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停在门口，林心月边挨个喊人边扶着王婶子下了车。
众人一番简单的招呼。都是十分熟稔的邻里，且除了年纪小的孩子先被喂了饭，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还没吃上晚饭的，便不用说太多客气话。只简单谢过王婶子一家，林母便领着女儿往回走了。右边手上提着从家中带来的煤油灯。
林心月背着自己几乎没装什么的小包袱，右臂揽着阿娘的左臂，左手抓着阿娘温暖的手心。
今晚夜色不亮。走在黑漆漆的村路上，煤油灯昏黄微弱的光线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并未显得有多亮，只能照出脚下半丈方寸。在这无边的黑暗中，这点子光火好像要被黑夜吞噬了似的。尤其在行走间，灯罩中的芯火不住地左右摇摆，更显得随时可能扑灭过去。
但是回到这熟悉的村庄，身边还有最亲爱的阿娘，都让林心月对这黑暗一点都不怕。怀里抱着阿娘的手臂，周遭偶尔传来远远的几声狗唤，林心月觉得无比的安心。
林母的眼睛在黑夜里更有些模糊，因此两人走得很慢。
“阿月饿了吗？”林母每回都要问这么一句。
“阿娘放心啦，哪回回来我不记得带干粮了，何况我忘了还有王婶子带着呢。我在路上已经吃过一些啦。”比阿娘矮近一个头的林心月，将小脑袋靠在阿娘的肩下，歪过脸仰视自己的母亲，脚下步子不停。
林母用同女儿牵着的左手轻轻捏了捏女儿的手心，然后轻柔地询问林心月这个月在秦府的情况。
林心月小声但活泼轻盈地回答。絮絮叨叨地捡些这个月间府中的趣事跟阿娘说着。
于禾村各家各户的宅子并非整齐排列，从上方俯视更像聚落成堆。但宅子之间都隔着些许距离，近的四五十丈，远的乃至一两百丈。王婶子的家在村中间，林心月家的宅子则是因为最后建成的，因此在离村口最远的村尾，两家之间隔着小几百丈的距离。
母女两人在黑夜中步行又缓慢，足足走了一刻钟多才走到家。
一进屋，林母就让林心月赶紧放下东西洗手吃饭。
林心月麻利地做完，快速上了桌。母女两人的晚饭便正式开始，此时已近亥时了。
饭菜是林母出门前做好的。林心月每回到家的时间都差不多这个点，因此这一天，林母都估着时间比较晚才做晚饭。
此时揭开锅盖，饭菜都还有余温。
母女俩一块将饭菜盛上了桌，林心月搀着阿娘在桌边坐下，便在阿娘的催促中动了筷。
满满当当地吃了几口之后，她一边塞得满嘴，一边抬头对着林母夸赞好吃。惹得林母频频发笑。
窄小的厨间，小小又老旧的四方桌，身后就是灶台，边上还堆着些许柴禾，另有锅碗瓢盆若干物件。
此时在桌子上那盏煤油灯散发出的昏黄灯光下，这一方屋子更加显得狭小逼仄。
但是此处却是林心月心之所系。
每回回家同阿娘吃的这顿饭，都是林心月每月里最香的一顿。即便菜色简单，甚至比不上秦府当差的伙食。
桌子上只有两碟子炒素菜，其中一碟中夹杂了些许肉片——两碟菜已经算家中餐食丰盛的时候了。林心月十分清楚这一点肉是阿娘特意在她回来的这天买的，平日里她根本舍不得买肉吃。
林母一边吃着，一边眯着眼从碟子里挑肉片往林心月碗里夹。
“阿娘你也吃！”林心月也给她夹，任林母再怎么推说肉片有些硬不好嚼也让她吃下。林母抵不过女儿的撒娇耍赖，终也吃下了碗里的肉，看着林心月，又是怜爱，又是心疼，又是贴心。
一顿饭便在母女两人的温馨互动中结束了。林心月吃得开心满足。
她摸着吃饱的肚子，已经忍不住开始有些念想。
——下次再和阿娘一起吃晚饭，又得等上一个月了。
吃完饭，林母依旧不让林心月收拾桌碗，只赶她去坐着歇着，不过林心月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帮她倒水、端碗，昏黄的灯光下，宛若她的第二道影子。
林母洗完锅碗瓢盆，又擦桌子摆椅子，窸窸窣窣地忙活好一会儿，夜色便已经深了。
每回林心月回来的这晚都如此。县城离家里不近，林心月等人到家本就有些晚，这会儿时辰更是不早了。旁的邻里早都熄灯不见动静好一会儿了。
