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衣被撩起一角，听诊器的一边游蛇般趁虚而入，冰冷的金属头贴近胸口。
哧!仿佛猝然被咬了一口，我打了个寒颤，身体止不住后仰，下意识排斥这种触感，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的臂膀紧紧环住我的大半个身子，胸腔里的心跳稳健有力，恍若生来带有镇定人心的力量。
我靠在他怀里，全身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
医生结束了检查，收回听诊器。
"李医生，小杰…"男人不算清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话说了一半便顿住了，抱着我的手臂轻轻颤抖着，他在紧张。
房间里很安静，医生俯首在桌上写着诊断记录，笔尖摩擦纸面唰唰声清晰可闻。他身后是一扇干净明亮的玻璃窗，初秋的暖阳斜斜洒入，空气中的细小颗粒无所遁形，松松散散，随聚随散。
时间仿佛调慢了几个刻度，每一个瞬间都分解的如此细致。我向着阳光，微眯着眼睛，我到底是活着的么？又或者我曾以为的真实只是一场午歇时的梦？
医生笔尖顿住，他伸手抬了抬金属框眼镜，一张没甚表情的脸上缓缓裂开一道笑意，"恭喜，病人正在好转。"
男人的眼睛在听见那句恭喜时便爆发出极亮的光芒，那是一种宛若枯木逢春的光彩，与他刻着细纹的脸形成鲜明对比。饱经生活磋磨的男人此刻终于看到某种称之为希望的东西。
陷入狂喜的男人用颤抖的声音颠三倒四说着感谢的话，乃至于他没有注意到怀里的小小身体不自然地颤抖着。
腰间的压迫感戳破了我自欺欺人的幻想，不是梦，如此真实的疼痛感，不是梦!
我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三个字，每念一次，绝望更为深刻，我拼命地挣扎，意图挣脱男人的禁锢。
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场景，这是我此时唯一的念头。
可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的力气又怎能和一个成年男人抗衡？
大颗大颗眼泪砸落，心底最后一根弦崩断，仿佛被重重扼住喉咙，我拼命地扭动，双手抓扯着空气，绝望而无力。
大水漫过头顶，贪婪地仿佛蛰伏已久的狼群，饥肠辘辘，争先恐后，吞食着我。连接光明的大门关闭，黑暗沦为全部。
"小杰–––!"
我睁开眼睛，床头的小灯依旧亮着，暖黄的光晕将黑暗挤到角落里，厚重的窗帘紧紧闭着，让人分辨不出时间。
我看了眼桌边的小兔子闹钟，时针指向七。
又是一天，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空洞洞的几何格子数也数不清。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渐重，带着熟悉的节奏。
男人腰间系着围裙，在与我对视后有些惊讶，面上带着温暖的笑。
该起床了。
我任由男人为我套上适合我身形大小的衣服，笨拙地抓着一把密齿的小木梳梳平一夜翘起的短发簇，听着他自言自语式的絮叨，"爸爸给小杰做了小米粥，还买了张记的奶黄包，又香又甜，爸爸闻着都很想吃呢。爸爸知道小杰最喜欢吃甜的了，每次爸爸下班回来带着甜甜圈的时候，小杰都笑得可开心了，一个劲的要爸爸抱，。那时候爸爸就想呀，只要你能这样一直开心下去，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我听着这一切，无动于衷，稚嫩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无悲无喜，像个人偶。
男人眼底是竭力压制的隐痛，他摸着我的头，声音越发温柔，"小杰今天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我扯动嘴角，吐出和昨日别无二致的两个字，"妈妈。"
几天前那场歇斯底里的挣扎让我彻底认清现实，我，一个背负罪恶走投无路的女人，灵魂卑鄙地占据了自己亲生儿子的躯壳。
而我真正的躯壳，正待在重重监视的病房之中，成了植物人。
我自知法网恢恢，已无退路，死亡反而是这世间我最渴念的归宿。反正我早就受够了，这个肮脏粗鄙的我，这个压抑的人世间!可是我的儿子不一样，他那么小，那么乖巧，在我有限的生命中甚至只分给他微薄的爱。
在葬身于泥潭之前，哪怕死后入了阿鼻地狱，我也要将他托举出去。
我的孩子，这世间我最后的牵挂。
男人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小杰"他唤着我的名字，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好"男人如是说。
