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心月坐在牛车上，盘着腿，左手搭在盘起的小腿上，右手稍用力地抓着牛车边沿的木板，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形，以免被晃下车去。小丫头双目直直望着车后不断倒退远去的风景，细看之下，那精致的眉头下，一双大眼，眼神却在放空，视线并未汇聚于某处。
牛车一步一颠地行走在蜿蜒前行的乡间小路上。
此条道路还算宽敞，以牛车的宽度也就占了大约一半。两边是望不见头的农田，这个季节正种着苞米，苞米株已经长得比十一岁的林心月还高了。
时值傍晚，夕阳已经下落到快没入地平线，只留天边一角橘红，以及些许余晖在天地间。
两侧的苞米株杆和密密麻麻的叶子遮挡了视线，坐在车板上的林心月自然是瞧不见贴着地平线的残阳的。但这余晖仍能照出他们前行的路途。
也就是这会儿入了夏，太阳落得晚。搁一两个月前，这会儿他们就已经快伸手不见五指，得摸着黑前行了。
这条路是林心月每旬回家的必经之路。两年间，林心月往往复复走了这么多趟，对这条路已经十分地熟悉。路上哪一段是什么景，这个季节种着什么，到了此处还有多久到家，林心月都可以说是了若指掌。
方才过了那个边上杵着块大石的拐角，估摸着还有十多里路就到家了。林心月在心中盘算着，暗自期待。
这段路前后十多里地都没有什么镇子，不过零散分布着几个村落，人烟不算稠密。本就行人不多，这会儿时辰晚了，更是看不见什么人。
半个多时辰里，林心月这一车前后也就碰过三四行从农田忙完归家的人。
除了牛蹄声和车板震响声，此间只剩呼呼的风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稻蛙虫鸣。
“阿月，你坐了这许久，屁股墩儿都要麻了吧，真不躺下歇歇么。”躺在林心月左手边的王婶子，头枕着粗布包袱，微微睁开眼，歪头仰视身侧的林心月，再次出声问道。
牛车后头就她们二人，空间够宽。车板子么，又不像贵人坐的马车，还有舒服的软垫靠着腰。这牛车板子上坐久了，腰板可是要酸痛的。往常她们娘俩几乎都是一路躺回去的，路上还眯个觉。今儿阿月这小丫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兴致高昂地几乎坐了一路。
林心月闻声转过头，低下视线对上王婶子。
夕阳的余晖下，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白皙的脸庞映上了一层酡红。尚未长开的稍稍圆润的小脸，在柔光下更显脸部线条的刘畅。大大的双眼，王婶子此刻从低处望过去，里头好似盛着光，晶亮得仿若她在秦府中曾经见过的琉璃石。
小姑娘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之下，嘴角显露一双浅浅的梨涡，更显得整张脸生动又俊俏。
这小姑娘，长得也忒好了些！饶是从小看着林心月长大，王婶子也不由得再次感慨。
见小姑娘光洁的脑门儿上有些细腻的汗水，王婶子不由得有些奇怪，还未等到上一个问题的答案，又抛出一个新的疑问。
“这会儿日头都下去了，还吹着风，怎的阿月你还能热出一脑门儿的汗来？”
“婶子放心好了，我不累的。”林心月抿着嘴，笑眯眯地朝着王婶子道。
然后接着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坐着也瞧瞧路边这春景。这会儿日头下去了，吹着风，我也觉得凉快了。这点子薄汗很快就没了。”
她总不能告诉王婶子他们，她这费劲地坐了一路，乃是因为背上有伤痛。脑门子上的汗也是因为坐久了痛感愈发强烈发出来的。
脸上的酡红不过是晚霞映出来的，若是细瞧之下，小姑娘的脸已经有些泛白，连唇色都比平时浅了许多。
“这一路的草木庄稼，瞧着瞧着倒也觉得怪好看的。”林心月状若自然地为自己的坐而不躺如此解释。
笑着的林心月，双眼弯弯，唇角的梨涡更深了许多。
平躺在车板上的王婶子仰着脸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甜美的小姑娘。
同是一个村的，小姑娘说是她看着长大的也一点不为过，人长得跟嫩葱一般水灵，性子又十分地乖巧讨喜。
“阿娘你就放心吧，阿月还是小孩子，筋骨最是经得起造。坐累了她自然会躺下了。”前头赶车的二成哥扭头，笑出一口白牙。
又同林心月唠起磕。
