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焕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不敢置信地望着燕然,大概没想到她一个女子竟如此口无遮拦。
燕然也意识到了失言,讪笑着打了个哈哈,想要岔开话题。
虞焕喘了口气,饶有兴趣道:“县主认识很多虞家男人吗?”
“除了虞澈,再没有了。”燕然摇头否认,心却没来由的一颤。
虞焕见她脸色不太好,忙邀她去旁边树荫下歇息。
燕然也没推辞,有些失魂落魄地跟他走了过去,随从早放置好了坐具,正忙着准备茶饮和果品。
她神色木然地呆坐着,虞焕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思绪早就飞到了遥远的风沙口。
彼时他们被困在原地,始终没等到报官的老桑头,她仍不清楚他的身份和意图,便主动提出带他去马邑城。明着是等他兑现承诺,暗地里却是想趁机打探他的底细。
可是临出发前却遇上沙暴来袭,匆忙逃命时遗落了行李,毯子、火石、水囊、司南等尽皆丢失,山谷上空被雾霾遮蔽,夜间无法行路,只能寻得栖身之所养精蓄税。
燕然睡到半夜,被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吵醒。那个时节白天炎热,夜间极寒,早就习惯了沙漠气候的燕然完全适应,可衣衫单薄的异乡人却冻得蜷成了一团。
两人背靠着背,燕然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冒出来的丝丝寒气。起先她还能塞住耳朵勉强入睡,后来他咳得惊天动地,死寂的山壁间似乎都有回声,她实在忍无可忍,便翻身过去抱住了他……
不得不说那一招真有奇效,其实她也是跟阿曜学的。
十三岁那年的初冬,她第一次来了葵水,前兆是腹痛如绞,身体虚弱,冷汗直冒。无论乳母、傅母还是继母都没告诉过她,身为女儿家,有一天会有那样的经历。
身下血流不止时,她以为自己得了绝症,大概要客死异乡。阿曜也慌了手脚,他比她更加惊恐,因为他无法想象在未受伤的情况下,人怎么可以流那么多血?
他们之间再亲密无间,到底男女有别,她不可能给他看患处,他只能急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
她痛得死去活来,他手足无措,本能得拥住她安抚。她无意间发现,靠近热源时痛苦会有所缓解,阿曜本身就是个大火炉。
身体正常的时候,燕然也是小火炉,因为后半夜两人都睡得很安生。
醒来后的洛阳人又羞又窘,头都不敢抬。燕然乐得看他吃瘪,追着取笑他是个病秧子。
虽然几天后她就对他彻底改观,却还是乐此不疲的打趣。
**
“县主,这是城中最流行的香饮子,还请赏脸!”耳畔传来陌生的男声。
燕然从荒芜苍凉的记忆中醒过神来,看到虞焕捧着一只角杯,隐约嗅到甘草、陈皮混合着水果和鲜花的香味。
她定了定神,接过来啜了一口,只觉冰冰凉凉,齿颊留香,比虞澈的茶汤更好喝。
抬头看到对面的石栏,正是昨日她翻越之处,白孔雀仓皇逃窜的身影在脑中一闪,她不由问道:“您和虞澈相熟吗?”
“论资排辈的话,在下是他的堂叔。”虞焕道:“很久以前,在族学同过窗。”
“听说,”燕然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他,轻声道:“他还有个弟弟?”
虞焕却是一脸茫然,“什么?这是哪里的谣言?虞相可就那一根独苗,否则,哪会事事都由着他。”
燕然便有些迷惑起来,却听虞焕好奇追问道:“县主这是从哪听来的?”
“虞澈自己说的。”燕然如实道。
虞焕不禁皱起了眉头,用玩味的眼神打量着她,似乎想琢磨个虚实来。
“虞大公子可不是会撒谎的人。”虞焕摩挲着下巴,沉吟道。
“我也不是。”燕然有些激动的表态。
虞焕不禁笑道:“在下对县主的话当然深信不疑。”
这人可真是个自来熟,燕然忍不住感慨,她的脸皮算是厚了,可跟他比起来都相形见绌。
“保国夫人生虞澈时,已年近四旬,后来大多时间都缠绵病榻。逢年过节我们去请安,都是隔着帘子,以她的身体状况,绝不可能再育幼子。”他语气坚决道。
“那就怪了。”燕然纳闷道。
虞焕追问道:“大公子好好的,怎么会跟您说这种事?”