林母赶紧倒了热水，让林心月洗漱，才接着去收拾其他的东西。
林心月在屋子里擦洗时，颇有些提心吊胆——不为别的，就怕阿娘万一进来，看到她背后的伤。此刻脱了衣裳，她背后的青紫可是藏不住了。
煤油灯虽然昏暗，但林心月抻着头往后瞅时，仍能看到洁白后背上，一大片可怖的青青紫紫。
因此，洗漱时，林心月不得不竖着耳朵听屋外的动静，生怕听到阿娘进屋的脚步声。同时一边紧紧盯着门口的帘子，生怕阿娘开门掀帘走进来，一边飞快地将自己擦洗干净。
等林心月洗完，又换林母洗。
终于都忙完，两人躺到床上。
“等一下！阿娘。”林心月按住正准备吹灭床头油灯的阿娘，在昏黄的灯光下愈发显得光洁精致的小脸上满是伶俐的笑。
她从枕头边拿出自己今日带回来的小包袱，打开，取出一串铜钱。
“我的月钱！”
这是林心月每月回来最欣喜期待的时刻——给阿娘上交她上个月发下的月钱。
给秦小姐当贴身丫鬟最大的好处莫过于此。按林心月贴身丫鬟的品阶，她每个月的月钱有六十文钱呢！为了这，一些磋磨她也忍得心甘情愿。
被拉住的林母，看着女儿如花的笑靥，脸上的温柔笑意也止不住漫开。
女儿这两年渐渐变得懂事沉稳，这会儿的神态难得又有了从前那种狡黠明媚的影子。
“好好好，咱们阿月挣的月钱，攒着！”
说话间，林母趿了鞋，走到屋子内侧，将最里侧的箱笼上头压的零散物件挪开，打开箱笼盖儿，摸索着将叠成堆的衣物稍稍翻抬起来，再将这串铜钱放到底下。
阿娘下床的同时，林心月也跟着下床趿了鞋走过来。帮着挪东西开箱笼盖儿，又看着阿娘如每回一般，将铜钱放到一样的位置。
她的心就被一种满足填满。
阿娘将衣物放回去的时候，昏黄的光线中，林心月瞧见满是青乌色、一眼可见陈旧的衣裳堆下头，那抹桃红。亮得有些惹眼，也新得有些瞩目。
林心月眉目平静，安静地瞧着阿娘盖下箱笼盖儿，再将上头的东西复原，两人便躺回床上。
这下，心中再无牵挂的事。林心月紧紧地依偎着阿娘。在黑暗中很快便沉沉地睡去。
一夜香甜。
第二天清晨林母醒时，林心月也跟着醒了。这是她到秦府当丫鬟后养成的习惯，稍微有些许动静便会醒来。
从前的林心月，林母一向惯着她睡觉，指着让她能多长个儿。
林母拍了拍林心月，说天还早，让她再睡会儿，林心月抬眼看了灰蒙蒙的窗，便又闭上眼睛享受难得的回笼觉。
林心月再次醒来时，是被村子里传来的鸡鸣声唤醒的。
走出来一看，天已经大亮。这早已是村子里的不知第几波鸡鸣了。村子里鸡鸭猪狗各种牲畜众多，从天不亮就开始轮番叫唤。林心月这会儿醒了不过是刚好睡饱了。
觉睡得足，此刻神采奕奕的林心月走出屋子，迎着微带着温暖的朝阳，只觉得通体舒畅。
林心月一眼就看到院子中正晾着一看就是刚洗好的湿衣裳的背影，脸上立时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
“阿娘！”
林母闻声回头，看着满脸明媚的女儿，恬淡的脸上也绽出一抹笑，应了一声。
“快去洗脸，吃早饭了。”
“欸！”林心月又灿烂一笑，转身进厨房，倒水漱口洗脸。
林父林母当初携着襁褓中的女儿到此，在于禾村善良的乡亲们的协助下，搭建了这一方宅子，圈出小小的一个院子。
因家里人口少，当时落脚时间又紧，林家的屋子构造得十分简单。两间相邻的卧房，一间隔出来的厨房。
林心月从小到大，却始终住的都是林父林母的那间正屋。小时候夫妻二人带着她睡，林父去世后，她更是始终跟着阿娘睡。
因此，给她备着的那间屋子，后来便做了储物用，堆摆些不常用的家什物件。
林心月在阿娘温柔的搭话声中漱口净面，母女两人又一道用了早饭。
林母专门给她煮了两个鸡蛋。林母养了几只鸡，这些蛋便是鸡头两天下的。
吃完早饭，林母又喂鸡喂猪。林心月亦步亦趋地缠着阿娘，在一旁打下手。
林母自从前几年眼睛不好之后，怕再没日没夜地做针线活下去，万一哪天真的失明了，不仅照顾不了自己，还反会成为年幼女儿的负担。自此也渐渐少做一些针线，开始养鸡养猪。鸡养大了生蛋，既可以卖钱，还可以偶尔给林心月补一补。过年过节林心月回来也可以有鸡肉吃。猪则是让村里人帮着买的小猪仔，林母一个人，身体又不好，精力有限，也只养了一只，养大了卖给附近的屠户，再买一只小的接着养。
