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礼初出校园的时候,也曾有过一腔热血。
如今他犹记得在警校接受过的种种理想教育,他相信任何一位警员在刚刚毕业时,都曾斗志昂扬地想干出一番事业来。因此他很理解王红桥此刻的破灭,要接受自己是一颗螺丝钉并不是太容易的事,但在另一方面,对于国家安保事业而言最需要的,恰恰是更多的螺丝钉。
“小乔?”
他叫了一声,王红桥猛地抬头来,下意识应了一声,好像还有些懵懂:“啊,是!”
她像是猛然从巨大的打击中突然回过神来,余礼看她还是愣愣的,在心里叹了口气,指指她手上的机器,提醒她:“对讲机。”
“哦,哦!”王红桥连忙把对讲机还给他,看余礼娴熟地将它别回衣领上,蹲了一下,踌躇着问他,“……余前辈,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继续调查。”余礼的声音很温和,也很镇定。他看出年轻女警瞳孔中大大的迷茫,便又多说了一句安慰她,“别怕,增援很快就会来的。
“我不是……!”王红桥下意识说,随即她又觉得这样对余礼说话太过失礼,声音又低落下来,”我不是担心这个。我只是觉得,如果这条线索与案子无关,那感觉就太浪费警力——但如果它真的是追踪罪犯的关键线索……”
“你是想说,你觉得我们的发现被指挥处轻视了,是吗?”
余礼并不意外,甚至面色坦然地说反问他,王红桥被这出格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说:“不……”
“没关系。”余礼笑笑,“我完全可以确切地告诉你,小乔。如果我们接下来真的有一场恶仗要打,那我想我有必要打消你们的所有疑虑——包括你,黑云。”
黑云正在事不关己地旁听,心里也许还在想,余礼挺会摆前辈架子的。突然被一句话点了名,他一挑眉看过来,用眼神询问对方:“有何贵干?”
余礼拍了拍他的手背,像个老师在谴责上课走神的坏学生,然而坏学生的心里别无所动,甚至还会顶撞他:“我没什么可疑虑的。”
“也许。”余礼敷衍地应了一声,好像他真的只是顺带的那个。随即他看向王红桥,说的话很简短,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服:“毕竟破案是第一位的。小乔,我想你们刑侦队平时检索档案,也会把嫌疑最大的放在第一个排查吧。”
“是,但是……”王红桥卡了一下,直觉这样的说辞是诡辩,好像又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
“但这是不能类比的,检索档案和追捕嫌犯的危险性根本不成正比。”黑云插话进来,语气还是很烦躁。
“果然太官方的话说服不了你,聪明的黑云。”余礼笑意更甚,微眯的眼睛里透出一股狡黠的精光,“那就换一种理由……嗯,下面要说的话,还请不要告诉别人。”
他鲜少露出这样生动又活泼的表情,在落叶翻飞的秋季的森林里,余礼将食指放在唇边,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眸像在诉说某种过去。黑云一时哑了声,听余礼慢慢讲出那些意味深长的诫语:
“树叶可以随风飘到很高的地方,但树叶本身并不知道一切都是风的助托,没有风,它就什么也不是。”余礼挪动一下鞋底,一枚枯叶刹那间便被他碾成渣滓,他垂着眸,眼里满是怜悯,“我们都是叶子,没有命运的助托,人本来就是在地上的。你,和我,我们都是公安系统里的一小部分,哪怕只算在这个案件的专案组里,你我都是微不足道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黑云?”
