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楚年初见陈曦，是在2016年，重庆渝北区。
这一年萧楚年刚硕士毕业，考入盛江一中成为一名高中语文老师，陈曦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
也同样是那一年，她和恋人温语冰在闹分手。
或许是因为初入学校，学生们总说她和学校里那些老教师有很大的不同，像颓败的荒野里一抹枫红，冰雪寒冻中一缕阳光。
学生评价她：温柔，有耐心，脾气好。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那些课堂富有生趣的岁月里，她回到家的每一天，都会和温语冰吵架。
吵得歇斯底里，吵得筋疲力尽。
她像个人格分裂的疯子，一面在学校维持着体面，一面在家里痛不欲生。
她用最温柔的面具，掩藏背后所有的不堪和痛苦——爱情长跑十年，她终与恋人走到了岔路口。
她想她不是一个好老师，因为她无法以身作则，也无法对学生坦诚，她的性取向是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需要用谎言来粉饰伪装。
她更无法诚实面对她和温语冰的结果。
无数个争吵过后的夜晚，她独自离开出租屋，行走于繁华孤深的街道，与幸福或悲伤之人擦肩而过，在方寸之地里窥见众生百态，以抚慰自己孤单的灵魂。
遇见陈曦，也是在那个时候。
夜里十一点钟，学校操场后面的商业街，一家快要关门的奶茶店。
两个孤身的人，老师与学生，又或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和店里的无名员工。
不期而遇。
在萧楚年的印象里，那名叫陈曦的学生很沉默，是班级隐形人一样的存在，无论是性格还是成绩都并不出挑，因此开学整整一个月，萧楚年对她都没有太深的印象。
但是，这个女孩也从没给她添过麻烦。
那晚陈曦大约看出了她心情不佳，便邀她在店里坐了会儿，只字不提店将打烊，沉默地给她泡了杯四季春茶，茶水倒映着头顶的白炽灯光，比清晨的太阳更加刺眼。
正是这一次的偶然，让她知道这个孩子来自于四川的一个县城，身边没有任何亲人，独自一人在学校附近租房子。
对此，萧楚年感到很意外。
从小生活条件优渥的她，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要如何独自在陌生的城市里租房生活。
租房的学生不是没有，但大多有父母陪同，就算是住校生，家里也会每个月按时打生活费。
但陈曦不。
十六岁兼顾高中学业的同时，她在外面打着两份工，晚上去奶茶店帮忙，周末便去附近的影院兼职，有时负责检票，有时派发3D眼镜。
在同龄人专注于学习这一件事的时候，这个女孩过早地尝遍了人间冷暖，懂得察言观色的同时也愈发的沉默。
也正因为时间分给了兼职，陈曦的学习时间非常有限，成绩一直徘徊于班级中下游，不见起色。
那段时间萧楚年常去陈曦打工的店里光顾。或许是因为知道漫漫长夜里有人同她一样煎熬，又或者只是纯粹不放心这个学生。
有时她会点一杯饮品，有时就只是静静坐着。
安静的环境是避难所，容纳着无处安身的人，和不被接纳的灵魂。
一来二往，她渐渐了解到这家奶茶店晚上其实没有多少生意，而她也需要做一些事帮她转移伤痛，便索性指导起陈曦的作业，到后来，渐渐演变成给她补课……
“冯队，我回来了。”突然响起的说话声打断了萧楚年的思绪。
一名高瘦的队员带了一批伤员回来，向冯晴汇报道。
“于艳，外面的雪势怎么样？”冯晴走过去问她。
“减弱了不少，”于艳说，“是下山的最佳时机。”
“伤员情况如何？”
“都不严重，队友们也只受了点轻伤。”
冯晴点头：“好，那我们准备一下，马上带领伤员下山。”
于艳的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队长呢？”
“有个女孩在西线失踪，还没有找到，她去看看。”
“我们不用等她吗？”
“不等了，”冯晴说，“再等下去，有些人会坚持不了。”
队长不在的时候，副队的话便是命令。
于艳微微颔首：“好，那我去通知大家准备一下。”
冯晴抬高了声音，对休息的伤员道：“雪势减弱了，大家醒一醒，都准备一下，我们要趁这个机会下山！”
另一头，于艳也和其他队员说明了情况，冯晴将救援队员分成两队，自己负责领路，而于艳那一队则负责善后。
雪势减弱后，山上明显没那么冷了，但之前下的雪已经在地面上铺得很厚，几乎将台阶都给掩盖，下山途中几度有人踩滑，险些在台阶上栽跟头，幸亏有救援队员才免于遭难。
一整个小时的徒步之后，队伍总算到达了山脚下的救助站。
