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十几年前，彼时正跨入新世纪，一个内.□□.五线的城市，乡镇十分贫穷。
卖荞麦发糕的老人骑着一辆大铁驴，正逢上傍晚吃饭时候，沿河的村子窠里，家家户户皆起炊烟，因着他的叫卖声，待到村口的坡下，老人身后已经跟了一批小孩。
都是来买荞麦发糕的。
淡绿色的荞麦发糕上缀了稀疏的芝麻粒，老人车停在树边，这儿不久前才下过雨，此刻雨过天晴，天色一碧如洗，郁郁葱葱的树荫里，小萝卜头们插队挤嚷。
一块发糕有成人的巴掌大小，要花七毛钱。
排在最后的小女孩用三毛钱买下半块发糕，小心用报纸包好了。
河边的柏油路因着那些路上超重的大货车，屈指几年工夫，就被压得坑坑洼洼，她越是小心手里的发糕，便越是忽略了脚下的水坑。
末了，只听嘭的一声，小孩一个趔趄摔倒在河边的杂草上。
包着发糕的报纸飘在水上，她好不容易捡到一根树棍子，往前一挑，谁知报纸下空空如也。
半块巴掌大小的发糕，居然沉了！
小孩哭哭啼啼回家，好在只是三毛钱的发糕没了，没有挨打。
晚上一家人吃完饭，天色未暗，便出去散步消食。
这个村子窠在河边，与别处村子不同，或许是因这一段河岸低，为防河水倒淹入户，一整个小村子都在坡台上，四周种有樟树杨树，几丛青竹扎根边沿，村里人日常行动，只从一面斜坡出入。
这村里人要论起来，祖上都是逃难来的，旧日军阀长毛混战，这一片地区死伤惨重，恰江北逃荒，县里拨出这一大片土地。
谁家往上数，也数不出土生土长的三代，故而有些本地人嫁女，来此走亲时，总会说出河边上的一些奇闻怪谈。
囡囡晚饭后跟着她爹去河滩上玩，上游的水库前几日放了水，如今河水水位下减，一大片石头露出水面，一只毛秃了的癞皮狗混在草堆里，不远处是同村里人在树下唠嗑，声音不大，笑声却传得极远。
父女两个人在水边放下肥皂、小桶还有游泳圈，看着女儿在水岸边套圈，爸爸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玩水，我昨天听人说，上头小卖部里那家小孩，水里淹死了。”
这条河每年夏天都要淹死几个小孩，有一年发大水，还淹死了一头水牛。
囡囡点了点头，不一会儿，爸爸潜入水中，摸出一只大河蚌。
“这里有珍珠吗？”
“你看看。”
囡囡搓了搓手，使出吃奶的劲儿，大河蚌一开口，先是冒出一股极重的水腥味儿，小姑娘睁大眼睛看，可里面除了淡黄的蚌肉，一个子儿都没有。
爸爸说明天再给他捞一个，今儿运气用完了。
但明天，对小孩来说有时候就等同于明年。回到家，囡囡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河边上的孩子，绝大多数都会游泳，像她堂姐，还会飘在水面上，可自己却是个旱鸭子，家里泳圈都买了两三个了。
她家算是村里地势最高的地方，上个世纪原本是个麻地，附近都是村里人死后安的坟冢，后来人多了没地盖房，这儿被改成宅基地，恰好就分给了她爷爷。
每到夜里，晚归的人骑摩托车回来，车灯光线都会透过稀疏的竹叶，照到她的窗户，这让原本毫无睡意的小女孩咀嚼出一些趣味来。
近来天气预报不准，到了半夜，忽而大雨。
雨点敲在青瓦上，噼里啪啦像是放爆竹，空气里潮气加重，窝在床脚的小孩睁大眼，雷雨天气，不知村里谁家还有夜归人，摩托车的灯光照到她的窗帘上，映出一片狰狞的树影，但也只有几秒钟而已。
恍惚间她像是看错了，偏生一道炸雷滚过，随即便是亮如白昼的电光照得眼前一片亮堂。
窗帘上影子动了一动。
02
破旧的小屋，堂厅里湿哒哒的，不知又是哪儿漏了雨水，积年累月下来，墙壁上都是暗沉沉的雨痕。
隔着一扇门，我隐隐约约像是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外面雨声太大了，我从被褥里探出一个头，竖起耳朵细听片刻，只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又离我近了一步。
