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丞相张永民看完司寇楠的策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压下怒气，说：“殿下，你这策论……只是为了敷衍了事吗？臣以为以殿下之聪慧，能想到的不仅仅是陛下纳妃之事。”
丞相苍颜白发，不知在想些什么，看司寇楠的眼神满是朽木不可雕。
“可是老师，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殿下！”司寇楠的话被打断，张永民还是发了怒，却又不能说什么大不敬的话。
他胸脯几经起伏，说：“殿下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吗？”尽管丞相已经尽量遏制自己的怒气，可他的声音还是比平时大了不少，拿着纸张的手都在发抖。
司寇楠不禁缩缩脖子。
“殿下小小年纪，以为臣看不透你的心思?殿下有多少能耐，臣作为殿下的老师还是知道的！”
他像是被气笑了：“殿下要藏拙也不该是这样做！若是殿下实在看不上老臣，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一甩袖子转过身去。
真被气着了？
司寇楠转转眼珠子，走到张永民身后，先是行了学生礼，态度诚恳：“老师息怒，是学生做错了。”
张永民没有理会她。
司寇楠继续说：“老师虽教学生们史书经义，却从未提及朝事，教学生女子八艺，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样样不落。学生以为老师是不希望女子……谈议朝政的。”她顿了顿，“老师也曾因皇姐不喜读书而喜刀剑发怒。”
听到这里，张永民有了反应，身子动了动，却没有转身。
“……学生看来，老师心中所坚持的，是只有男子才可继承大统！”
说完这句话，张永民终于转过身正面看着她，像是今天才真正看清这个自己教了快十年的学生。
人小小一个，还是满脸的稚气。昨日在奉天殿站了一上午也没有表现出半点倦怠，在说到税收时他还看到她动了动，想来是对这事还有些了解。
当今皇帝十岁就上朝听政，对许多事情都还是一知半解，下朝后臣子还没走完就上去拽着先帝的衣角询问。二殿下昨日是看群臣都走了，自己身边无人才上前问询。
或许……他从前都是错的吗？
两年前陛下不顾群臣反对让大殿下入朝听政时他就该想到的，当今不在意将来继承大统的人是谁，不论男女，在他眼里都是将来的储君。
陛下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是跟不想纳妃有关。可是陛下十岁入朝听政，十四被送到雁北军中历练，他真的只是不愿纳妃吗？
张永民本就黯淡的眼光这下更是如死灰一般，他的君主，竟从未信任过他！
回想他这一生，可真真是个笑话！
先帝乐平五年，张永民初入朝堂，当时沙罗之乱正是紧要关头。大周已经被灵帝挥霍一空，世家只顾中饱私囊，不愿出兵出粮。先帝把他当做一柄利剑，狠狠刺向世家。而先帝为了看他的忠心，玉城张家成了第一个遭殃的世家。
他请求族长捐粮捐银。他的身后跟着皇城守卫军，他以为是他用那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其他世家捐粮，可后来他才知道，他们怕的是他身后的皇城守卫军。在那之前先帝没有理由强迫世家捐粮，更不能让将士的利剑指向世家，因为皇帝需要世家的支持。是他亲自带着利刃，砍向自己的根基。
沙罗之乱结束，他成了大周最年轻的丞相，却与本家离心离德，他的名字还在族谱上，却再也没人愿意跟他深交。他成了孤臣。只有靠着皇帝才能做些狐假虎威的事。
当今是先帝手把手带出来的，对他有敬，却无信。
他以为自己已经看得够明白了，没成想到头来却还是个蠢的。
……
司寇楠看着张永民的眼里突然盈了泪水，不知自己哪一句说错了，连忙请罪：“老师息怒，学生再也不敢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害怕，就连小时候掉进朝阳湖里都没有这样担心。
“无事。”张永民又背过身去，抬袖擦泪，“是老臣顽固。”
文华殿安静了许久，司寇楠听到他说：“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殿下若是想学别的，五日后再交一篇策论给臣。臣虽无能，但殿下既有雄心，臣也会倾其所有教与殿下。”
说完，张永民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是这位年迈的丞相少有的失礼之事。
司寇楠看着他离去，总觉得他比昨日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
赏花宴在清晖阁举办，与往次不同的是，今日的赏花宴男女同席。
各家夫人在接到花贴后就明白了皇后娘娘的意思，都带上了自家适龄的儿女。
司寇楠早上起身后先是看了半天的经义，不是她喜欢看书，只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巳时过半，青酒提醒她该去清晖阁了，她才站起来动动脖子，喊青诗进来伺候。
青花接过司寇楠手里的书，不小心看到一眼里面的内容……殿下又在偷偷看话本了，怪不得看的那样认真……
司寇楠注意到青花动作停顿一瞬，马上对她说：“青花，不许告诉母后！”
青花为难道：“可是，殿下，皇后娘娘……”
“你不说母后就不会知道了。”
最后在司寇楠的眼神威逼之下，青花还是点点头答应了不去告状。
司寇楠先去长门宫给皇后请安，等皇后派人喊来了司寇桢和司寇梓，她们才一同去清晖阁。
清晖阁里已经有许多人在交谈了，在宫人报“皇后娘娘到”时纷纷起身行礼。
司寇楠三人跟在皇后身后进去，在离主位最近的席位上坐下。
皇后在主位上说：“诸位，今日良辰美景，百花争艳，本宫特邀诸位前来共赏繁花。”众人齐言能与皇后娘娘共赏春花是他们的福气。
收到花贴的人家辰时就已入宫，皇后直到巳时才来，也是为了给他们留出交谈的时间。
“本宫看各位公子佳人齐聚，看这满园春色，不如本宫出一题，各位递上答案如何？”
皇后发话，又是可以出风头的事情，众人欣然答应。
“今日赏花，就以‘花’字为题，写诗写文就看各位的意愿了，不记名。”