他虽是询问的语气,黑云却能从中听到他高高在上的言下之意。余礼用了很高深的论调,但本质不过是在告诉他“你不懂”,和“你太年轻”。他和那些相信黑云终将一事无成的大人一模一样,但黑云不相信“命运论”,对新的理由更是兴致缺缺,尤其是余礼口中粗陋的隐喻和空泛的说教,还有他说这番话时不由自主流露的悲伤神情,都让他更加厌烦。
“这根本和今天都任务没关系。”黑云说,“我们再不行动起来,就算犯人真的就在我们眼前也没用了。”
他不相信,王红桥却像被刷新了三观似的,整个人陷入了沉思,听黑云突然发话,也反应过来:“啊,是,继续排查,我们走。”
“走去哪?”余礼忍俊不禁地叫住她,否则王红桥要一脚踩进泥坑里去了。他也不确定自己凭何有感而发,这才多说了几句话,看王红桥这幅失了魂的样子,叹了口气:“别太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小乔,别有压力——黑云也是。”
又是顺带的,黑云在心里“啧”了一声,表示:“紧张的可不是我。”
“我知道。”余礼对他笑了一下,没再让闲话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刚才偶然泄露出的一些脆弱和感怀就像是错觉,余礼很快重新回到完美无瑕的工作状态里,神情比刚才更严肃、也更认真。他默默扫视一眼四周,确认了小组内二人一犬的状态,清点了记录仪和手铐的数量,最后将手放在后腰右侧,确认了那把警用手枪的存在,这才安下心来,对黑云和王红桥说:“好了,休整时间到此为止——任务继续。”
要说余礼不知道当下情况的危急程度,那一定是不可能的。深林里封闭的地形、留下血迹的线索、刚刚离开的嫌疑人、不知何时才会赶到的增援……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预示着他们即将面对一个持有枪支且走投无路的凶犯,而他们这边,却只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实习女警和尚未转正的预备警犬,因此一旦假设成立,连余礼都一时想不到要如何安全地逮捕对方。
所以他十分真诚地希望那道血迹与本案无关。这话一定不能让身边两个心思各异的小崽子知道,即便他们不说,余礼也猜得出他们正一边兴奋到发抖,一边紧张得要死。
——年轻人,他颇感怀念地想,自己也大抵曾有过如此踌躇满志的青春啊。
黑云循着残留的人血的气味,在三人组的最前端走着。他的前行速度很不稳定,有时气味的源头被森林里繁杂的各式味道冲淡了,他就不得不停下来,重新确认方向。
但是,不论他们磕磕绊绊地走了多少歪路,余礼一直对他表现出全乎全然的信任,连黑云自己都在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上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却能笑着调侃他:“没关系,哪怕是我们靠扔鞋子决定的去路,也不会有人责怪我们的——别太有负担,黑云。”
黑云认为“扔鞋子”一类的说法是对一名警犬的侮辱,对于余礼的激将法,也只是回以以轻蔑的一瞥。但余礼的挑衅也并非完全没在他心底留下痕迹,黑云每每想到余礼可能的胜利者的眼神,想到他失望地对自己说“果然就到这个程度呀,黑云”,他脑中就莫名燃起无名的热血,咬着牙变本加厉地,将自己的一切潜能开发至极限——
只是,偶尔,在暂停休整的档口,他又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余礼讲述“树叶”的命运的眼神,那一刻的他看上去太悲伤、太脆弱,也太渺小了,透过丛林间隙的光束照在他肩颈处白皙的小片皮肤上,像是砧板上被画好了落刀点的羔羊,叫人不由得担心他下一秒就会像他脚下的枯叶渣滓一般随风散去……
不,黑云想,他不是在担心余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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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什么呢?怎么在发呆?”余礼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高台下的风景。
他们走到一处低矮悬崖的向阳处,前方森林的冠层只到他们脚边高,郁郁葱葱的像一片浓绿的草原。黑云在这跟丢了气味的来源,他发现那道血的气味已经很浓郁,却不知为何遍布了四面八方。他一度觉得是自己鼻子失灵了,但余礼靠近时,他分明有能辨清他身上惯来带着的清新洗衣粉气味。
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余礼的问题,余礼便又开始他那些自作主张的关心:“累了吗?水在这里。”
他拧开一个警用制式水壶,黑云心里正烦,没仔细看就接过来对嘴灌了一口,放下后才发现杯壁底侧刻着小小一行圆润的字母:
“Li.Y”
鲤鱼?黑云的一边眉梢高高扬起,质问一般看向旁边的余礼,余礼好像还不知道他闹了什么乌龙,询问似的回望过来,那双眼睛里全是包容和宽和。黑云顿时觉得斤斤计较这些琐事十分无趣,也许交换杯具对余礼来说根本只是件稀松平常的琐事,鬼知道他在来玉兰之前和那些美名其曰“战友”的野男人们间接接吻了多少次,自始自终只有他一个在意,未免显得太过小气。
他自认大度,自然就要稀松平常地转开话题。于是他问余礼:“我以为你是个无神论者。”
“我的确是的。”余礼没有追问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唯物主义不相信神。”
“也不该相信命运。”
“命运……原来你听进了我说的话。”余礼面色平静,喃喃地望向阳光阴影下森林幽暗的尽头,“所以,你想提醒我,那样的观点很上不得台面?”
“不。”黑云说,他的语气很生硬,显然他并不是那么擅长安慰人,“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声,余礼。我,黑云,我永远不会相信命运。就算这东西如你所言真的存在,我也能毫不犹豫地一拳砸碎它……到时我还要顺带算上你的那份,余礼,你可要想好怎么报答。”
他一番话说得别扭又可爱,从中透露出隐约的关心。余礼听了,不由得失笑,正想开口,对黑云说:
“好啊……”我会等你。
他的后半句话被一声枪响哑在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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