男人的声音十分温柔，一声一声唤着我的小名。
“囡囡？”
“囡囡开门。”
雨水稀里哗啦，屋里黑漆抹乌的，没有方才的电光，就什么也看不见，我壮着胆子回了他一句：“爸！我睡觉呢！你自己开门！”
“囡囡。”
“囡囡。”
……
这个男人一直在门口，像是阴魂不散。
彼时我尚未意识到，纵然嘴里喊着他爸爸，我的潜意识却把它当成一个陌生男人。
不知又过多久，响起敲门声，门外隐约有爬坡的摩托车声音，仿佛有谁回来了。我在被褥里闷了一身汗，耐不住好奇，终究还是踮手踮脚下床开灯，将门启来一条缝。
房间里的灯光泄出一二，照明堂厅的水泥地上。
只见水迹爬过了大门口的石门槛，贴着墙壁，蜿蜒至房门前。
几道雷轰隆隆滚过，没有一个人的身影，就眼前所看到的而言，刚才那些声音简直就是我的幻觉。
我觉得莫名其妙，将门一合，背脊一阵发凉。
家里经常在下雨的时候停电，爸爸说是电路老化的缘故，但今晚上有几分幸运。
我抱着这么一丝小庆幸才躺倒床上，耳边闻得吱嘎一声响，霎时间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白炽灯灭了。
手下的被褥潮气甚重。这儿的梅雨天难得有太阳，纵然有，也像是捉弄人一样，等着老老小小好不容易将被褥晒出去，不消片刻即飘雨丝。
黑暗里，我听到竹篾编的天花板上，有老鼠的动静，轰隆轰隆，粉白开裂的白石灰簌簌往下落。
小屋里的“雷声”未止，门外雨却收了几秒钟。
我开始听到叩门声。
“囡囡！”
门外声音变得稚嫩，像是少年音，而此刻落在我眼皮上的是暖烫烫的阳光。
又到了第二天。
——而我又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03
七月出梅入伏，家里被褥都要洗干净了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去霉。
一大早，趁着妈妈出去洗衣服了，一只小鱼怪偷偷摸摸站在房门前，大概是等了一会儿，他的头发丝上开始滴水。
我被他叫醒脑袋还晕沉沉的，一边套裤子，一边问他：“你来这么早做什么？”
他笑道：“不早了。”
小鱼怪穿着一条别家小孩落在水里的白色背心，不知哪个婆婆丢的大红灯笼裤，一头及腰长发，他赤着足站在我家水泥地上，手里还拿着一条翻白眼的小鱼。
若是不看头，小鱼怪这身打扮有几分滑稽，但是他比我高，往常总是缩在水里，一身白皙皮肤，圆润润的黑眼睛，眉毛修长，既有傻呆呆的稚气，又有些秀气。
现在放暑假了，他每天都会来找我玩。
我把小鱼怪送我的小鱼放到塑料桶里养着，饭桌上两个馒头尚有余温，正好一人一个。
我家这一片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下到村里那条大路，平时没有外人光顾，虽说别人看不见小鱼怪，但他为了保险起见，经常从我家院子下面的芭蕉林子里摸过来。
馒头蘸辣椒，他一边吃一边哭，眼泪不止，啪嗒啪嗒落在地上，但地上的水痕转瞬即逝。
我嘿嘿笑着，看他吃这么快，又分了一半馒头给他。
“吃罢吃罢。”
这半个下肚，小鱼怪吃红了眼，我一想到他变成红眼鱼就忍不住笑得拍桌子。
他瞪了我一眼，泪流满面，拿背心胡乱抹了把脸，不由分说就把我拖了出去。
在河边的孩子，夏天多有成群结队到水里摸鱼玩的。我们从羊肠小道下去，两边的艾叶黑绿黑绿的，小鱼怪负手走在前面开路，看到另一帮与我同龄的小男孩，脸上立刻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你为什么总是嫌弃他们？”
他皱眉道：“因为他们游泳的时候，在我头上撒尿。”
“真的吗？”
“假的。”
“哈哈哈哈那就是真的了！”我绕到他面前，越想越好笑，就问，“你怎么这么能忍？”
小鱼怪扭过头，嘴角微翘，小声道：“其实也没有那么能忍，我让几只老蚌夹了他们的小雀儿。”