忙完家里的这些杂事，林心月又跟着阿娘一道上了一趟屋后不远的后山，捡些柴禾，割些喂猪的草。
林心月每月回来一天，林母本是想在家陪着，让她好好休息，不让她干活的，架不住林心月每次非要催着她一道上山，便只能带她一起上后山忙活。
林心月自然是想着自己回家的时候帮着阿娘多捡些柴禾，多割些猪草，这样她走之后阿娘一个人可以少干一些。实际上每月就这一天的活阿娘也轻松不了，但只能有一点是一点。
林母有些心疼女儿，到秦府里毕竟是当下人，指不定被使唤得多辛苦呢。好不容易一个月这么一天回家，也不好好清闲清闲。但女儿懂事心疼她，亦让她十分慰藉。丈夫早逝，如今世上她也就上心林心月这么一个了。女儿同自己贴心，她平日里再辛苦，也觉得日子有活头。
于禾村地处山脚。林家的屋子是后建的，在村尾，是村子里最外围的一户，整好便挨着山。屋子的正后方百来丈左右就是一个小山丘，往后延绵了挺大的一片山林。山丘最靠近林心月家的地方长着一小片竹子。
林心月对这片竹林很是熟悉了。少时她同村中小伙伴便时不时在这山脚一隅玩耍，这两年来得更是频繁，林心月每次便是与阿娘上这片山头捡落枝落叶当柴禾，以及割野草喂猪，偶尔还能捡些鲜嫩的竹笋蘑菇和野菜。
上午天还有些凉，林子里草木茂盛，日光被遮去了大半，温度更有些低。林心月肩上背着个竹篓子，同阿娘走上山丘林中时还觉得有丝凉意。不过开始干活后，很快就暖和起来，甚至还觉得有些冒汗，林心月将身上的一件外袄脱下来，露出里头藏青色的棉衣。
林心月抬手拭了拭额上的薄汗，将袄子塞吊到身后背篓的带子上。袄子颇有些厚重，挂起来颇有碍些事。林心月不由得在心里嗔了阿娘一句。
——早说了不需要穿外袄，没多久开始干活就会热了，阿娘非让她穿上，说是热了再脱，总比着凉好。这下她还得驼着件厚袄子，不然一会儿她就能多背几根柴禾呢。
林心月在林子间，始终在林母两三丈距离处，蹲蹲起起，捡着地上的枯枝枯叶，遇到荩草之类的就割了捆一捆，悉数放在背篓里。
小半个时辰，林母的背篓就已经满了，手上还抓着一大把捆好的猪草。林母将猪草卷了卷，夹在腋下。而这头的林心月，背上的竹筐才松松散散地装了一大半。
收拾得差不多的林母直起身，望向还在不远处忙活的女儿。
林心月蹲在地上拾拾捡捡，时不时挪动一下小身子，从她这里看过，好像泥地里长出的一朵青色大蘑菇。
因为蹲着，“蘑菇”身后的背篓显得都要同她一样高了。
被女儿可爱到的林母，心下倏地闪过一丝好笑，刚劳作完的疲惫都散了许多，开口唤道：“阿月，走了，回家。”
林心月抬头瞧了一眼阿娘，努了嘴，“阿娘再帮我捡一捡，我的背篓还没装满。”
林母只得又帮她割了猪草塞进去。
女儿自小少干农活，她担心林心月背负重了，身上会被肋出血印子。可每次林心月却是不塞满背篓也不肯走的。就像她每回只肯带着林心月来一趟林子，说什么都不跑第二趟一样。林母只能感慨女儿的性子像了她，虽看着柔弱，打定了主意也是不好更改的。
回到家，日头其实还早，母女两人归置了拾回来的柴禾猪草，然后洗了手脸，重新换了衣裳清洗。
收拾好之后，林母便拿出之前做了一半的绣活接着干。
平日里林心月不在家的时候，林母也差不多的作息。
如今她有意将动针线的时长控制在每日两个时辰左右，且每做一会儿，若察觉有些眼花，便会起身走动走动，忙些其他的事情。如此，虽然现在卖绣品的收入下降了不少，林母却感觉眼睛变坏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毕竟，总要为长远做考虑。万一眼睛真坏了，她反而成拖累女儿的累赘。何况养鸡养猪也还有些微薄的收入。她自己除了吃食也不需要花什么钱，林心月不在家，她也无须计较着时常要买鱼肉给她补补，省着些花也就是了。
女红尽得阿娘真传的林心月，自然也挨着阿娘坐在一旁，一道忙活起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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