如愿以偿，我试图露出微笑，嘴角却仿佛挂着千斤的秤砣，一个简单的上扬弧度却怎么也做不出来。
我不再绝食，乖顺地让男人喂了粥，穿上出门的厚衣服。
秋日里天气愈发冷了。
我头上扣了一顶大红色的毛线帽，帽子两边垂下的耳遮挡住了大半张脸。男人单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灰扑扑的布包，穿过阴暗潮湿的小巷，融入滚滚人流。
我坐在等候室的椅子上，一个穿着警 服的年轻女人试图和我说话。我垂着头，不想搭理她。
在曾经逃亡的日日夜夜里，我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警 察是噩梦般的存在。
低着头我错过了年轻女警充满怜悯的目光。
门外的走廊里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门被推开了。男人与一个警 察模样的人一同走进来，他的表情有些感激，"谢谢您了，刘警官。"
刘警官笑着摆摆手，回了句什么我没有再听，心中如有鼓噪，五指无意识蜷缩，全身紧绷。
似乎连带着某种陌生的恐惧挣脱牢笼，一瞬间席卷了我。
是他 !
那个追捕她的警 察，逼的她走投无路卧轨自杀的人。
这时一双大手握住了她的，男人略带担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杰，你哪里不舒服吗，手心全是汗。"
房间里另一道目光随之落在我身上，如有实质，灵魂被看穿的恐慌让我一刻也待不下去，我紧紧抱住男人的一边大腿，藏住惊惶不定的脸，口中发出急促的短音，"走，走!"
男人立刻蹲下身子，宽大的手掌在我后背轻轻拍扶着，"小杰不怕，不怕啊，爸爸在。"
我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些个仓皇躲藏提心吊胆的日子终是让我的神经脆弱到不堪一击了么？
直到父子俩的脚步声远去，留在原地的刘警官才若有所思地摸着脸，"我长得有这么可怕吗？"
年轻女警望着对方粗犷的面庞，又想起那个小小的孩子，叹了口气，"这孩子是联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了吧。"
刘警官一愣，恍然记起林芳的儿子被债主绑架关在废弃杂物间里一天一夜的事情来。
这个世界真是可怕，长久以来固有的信念的可以在一夕之间被打碎。当人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它时，它便掀开另一层面纱，无声嘲笑着渺小生物的可笑与幼稚。
我坐在"自己"的病床前，第一次以第三方的视角去看这副我使用了三十多年的躯体。她病弱苍白，霜鬓尘面，年轻时的那些姣好甜美早已被岁月冲刷的一干二净。
我握住"她"的手，年幼尚未舒展开的小小手掌与苍白瘦削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这一幕刺痛了我，我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着，小杰，我的孩子，此时你年轻的灵魂是否被禁锢在我生命力即将枯竭的身躯里
你能感受到妈妈的存在吗？妈妈真的不是故意的，怎么，妈妈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让这一切回归正轨小杰，你告诉妈妈好不好？小杰……
我哽咽到几欲昏厥，男人却还在一旁说着糊弄孩子的话，"小杰，妈妈累了，暂时睡着了，妈妈那么喜欢小杰，肯定舍不得睡很久。很快，很快，妈妈就醒了，在此之前，小杰要乖乖的，好不好？"
我嗤之以鼻，这个软弱的男人，从来只会说些无用的软话。但凡他身上能有一点让她着迷的地方，她何至于迷恋上赌博，到最后刹不住车，挪用公款走上了不归路。
新愁旧愁压上心头，这狭小的房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执意拒绝男人的陪伴到房间外透口气。男人有些不放心，但想到房间外有警察守着，也便纵容了我的固执。
我如蒙大赦，转身关门的一瞬间看见男人俯身撩开病床上女人遮挡面容的一缕碎发，神情是说不出温柔。
我离开的脚步一顿，心底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神思不属间，再抬头，墙上标着女厕所的字样。
我自嘲般的摇了摇头，转身欲走，恰好两个护士模样的人走到洗手台边，哗啦啦的水声也没有阻绝她们的声音。
"今天三楼特护病房那位的家属来了，还带了个小男孩。"
"平常不是她丈夫一个人来吗，这个女赌鬼也是好命，犯那么大的事老公照样不离不弃，听说连公司都转让了就为了替她还债!"