“小雀儿？”
“嗯。”小鱼怪一本正经，还顺手指着树上长尾巴的鸟儿给我看，“那就是小鸟。”
我很好奇：“他们划水衣裳都脱光光了，哪还有小鸟？藏哪里了？”
“藏在头上……罢。”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不确定。
跟昨天一样，我们一起去河上游。
上游有两条小溪，一条探入隔壁村的林地里，若是再往前走十里路，就到了我外婆家。这儿我也熟悉，从前有人在河里淘沙，如今到了夏天，浅浅的小河滩上还有铁丝网做的粗劣筛沙工具。河流两边种了许多桑树。夏日里，桑树高的话能长到两层小楼高。
水流清澈，小鱼怪卷起他的灯笼裤裤脚，我走在岸上，他走在水里。
04
因为私人偷挖河沙，小河某些地方水深极了，小鱼怪都帮我一一指了出来。
有一处水里大坑，看着不深，可是他一脚踩下去，头顶都没了！
“喂喂！”
我小心摸过去，水里的细沙绵绵像雪一样，冰凉的溪水很快漫过膝盖，我眯着眼仔细瞧，除了几条细线一般的蚂蟥之外，哪还有他的影子。
虽说他是小鱼怪，可总不能凭空消失罢，这儿怎么一条鱼都没有。
正纳闷，身后横现出一股陌生的力道，直将我推向大坑里。
“啊啊啊！”
鼻尖沾到水的那一刻，我心都要跳停了，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一头扎入水中。
头顶的阳光洋洋洒洒落在我的肩头，水中倒影被一圈圈涟漪打散了，我定定看着水底的白沙，蓦地被人从水里抱了起来。
“要是这儿没人，只怕你都呛水呛死了。”小鱼怪一手插兜，一手将我夹在胸前，慢慢吞吞涉水往浅滩上走去。
我还在懵懂中，呆若木鸡。
小鱼怪挠了挠头，不由放柔声音哄道：“好了好了，下次不这样跟你玩了。”
“要是我淹死了，哪里还有下次？就没人跟你做朋友了，更别提玩了！”
听见我这样说，小鱼怪抬着下巴，若有所思。
“你说得对，你要是淹死了，谁还来跟我玩。”
我揉了揉眼，生气道：“你还吃了我半块馒头，咱们都要好的穿一条裤子了，说什么死不死的！”
他像是被我说服了，展颜一笑，而后弯腰蹲在我身前：“那我背你走一截路。”
小鱼怪身板很结实，我趴在他背上，隔着薄薄的白色背心，能看到、更能摸到他身上硬邦邦的肌肉，我说他这是每天水里游来游去练出来，他摇了摇头。
“你别和我一样，是旱鸭子？不可能罢，哪有不会游泳的鱼。”我一个劲否认。
“子非鱼，焉知鱼。”
“错了，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不过你怎么说这个呢？”
小鱼怪怪笑了一声，走路忽一个趔趄，吓得我赶紧抓住他的脖子，胆战心惊的，就把方才的话题忘了。
我们走到上游，这儿建了个小小的水坝用来蓄水，但真要说起来，水泥坝还高不到我的胸.口。
小鱼怪将我顶上去，约有十来米宽的小水坝里蓄了一池清澈河水，水流平缓，适逢夏日，一侧低洼的草地上生满了金灿灿的石蒜花。
在这里学游泳既不丢丑，又清净，我环顾四周，小心翼翼蹲到水中，身上衣物瞬时便湿透了。
等适应了水温，我笨拙地开始划水。
“吸气，别呼气。”小鱼怪站在我身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这样吗……咕噜噜噜噜噜%……&*#”
头陷在水里，视野模模糊糊，我隐约看见一条大鱼尾巴，伸手正想摸一摸，一只手横到腰腹，用力将我捞出了水面。
小鱼怪不知何时将上头背心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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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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