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网吧”那霓虹灯招牌，红绿蓝三色闪得人眼晕，把旁边那家“好再来”旅馆灰扑扑的外墙映得活像块调色盘。旅馆招牌底下，暗红色的“钟点房80/3小时”小灯箱亮着，一股廉价香薰混着灰尘的味道，从窄小的门洞里飘出来，直往鼻子里钻。
302房门口。晨浩靠着冰冷的、刷着劣质黄漆的墙壁，后背的衣服被汗浸得有点潮。他手指间夹着根刚点的烟，烟头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明明灭灭。楼道里静得很，只有隔壁房间隐隐约约有电视声，还有他自己有点快的心跳声。
他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呛进肺里，稍微压下了点胃里的翻腾和脑子里那条毒蛇似的声音——林风那句阴魂不散的“会再见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特意换了件修身的黑T恤，勾勒出胸肌和胳膊的轮廓，底下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紧绷着大腿的肌肉线条。他甚至还刮了胡子，下巴光溜溜的。这身打扮，是他对着宿舍那面小破镜子比划了半天才决定的，像个上战场的士兵，准备去打一场他自以为是的“报复”仗。目标就是那个顶着罗浩照片、名字都懒得改彻底的“浩海苍穹”。
时间一分一秒爬。楼道尽头那个挂了灰的钟，指针咔哒咔哒响，像催命符。
九点零七分。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很沉，拖着地皮那种。不是想象中的矫健利落。晨浩眼神猛地一缩，夹着烟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烟灰簌簌掉在地上。
一个身影转了上来。
晨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紧绷得像拉满的弓，眼睛死死盯住来人。
来人个子倒是不矮，也挺壮，穿着件紧身的灰色背心，勒出圆鼓鼓的胸脯和有点下垂的肚子，胳膊看着挺粗，但线条糊着层脂肪。脸上短粗的络腮胡倒是有点“熊”的意思，但下巴和脸颊的肉也松松的挤在一起，皮肤有点油腻。他走路有点晃悠，眼神带着点自以为是的懒散劲儿，扫了一圈楼道，最后落在晨浩身上，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哟，北极熊？够守时啊！”
声音粗嘎，带着点烟酒嗓，和罗浩那低沉有力的声音差着十万八千里。
不是他。
晨浩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咚”一声砸进了冰窟窿里，溅起的不是水花，是冰碴子。那点憋了一路的、混杂着愤怒和羞耻的劲儿，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噗嗤一下，泄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种荒谬绝伦的空洞感和恶心感。他像个傻子！为了这么个冒牌货，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准备献祭的祭品，站在这廉价的旅馆门口！
“浩海苍穹？”晨浩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情绪，把烟头摁灭在墙角的消防栓盒子上。
“然也！” 那人嘿嘿一笑，带着点得意，晃悠着走过来，一股浓烈的汗味和劣质须后水味扑面而来。他走到晨浩面前，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眼神像在菜市场挑猪肉，最后停在晨浩紧身T恤包裹的胸肌上，舔了舔嘴唇，带着点下流的赞叹：“啧，照片没骗人！够劲儿！比照片上看着还他妈结实！” 他一边说着，一边那只油腻腻的手就朝晨浩胸口摸了过来。
晨浩胃里一阵翻搅！在那只手碰到自己之前，他猛地侧身一让，动作快得像躲苍蝇。那人摸了个空，愣了一下，脸上那点猥琐的笑意有点挂不住了：“咋了？害羞啊？都到这儿了，还装纯？”
晨浩没理他。心里那股恶心感越来越重。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他烦躁地掏出手机，指尖冰凉，飞快地滑动屏幕，像是在找什么救命稻草。他根本没看具体内容，只是胡乱点开一个APP通知，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发信人的名字——显示的是他们中队长的名字！
一个借口瞬间成形！
“操！” 晨浩猛地抬起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里全是猝不及防的“震惊”和“懊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夸张的急促：“妈的！紧急集合！队里出事了！叫所有人立刻归队！”
他一边“焦灼万分”地吼着，一边迅速把手机揣回兜里，动作快得像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他甚至没看那个“浩海苍穹”错愕的表情，就像身后真被狗撵了一样，拔腿就往楼梯口冲！高大的身影带着一阵风，撞开楼道里沉闷的空气，几步就冲下了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咚咚作响，砸在那人呆滞的脸上。
“哎？！你他妈…” 那人反应过来，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可晨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转角，只剩下一串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妈的！耍老子呢？！” 那人狠狠啐了一口，对着空荡荡的楼梯口骂骂咧咧，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晨浩一口气冲出旅馆那狭小憋闷的门洞，冰冷的夜风猛地灌进肺里，呛得他咳嗽了几声。外面的空气带着灰尘和路边烧烤摊的油烟味，虽然也劣质，但比旅馆里的浑浊和那油腻男人身上的味道强太多了。
