张传嘴挂蔑意:“被说中心声了?”
震惊之下,池羽茉未能听清周遭声音,只感到眼前人影乍然之间猛晃,紧接着,出言不逊的那一个被一只粗壮手肘摁去了墙壁。
一记勾拳落下,男生惨烈的叫痛声传来,她这才辨清,动手的是路森。
张传显然没能承受住突袭,脸被打偏了过去。路森不放过,再次追加,重拳纷纷落在已然狼狈的脸上,最后打够了,他方才停下,曲着的胳膊在对方喉结处压紧。
两人都喘着粗气。
路森的声音仿佛像从齿缝中撞出来一般,暴怒得可怕:“上次的警告方式太文明了?”
“收回刚才的话!”
虽有过交锋,但张传万万没想到这次路森会出手,还打这么狠。他整个人瞬间怂了下去,慌忙叫哥:“不是,哥,不是我说,是他们、他们都那么说。”
左拳再次扬起,张传慌忙捂脸告饶:“别,别打了,我道歉。”
拳头重重砸在了张传脸侧的石墙上。
路森一把扯住张传衣领,拽至胆战心惊的池羽茉跟前,沉声喝令:“道歉!”
“我马上道歉。”身高不及路森,也不比路森强壮的男生双腿早已发软,“池羽茉,对不起,我不应该纠缠你,不应该对你说那样的话。”
池羽茉怔看着他。
一旁路森冷问:“再犯呢?”
张传被揍得破胆,脸色铁青:“绝不会,我坐另一辆车。”
路森抬手,抓住他后衣领,将人拽离池羽茉半米,随后,手一松。
张传便趔趔趄趄退远了去。
“滚!”
路灯下,路森双眼阴鸷,声线冷凛。
少女一言不发跟在路森后面进了小区,经过池家门前的时候,她没有停步,跟进了路家院门。
路森察觉,脚步于栅栏边的枇杷树畔停下:“不回去?”
池羽茉上前,急忙忙捧起路森的左手:“你手受伤了。”
路森并无在意,将手抽出,说了句:“不碍事。”
池羽茉可是看见了骨节上明显的血迹,她两眼认真望着:“流血了,哥哥。”
“我说了,没关系,听不懂吗?”面前的人忽有些不耐。
这番态度罕见,池羽茉微微吃惊,但以为哥哥只是在气头上,所以并未多加意,依然去拉他的手,想检查伤口。
没想路森敏捷躲开了她的触碰,左手一抬,厉声叫了句:“池羽茉。”
少女不明望过去。
哥哥的眉头不平整,他深吸了一口气,尔后,缓缓启声:“贴贴,不可以,我手伸出来时,也不能再把下巴放上去。再有两年你便成年了,要时刻注意性别有异。”
这几句话池羽茉并不感到陌生,路森早前跟她交待过几次,只不过兄妹间亲密惯了,两家又都知晓她患渴肤症的事情,因此她并不会过多在意自己对哥哥的小动作。
只是她不曾想过,路森现在变得越来越介意,并且达到了多次警告的地步。
带有稍稍的不解,她道:“我们是兄妹啊。”
路森:“兄妹之间也应当注意。”
“可陆昊陆璇也跟我们差不多大,他们还是打闹在一块。”她道。
路森面上浮起认真:“茉茉,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
池羽茉摇摇头:“我不理解,明明我们情况差不多。”
路森:“差很多,你听见张传刚才说的话了吗?”
池羽茉:“听见了又怎样,女艺人还有被造谣是变性人的时候呢,难道都要往心里去。”
路森视线从她身上撤开去,落在侧处:“我们现在到了该戒断的年纪,希望你能听得懂。”
池羽茉:“听不懂,好好的关系为什么要断。”
“不是绝断,是某种行为的戒断,杨医生之前也提过,为什么还是不明白?”
又搬心理医生出来说事,池羽茉不由来气:“可是医生也说了,阻断和脱敏并不是这种病症的最佳治疗方式。”
“那是针对家人。”
池羽茉仰脸:“所以你不是我的家人?”