“阿月每旬瞧上一遍，这路上的景致还没瞧腻么？”
一牛三人走了一个多时辰了，这条路来回走了这么多趟，这小姑娘今日坐着的时间格外久。也不知晓这一路下来基本不是草木就是石头，有啥子好让她这么精神地瞧了一路的。
“不腻的。细看的话，每旬的景色都会有些差别呐。二成哥你看，就这两边的苞米株来说，上个月还没长这么高，这么绿呢。”林心月仍然笑眯眯地道。
二成哥笑着摇了摇头，不跟林心月一个小孩子扯了，转头继续专心赶牛车。
乡下人一年到头都在忙活这些作物，只关心长得好不好结果多不多，到了什么季节能收获，谁还会有这闲情把苞米株当景来瞧。
三人聊了几句又安静下来，林心月也暗自吁了口气。
实在是她已经坐得有些腰酸背痛，屁股墩儿也有些僵麻。尤其是背部，一股麻胀中隐隐的痛感。
这会儿连唠嗑都变成一件费劲的事儿。她只期盼着能早些回到家。
而身上的不舒服，她不能告诉王婶子和二成哥知道。
今年十一岁的林心月，在容县县官秦远明秦大人府上当干活，乃是秦府小姐秦湘虹的随身侍女。
秦湘虹与林心月同龄，性子上，却有些喜怒无常。上一刻脸上还挂着笑，下一刻你不知怎么就触了她的逆鳞，说翻脸就翻脸。稍有一丝不如意就会好一通大闹。
前几日，林心月给秦湘虹端水，秦湘虹只指尖探了一下，突就脸一皱，眉一拧，说水温太烫了，将水盆直接掀翻砸在林心月身上，湿了林心月大半个身子。
烫自然是没烫着的——本就是兑了给秦湘虹净面的温水，温度能有多烫去。不过，虽然已经是春末，天没有那么冷了，但是厚袄棉裤还穿着。那一下，身上厚厚的棉吸了这多水。
林心月当时只觉身上一暖，旋即变凉。随着门廊刮进的一股风，整个人更是一阵阵地犯凉。
穿着那身湿透的衣裳，秦湘虹还让婆子打了林心月五个板子以示惩戒。
厚厚的戒板，直挺挺地拍在背上，饶是隔着棉衣，林心月也痛了好几天。到今日都还有些钝痛。
虽是遭了一回罪，林心月仍感到十分地庆幸。冷春中冻了那么一会儿，又挨了板子，所幸她当晚没有发热——林心月穿着冰冷的湿棉衣挨打的时候就在心中暗暗祈祷，千万不能得风寒，还有几日就到每月一天的休沐，她是要回家的。若是发了热，她就不能回家了，不然在阿娘面前，她定会遮掩不过去。
不知是老天的眷顾还是林心月的身子实，总之今日，除了背上仍有些痛，林心月没有生热。
往日里回家的时候，这一路上，林心月都会同王婶子并排舒舒服服地躺在车板上，在牛车悠然规律的一晃一晃中回到自己思念的家。
今日躺了半个多时辰，林心月的背就受不了了。因此林心月才起身，盘腿坐着。是以有了同王婶子和二成哥以上的对话。
林心月之所以瞒着王婶子母子，除了不想让他们二人担心之外，更因为她的这份工，当初乃是王婶子介绍的。
林心月同王婶子同是于禾村人。不过，王婶子一家世代居住于禾村，而林心月一家子，则是大约十年前搬来的。
林心月的阿娘在林心月小时候，同她说过自家的事。
林心月的阿爹，大约十年前，携林心月母女二人，一路逃荒南下，最终来到了于禾村，在此住下。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于禾村一共有三十来户人家，算得上大村，村姓为赵。村中上至村长下至村民都非常和善，并未因为这一家三口是外乡人就排挤不让他们落脚。只不过因是外乡人逃荒来的，林心月家中便没有田产。所幸林心月的父亲是童生，读过书的，便在村里教起了书为营生。此前村里已经许多年没有过教书先生，初始时候，村里人一半是希望孩子懂些道理，一半也是村民们心善，想着过得去的人家每家或出点粮食，或出点银钱，帮着点这家逃难而来的苦命人。到后来，村里人渐渐发现跟着林父读了书的孩子的确有长进，送孩子来读书的人家便也多了，甚至还有附近两个村的人将孩子送过来跟着林父念书的。林父感激村里人的大义，一直收着不高的束脩，但随着学生多了，林家一家三口的日子也渐渐好过起来。
这其间，还有林心月的阿娘，靠着刺绣的手艺，做的绣品卖给村里人，或是拿到镇上卖。林心月的娘曾是一名绣娘，刺绣技艺非常地高超，与村里的婶子们只会的简单缝缝补补有天壤之别。因此后来村里人逢些诸如新婚嫁娶、小儿满月之类的事，需要些精巧的绣品，都爱从林母这里买，比镇上的花色还多还靓，又便宜上许多。
总之，靠着林父和林母，林家一家三口在于禾村便安定了下来。
然，世事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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