他扶着路边一棵半死不活的行道树树干，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还在刚才那阵狂奔里急促地跳着，但胸膛里那股堵着的感觉，却随着刚才那场拙劣的表演和逃离，奇异地散掉了一大半。像甩掉了一个黏糊糊、臭烘烘的包袱。
真他妈蠢。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为了这么个玩意儿…值得么？
他直起身，茫然地站在街头。霓虹闪烁，车流不息。刚才那股子豁出去要“报复”谁、要“堕落”一下的劲儿，现在泄了气，只剩下一身空落落的疲惫。回宿舍？现在回去太早，那地方闷得慌。训练场？没心情。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饿得胃里发酸。
晨浩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拐过街角。空气里飘来一阵食物的香味，热腾腾的，带着点烟火气。街角亮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灯下支着个简陋的塑料棚子，几张油乎乎的小折叠桌摆在人行道上。是个卖油条豆浆、包子馄饨的早点摊，老板支应着零星几个晚归的食客。
晨浩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在最外面一张空桌边坐下。塑料凳子腿有点晃悠。
“老板，一碗馄饨，两根油条。”他声音还有点哑。
“好嘞！”老板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忙活起来。
馄饨很快就端上来了，清汤寡水，飘着几点葱花和油星，馄饨皮看着挺薄。油条炸得金黄酥脆，还冒着热气。
晨浩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馄饨塞进嘴里。温度正好，清淡的肉馅，暖乎乎的汤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一下空落落又有点痉挛的胃。他埋头吃着，没什么滋味，纯粹是填饱肚子的本能。旁边桌上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在低声聊天，远处网吧的霓虹灯还在闪烁，一切都显得遥远又真实。
“老板，一碗豆浆，两个肉包，打包。”一个清亮爽朗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晨浩下意识地抬眼瞥了一下。
刚走到摊位前点单的是个年轻男人。个头不算特别高，但骨架匀称，穿着件合身的灰色连帽卫衣。他侧对着晨浩，正低头扫码付款。灯光下，能清晰地看到他脸颊和下巴上留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短短的络腮胡，毛茸茸的，衬着他圆润带点婴儿肥的脸颊，非但不显邋遢，反而有种奇妙的“小花猫”似的可爱感。他的眼睛不算大，但很亮，眼角微微下垂，看着就让人觉得很温和。虽然穿着卫衣，也能看出肩膀挺宽，胸脯鼓鼓的，腰腹隐在衣服下，但绝不是那种瘦弱的身板，是一种带着健康肉感、让人看着就舒服的“熊”态。
他似乎注意到晨浩的目光，转过头来，对着晨浩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有点腼腆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扬，像初春的阳光，干净又温暖。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攻击性，只有纯粹的友好。
晨浩愣了一下。这笑容…很舒服。和刚才旅馆里那位的猥琐油腻完全不同，和肖益那种带着沉重关心的温和也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毫无负担的、清爽的、像邻居家小哥的笑容。
“你的好了，小心烫。”老板把塑料袋递给络腮胡小哥。
“谢谢老板！”小哥声音带着点雀跃，接过袋子，又朝晨浩这边礼貌地点了下头，转身步履轻快地走了。卫衣帽子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
晨浩收回目光，低头继续吃他碗里快凉了的馄饨。那个“小花猫”一样的络腮胡笑容，像一粒小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轻轻点了一下，漾开一圈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转瞬就消失了。
他很快把注意力重新拉回现实。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亮了，又是“遇见熊”的消息推送。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直接长按图标，没有丝毫犹豫，拖到屏幕顶端那个红色的垃圾桶里。
删除。
世界清净了。
他狠狠咬了一口凉透了的油条，嚼得嘎嘣响。馄饨汤冰冷地滑进胃里。身体很累，但脑子却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刚才从那个油腻冒牌货身边逃走，与其说是躲开了什么，不如说是从一场自我麻痹的闹剧里仓皇退场。这游戏，真他妈没劲透了。
回宿舍吧。他站起身，把剩下的油条塞进嘴里，掏出几张零钱扔在油腻腻的桌子上，转身融入城市深夜的人流。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需要睡一觉，把这操蛋的一晚彻底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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