冯晴等人联系上医护人员，熟练地协助他们安顿伤员，跑最后一趟时，她在门口遇到了回来的陈曦。
“陈曦，你找到那个女孩了？”
陈曦抱着女孩的身体，走进救助站的大厅：“我在西线山腰上找到的她，不过她的情况很不好，手臂流了很多血，呼吸也很弱，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救助站的医疗条件比不上正规医院，处理不了一些太严重的伤势，如果女孩伤得很重，意味着她们必须尽快去往附近的县城。
“先让医生给她看看吧，至少包扎下伤口。”冯晴说。
经救助站的医生诊断，女孩的情况的确很棘手，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她本身体弱，再加上失血过多，几乎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接应的车已经到了，今晚应该可以附近的县城。不过这一路舟车劳顿，最好是能找个人照顾她……”陈曦说。
“我来照顾她吧，”萧楚年听见两人的对话，主动开口，“我对她比较熟悉，而且我没有受伤，能够承担照顾一个人的责任。”
“好，那就你来，”陈曦点头，说完便果决地走向门外，“我去跟司机说一声。半小时后我们出发。”
冯晴看向萧楚年，笑着说道：“别见怪啊，我们队长只是处事果断，不是高冷。其实她是个挺好的人，也很有责任心。”
萧楚年一怔，下意识否认：“不……我没有觉得她高冷。”
怎么会觉得高冷呢？
无需提醒，她知道那个学生是什么样的人。
是的，她仍旧习惯用学生来称呼她。
这刻她恍然惊觉，她们已经六年没见了。
学生……吗？
那个女孩早已经不是学生了，而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女人。
人都是会变的，有的人脱胎换骨，有的人面目全非。
哪怕坚定如温语冰都会有改变的一天，何况是一个与她六年未见的学生？
时间能够改变的东西太多，是她先入为主，过于偏见了。
因为面对过偏见，所以她学会放下偏见。
沉默内敛，并非缺点。
*
半个小时后，一众伤员坐上接应的车辆，去往附近最近的金川县。
从这里到金川县大约有一小时的车程，坐在后备车厢的救援队员和伤员都在路上睡了一会儿，唯独萧楚年不敢睡。
她怕怀里的女孩出事。
车开上国道之后，萧楚年才想起来这里应该有信号，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拿出手机，庆幸地发现还剩一格电没有用完。
微信里十几条消息，全部来自于她的好友韩净秋。
【怎么样了？找到那名学生没有？】
【新闻上说你们那里下了暴雪，你还在山里吗？】
【楚年，平安的话，回条消息给我吧。】
【希望你没事。】
……
……
萧楚年用冻僵的手指编辑了一条消息。
【放心吧，我没事。现在在去往县城的路上，不方便和你通话，等安定下来我再给你打电话。】
消息发出去之后，萧楚年收起手机，搓了搓冻僵的手，试图让血液循环加快，好让自己在这荒无一物的冬天里也拥有一丝暖意。
怀里的女孩发出隐约的呜咽声，似乎是醒了。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萧楚年的刹那，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萧老师？”
萧楚年停下了动作，俯身靠近她，关切地询问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舒服一点？”
女孩翕动着嘴唇，声音哽咽：“很疼……”
萧楚年的心也微微疼了一下，手指抚摸着女孩凌乱的发丝，安慰道：“再等一等，等到了医院就好了。”
“是真的吗？”女孩的声音怯懦，似乎不敢去相信她，“山上下了好大的雪，周围好黑，路好难走……”
“是真的，都过去了，”萧楚年在心底叹了一声，“我们已经获救了，会安全的。”
“那，外面还在下雪吗？”女孩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
“嗯，还在。”萧楚年温柔地说道。
“萧老师，我好害怕……”女孩依靠在她的腿上，身体微微颤抖着。
“不要害怕，”萧楚年对她说道，“绝大多数时候，暴雪天是看不见太阳的，但这不代表太阳就不存在。而你可以为之努力的，就是在风暴中活下来，然后等待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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