路森无奈:“并非这个意思。”
眼里的本来的光黯了下去,她因生气而微微嘟起唇,偏过头不再看她。
再接着,她从那棵树下离去,走向隔壁,穿过院落,头也不回的进了客厅。
次日早,鸟雀声将池羽茉唤醒,躺在柔软床铺中的人儿睁眼。
耳里仿佛传进人声,她掀开被褥下床,拉开窗纱一角往外看去,好巧不巧,这一看,看见隔壁院子来了个漂亮小姐姐。
眼里闪着一片狐疑,似乎最近,这个女生经常跟着陆昊一起来。
池羽茉陡然就联想起路森最近的反常,以及断然要求戒断的举止。
唰一下,她合上窗帘,转身踩着步子咚咚下楼梯。
王姨已布置好一桌早餐,见她下来忙给她递碗筷,并说道:“隔壁好像有客。”
池羽茉低着脸,闷闷嗯了一声。
继而,她又抬起,对王姨问:“王阿姨,我有一个问题。”
王阿姨和蔼:“什么?”
“是不是哥哥找了女朋友,妹妹就应该跟哥哥保持距离?”
王阿姨连忙在旁边椅子坐下:“阿森谈朋友了?”说完她目光飘向门外,揣测,“好像确实有那么点意思,跟陆昊来的那姑娘前后我也瞧见过好几回了,难不成,就是她?”
池羽茉眼睑垂下去,筷尖无力碰着碗里的青豆:“我不知道。”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如此频繁的要求与她保持距离?
“哥哥谈女朋友,你不替他高兴吗?”王姨碰了碰她的胳膊。
“啊?”池羽茉茫然抬头,“我…我没有不高兴啊。”
语毕,才发现自己答非所问。王姨问的是她有没有替哥哥开心,而她回答的却是哥哥恋爱了自己心里高不高兴。
她忙纠正:“高兴,我当然会替哥哥开心,只不过…”
“只不过,以后可不能像小时候一样黏哥哥咯,哪个做嫂子的不爱吃醋呢。”说着王阿姨起身走向厨房,留下这么一句。
空气中沉闷无人察觉,只有池羽茉自己,闻见了呼吸中的一滞。
…不行,得去确认。
几步路的距离,很快,走到隔壁路家的客厅。
陆昊正坐在边侧的沙发上,撇头朝门口望:“茉茉来了。”
嗯一声应答,视线却落在沙发中央处。
路森正与那个女生坐在一块打游戏。
“坐。”陆昊示意她坐下。
那个女孩见有人来,抬头笑了笑,复又低首,继续游戏。
池羽茉看着毫无表示,只专注于游戏的路森。
陆昊凑了过来,低语道一句:“怎么样,般配吧?”
“陆昊哥,她是?”
陆昊撇着嘴:“男才女貌,你就说配不配。”
“嗯嗯。”胡乱应付之人问道,“所以他们在…”
陆昊摆摆手:“目前还没有。”
池羽茉微微了然。
那便就是,正处于发展阶段。
难怪…
从前些日子起就反复提醒,道男女性别有异,须适当保持距离。
如今又坚持戒断,主动与她隔离。
原来真有那么一回事。
一局游戏结束,女孩兴奋不已,大赞路森技术了得。
路森扯唇笑了下,转过脸,这才发现陆昊旁边坐着个池羽茉。
他抬了抬眉,淡声问:“作业都写完了。”
陆昊一听,立刻扬下巴嘘人:“去去去,大周末的催什么作业。”转过头,他看着一脸乖巧的妹妹,“别理他,玩一会儿不碍事。”
撵人之意如此明显池羽茉还是能够听得出的,加之前晚他们之间刚经历过一场争执,继续杵在这只会显得她特别碍事。
面色暗如积雨云,胸腔中空泛起莫名失落。在几人注目中,沙发上的人终归还是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回去写作业。”
说罢,她转身,绕过沙发,从路家厅门走了出去。
仿佛,就是从那个早晨起,受挫的少女痛下了决心,自觉开启了与哥哥的戒断之路。
虽说后来也断断续续发生牵扯,但池羽茉内心已然认识到,她与路森之间的关系,可能再也不能越过从前,越过曾经无间的亲密。
*
“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你哥发火了。”洗完澡的两个女孩躺在宽大的床铺中交流。
池羽茉拉被子,掖住下巴,轻嗯了一声。
“你还在生气?”辛蕊侧过身来,问她。
“没什么好气的,都这么多年了,他一直这样。”
“还是那么严格啊?”
池羽茉没作声,算是默认。
辛蕊摸摸她:“别气了。”
池羽茉抿起唇,笑了笑:“轮不到我生气,上次的事情,他可能还没原谅我呢。”
“大男人哪会那么记仇,别多想了。”辛蕊安慰。
池羽茉抬手拿灯控器:“不管了,我们睡吧,你明天还有拍摄。”
“嗯嗯,关灯。”
轻微一声响,灯灭,房中陷入漆黑。
池羽茉背过身去,拢被角,轻轻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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