"不只是公司，连房子都卖了，上次我听见刑警队那李队长说要给他介绍便宜点的房子租。"
原来是卖了么？我整个人僵在那里，仿佛扎了根似的。市区那个房子，她嫌弃是他父母住过的，婚后就心心念念要卖掉买套新房。赵平脾气那么软的一个人，在这件事上却格外固执，说是过世的父母留给他的婚房，说什么都不肯卖。为这事，两人这些年没少吵架，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她单方面发牢骚。其实那房子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她心里就是赌一口气，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男人怎么就这件事上这么拧。她心里不痛快，哪怕知道没可能卖掉，还是喜欢拿出来膈应他一番。
现在就卖了
兜兜转转还是让我如了愿，我心里仿佛被强行塞了一块棉花，堵在那，闷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房子的事情撕裂了我苏醒以来的冷漠，像一根刺扎进心里，那么接下来我听到对我一切无异于晴天霹雳。我堕入深渊，满身罪孽再也洗不净了。
"他那个孩子也是可怜的，被要债的绑去硬生生吓出了病，那小模样，谁也不搭理，瞧着就可怜，唉。"
"造孽啊"
"谁说不是呢!"
……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强撑着没有昏厥过去的，阳光明明那么好，我却觉得冷意浸头了骨头，纠缠着骨髓冒着冷气。
我僵着脖子，一步一步走向那大开的窗子，秋日湛蓝的天空之中，淡金色的光球高挂，车水马龙的钢铁城市似乎因为这光而有了一丝温度。
我受蛊惑一般，双手扒着窗子，整个上半身向前探，所有的知觉凝聚在碧空之上，抓住它，让这世界最炽热的光灼烧一切罪恶吧！
风呼啸而过，一双如钳子般有力的大手抓过我的腰身，我整个人靠在温暖之中，男人的双臂紧紧收缩，铁鞭一般缠绕着我，勒得我几欲窒息。
"你要做什么!"男人的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眼眶泛红，额筋凸起，他嘶吼道，喷涌的热气吹得我额间碎发飞舞。
那顶他早上亲手为我戴上的红色针织帽掉落在窗外的地上，鲜艳的色泽像血一般凝固。赵平只是看一眼，眼睛便灼烫发痛。
当他看见小杰小小的身体几乎大半个都伸出窗外，摇摇欲坠，他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幸好，幸好，他抓住了!所有积攒在心底无人诉说的情绪在这一刻悉数爆发，这个男人几欲落泪。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抱着怀里的孩子一遍遍地道歉，爸爸不是故意吼你的，对不起。
我眨眨眼，泪落了下来。
"对不起，冷…"
我双手紧紧揪住他的前襟，他蹲着身子张开双臂容纳了我。我们像两个寒夜里汲求温暖的孤独旅人，靠近彼此是仅有的活路。
差一点我就又一次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我是如此痛恨这个不理智的自己。我最后的救赎就是保护好这幅身体，然后把它还给我的孩子。
我用力擦掉眼泪，对不起，小杰，妈妈再也不会犯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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