皇后最后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出现了好几声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宫人将早已备好的笔墨端上来，在年轻一辈的席上放好。
面对白纸黑墨，有人胸有成竹，有人面带苦色。
司寇楠三人的席位在一起，她们面前也放了笔墨。
司寇桢看着司寇楠，挤眉弄眼：“我们也要写？母后没说啊！你也没跟我说！”
司寇楠对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母后没跟我说。”
司寇梓没看到两位姐姐的动作，她才从太医院回来，满脑子的《药经》，提笔写了一句“尔丛香百合，一架粉长春。”然后转头看见大姐姐二姐姐都没动笔，小声问：“大姐姐二姐姐，你们不写吗？”
司寇桢直接说：“我不会。”
“不行。”司寇楠打断她，“随便写点什么都行，别空着啊。”然后也提笔写了上去。
“行行行。”司寇桢拿着笔半天落不下去。
直到所有人都停了笔，司寇桢还是没有写出来。
皇后让宫人把所有人的诗作收上去，让静姝带着众人先去他处赏花，待她和各位夫人看过之后再让他们回来。三位皇女留在清晖阁一同赏鉴。
在众人离去时，司寇楠注意到一个女子，似乎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她自己走在最后，也不跟人说话。明明是很标志的人，看起来却死气沉沉。
“静雅，让人挂起来。”皇后说。
静雅让宫人们将诗篇文章挂了起来，供各位贵人赏鉴。
“这个不错啊。”一个夫人说，“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众人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字迹也是十分清秀婉约。
那夫人的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清晖阁里热闹起来。
“娘娘快看这首，‘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倒是十分娇俏呢。”
“这个也是，‘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看完一遍，皇后不做评价，反而问大皇女：“桢儿有喜欢的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把司寇桢吓回了神：“嗯？什么？哦，都挺不错的。”她草草扫视几眼。方才她根本就没仔细看，这些酸诗醋文司寇桢哪里看得下去，还没有长枪利剑来的招人喜欢。那些字看得她眼睛疼，有几个还跟鸟爪子蘸了墨踩上去似的，他们的手是没有长好吗。
司寇桢转头问司寇楠：“你觉得哪个好？”
司寇楠指了两个。
司寇桢看过去。“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另一个是“犀甲凌寒碧叶重，玉杯擎处露华浓。何当借寿长春酒，只恐茶仙未肯容”。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司寇楠，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能不能放下你对海棠和山茶的执念！除了这俩你就不能喜欢别的了是吗。”
司寇楠理所当然：“我就是觉得这两个更好啊，你看这字也漂亮，线条优美流畅，粗细变化恰到好处，墨色的浓淡干湿也十分有层次感。”
“停！”司寇桢抬起手，转头：“小幺，你说哪个好？”
“石燕双双入画梁，梨花厚厚朴前溏。牡丹露出防风蕊，芍药分开带雨妆。园里千红花竟艳，庭中万紫草争芳。黄蜂离了蜂房去，彩蝶拈葩惹藿香。”司寇梓站在一首诗前，“这个好，牡丹，芍药，紫草，藿香，他写了好多药材。”
司寇桢深吸一口气，最终决定不理她们，没一个靠谱的。
“我跟小幺觉喜欢的对你来说不一定就是好的，要你自己喜欢才是最好的。”司寇楠说。
文采可以堆砌，字迹可以苦练，但是人品才是最重要也是藏得最深的。人各有好，物各有所爱，皇姐的夫君得是她自己喜欢的。
“那就这个。”司寇桢随便指了一首诗对皇后说：“母后，我喜欢这个。”
在她之前都没有人注意到这首诗作，字不是最出众的，诗文甚至在一众赞美花的艳美诗词中显得悲伤。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桢儿，你……真的喜欢？”皇后迟疑地问。
“真的啊，我就是喜欢它。”司寇桢的表情不似作伪，“母后，我可以带回去吗？”
对于自己孩子的请求，皇后自是答应。
司寇楠看完那诗后，不知怎的，脑海里竟浮现出刚刚那位特别的女子，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小姐。
“尔丛香百合，一架粉长春。”——陆游《北窗偶题》
“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王安石《北陂杏花》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玉楼春》
“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邱为《左掖梨花》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苏轼《海棠》
“犀甲凌寒碧叶重，玉杯擎处露华浓。何当借寿长春酒，只恐茶仙未肯容。”——沈周《白山茶》
“石燕双双入画梁，梨花厚厚朴前溏。牡丹露出防风蕊，芍药分开带雨妆。园里千红花竟艳，庭中万紫草争芳。黄蜂离了蜂房去，彩蝶拈葩惹藿香。”——无法确定具体作者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苏轼《东栏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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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赏花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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