燕然不慌不忙道:“我来此转悠,看到一只好美的白孔雀,就追了上去,想不到就这样遇到了虞大公子,以为他是主人,不料他却说那是他弟弟的爱宠。”
“还真是见鬼了,”虞焕嘀咕道:“白孔雀可是稀罕物,在下从未见过。”
“你去找虞澈,肯定能见着。”燕然怂恿道。
虞焕却只是讪笑,摇头道:“那倒不必。”
看得出来,虽是同宗,但他对虞澈颇为忌讳,燕然便没再说什么,提议继续上路。
山道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头。攀登的过程中,燕然逐渐从记忆的伤痛中挣脱了出来。
她心里默念着虞渊的名字,眼前浮现的却是虞澈或虞焕的形象。他如果活着回到家,如今该是何种状态?像虞澈一样淡泊名利,隐居山野,还是像虞焕一样汲汲营营,疲于奔命?
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没有心肝的人,自私自利冷漠无情。只要她认为必要,她可以毫无负担的杀掉任何人,过后也绝无悔意。
毕竟人生只有一次,若令自己不如意,岂不是白活?人总得直面自己的本性,究竟她生来便是地狱恶鬼,还是为世道所迫,这一点儿都不重要。
“光陵如此庞大,为何却这般冷清?”神道碑遥遥在望,却没见到半个人影,燕然疑惑道。
虞焕不以为然道:“您想要香火鼎盛的情景,那得早生二三十年。世祖是女皇,有着和太.祖一较高下的野心,若此后传承顺利,说不定还真有那可能。但在世人看来,这是阴阳颠倒、纲常混乱,长久不了,总得有人站出来拨乱反正。”
燕然撇了撇嘴道:“看来,你对这位女皇颇有成见。”
“不敢不敢,”虞焕连忙摆手,低声道:“县主切莫过度解读,在下的意思是,世祖固然功在千秋,理应荣登大宝,可后来的继承人一代不如一代,没落也是正常的。”
燕然便有些不服气,挑眉道:“您这话有失公允,为何女子就得功盖千秋德比尧舜才有资格称帝,而男人哪怕平庸驽钝也能顺利传承?若以功业和德行论,历史上有几人当得起天下共主?”
她这个角度属实刁钻,虞焕竟有些哑口无言。
燕然趁热打铁,继续道:“要是庸主就该被推翻,那世上还有承平日?”
虞焕笑望着她道:“难怪郡公常说您厉害,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不要岔开话题。”燕然有些着恼。
“县主,有些探讨是毫无意义的。”虞焕正色道:“世间的公理和正义都需要去争取,没有什么是与生俱来的。狼要吃羊,这对羊公平吗?强者从来不需要和弱者讲道理。”
“诡辩。”燕然白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叹道。
虞焕笑得颇有深意,眼中的旖旎情思逐渐消退,他已然明白,眼前这女子与众不同,想要获得她的青睐,得另辟蹊跷。
他甚至觉得,她不像个女子,很多时候有些雌雄莫辨。
**
说话间到了神道碑前,虞焕整理衣冠,郑重参拜。燕然也学着他,有模有样的拜了一番。
虞焕吩咐仆从去向庙祝讨些香烛纸钱,然后带领燕然绕过碑亭,走上了神道。
石兽、石柱、石碑高踞道旁,呈两山夹壁之势,第一眼望过去时,竟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燕然心头一紧,就像小时候误闯入寺庙,满殿神佛当头压来一样。她深吸了口气,不敢左顾右盼,目不斜视地跟着虞焕往前走。
“不愧是前代圣主,哪怕故去数十载,陵寝处依旧正气浩然。”虞焕满面敬仰,轻声慨叹道。
燕然脸色苍白,掌中一片湿冷,暗想着或许自己心术不正,是阴险小人,到了此处才会诸般不适吧?她没敢答话,只默默跟着。
再往前走,看到一座高大的牌坊,总算穿出了石人拱卫的御道,燕然长长舒了口气。
牌坊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华表,其后则是巍峨的庙宇殿堂,雕梁画栋,气势恢宏。
殿前槅门虽紧闭,高阶上却矗立着一道身影,白衣胜雪,玉树临风。
燕然呼吸陡得一窒,没想到虞澈竟候在此处。身边的虞焕也是一僵,满脸尴尬地转向燕然,小声询问道:“县主早就和他约好了吗?”
燕然神色为难,却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大概是巧合吧。”
器镂刻着龙凤纹的砖墁间青苔遍布,幽绿的杂草从地缝间探出头,拼了命地向外张望,燕然却只有钻进去。
虞澈背负双手,面无表情,缓缓步下了台阶,从两座半人高的鎏金蟠螭纹铜炉中间穿行过来,飞扬的袍角拂过铜炉,沾染了半片锈迹。
燕然却想起了被尘沙掩埋的残破素罗,她尚未遇到他时,便嗅到了他的气息,触到了他的温度,究竟谁是谁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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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薄情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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