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礼好像总是热衷于玩猜谜游戏,黑云不喜欢他这一点。不管是代他而受的禁闭、外借档案的后果、停职半月的惩罚……桩桩件件,都要黑云去猜,直到事发之前他才会得知真相,这就是余礼的傲慢。
今天也一样,黑云坐着副驾驶上,看余礼轻车熟路地绕过路上的几个泥坑,拐上市郊一处更僻静的公路,而他依然对此行的目的地一无所知。他也一点没有询问余礼的意思,好像一旦开口就相当于对训导员服了软——开玩笑,现在可是在玉兰基地外头,黑云才不惯着这人的坏毛病。
车厢内一时无言。余礼的确如他所言,在驾驶方面并不像他在训犬技巧上那样有心得,黑云注意他每次操作时都不自主地开始屏息凝神,不得不感慨这就叫术业有专攻。原来余礼在其他事上也会露出如此不娴熟的一面啊……这是在玉兰基地的黑云根本难以见到的。
但他并不讨厌。
黑云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舒舒服服地看余礼手忙脚乱地操作。车辆在路上稳稳当当地走,偶尔因为太慢了被后头的车狂滴,余礼因此会露出一些抱歉的表情,抿着唇听导航的要求转弯,不一会,便驶进一间空旷的停车场里。生涩的司机终于长舒出一口气,眉眼和神情都在这一刻陡然舒展了,变回黑云一贯见到的那样温文尔雅。
“走了,黑云。”
余礼放任自己享受两秒车辆熄火后的平静,这才抬起头叫上黑云。他开门下车,从驾驶座另一端的门里钻出一对黑色的耳朵,而后是身姿挺拔的昆明犬。
“这是哪?”黑云插着兜,左右打量了一圈。此地的位置比余礼的住处还要偏远,放眼望去几乎四面是山,中央环着几栋白色整齐的建筑,只看环境绿化,倒是和玉兰基地差不多。
余礼对着车窗,又整理一番衣领,一副对这次会面很重视的样子。他沉吟了一会,像是在思索措辞,最后还是直白地告诉黑云:“你应该知道,我的上一任搭档……他因为任务里的一次意外,提前退役了。”
“……!”黑云当然知道,但他没想到余礼会主动提起这件事。他忍不住去看那人的脸,余礼说话时表情依旧平静,黑云却看出其中掩不住的疲惫。
“是你们立功的那个案子?”他追问。余礼没有回答,而是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这里是玉兰的警犬疗养中心,和玉兰基地有合作。工作、任务中伤重退役的犬,很多都呆在这里。”
黑云于是不说话了。作为连资格考都还未通过的新犬,他觉得这话题还离他太远,不过余礼神色中的哀伤让他不忍打扰。黑云是一头敏感、细腻的昆明犬,只要他想,他也能表现得很体贴。
“我们是来看他的吗?你的……前搭档?”
“……差不多吧。”
余礼含糊答了,带着黑云走进疗养中心的大门。
-
疗养中心里布置整洁,穿行的护士和医生都来去匆匆,和人类的医院别无二致——有时看到些长着立耳和卷尾的孩子们在走廊上奔来跑去,才让黑云有了些“警犬专用”的实感。
“这里也负责照顾父母不详的小犬,以前这方面的职责都是由玉兰基地承担的。”余礼轻声解释,他走在一尘不染的白墙下,浑身温和的气质和这里宁静的氛围很是相衬。黑云看他含笑着扶稳在奔跑中绊倒的某个孩子,而后抬起眼来看他,歪头像是询问。
昆明犬避开他的视线,余礼口中的所谓“职责”,他当然熟悉,毕竟黑云就是在玉兰基地孤身一人成长起来的犬之一。余礼正被路过的某头幼犬缠着问话,小家伙抱着他的小腿,黏糊糊的不愿离去。他摸着孩子的脑袋安抚两句,回头正看见他的警犬孤零零地站在墙角下,背光的阴影和他的黑发融为一体。训导员由此想起黑云档案中的种种经历,便温声劝走了身边的小孩,悄声走到黑云身边,问他:“你也需要安慰吗?”
黑云垂眸扫了他一眼,难的乖巧地把脑袋低下来,嘟囔着回答:“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啊。”
“你还未成年呢!”余礼笑道,用手指将昆明犬乌黑浓密的毛发捋顺,而后踮起脚给他一个拥抱。
一触即分,余礼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顾及黑云的自尊,浅浅的拥抱像风一样拂过他的身体,带来他身上的清新气息——训导员总是考虑得全面,仅仅是这样的安慰已经足够,黑云看起来果真好多了。事实上,黑云认定自己并不在乎“孤儿”身份,他是在警犬基地中长大的异类,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玉兰基地里的大多数长辈都对他很和善……他之所以感到不安,只是因为余礼安抚幼犬的动作让他想起了越英,在过去,她也时常爱像这样抚摸他的头发。
母亲一样。
余礼不知道这一点,但他很体贴地照顾黑云的情绪,一路带着他熟门熟路地找到某一件病房外,他的手全程都没松开过黑云的胳膊。
黑云从未来过这里,看余礼的表情随着站定而变得越发郑重,也就自然想到屋里住的是何人——八成是余礼那位提前退休的搭档、黑云的前辈。
门刚刚被推开,其中就传来一片嘈杂的童声,头顶一双犬耳的孩子们尖叫着扑上来,把余礼抱了个满怀,一边还熙熙攘攘地叫着“惊喜!”和“欢迎回来!”。余礼被撞了满怀,黑云像堵墙似的站在他身后,好歹没让他跌倒。
孩子们抬头一看,陌生的来客反把他们自己吓着了,又纷纷扰扰地传达着“吓错人啦吓错人啦!”,作鸟兽般散开了去。
“对、对不起啊……”其中领头的那个犹豫片刻,鼓着勇气站出来。不过黑云想也知道余礼不可能为难他们,他的训导员只受惊了一瞬,很快又戴上他与人为善的面具,亲切地拍拍那孩子的发顶,将他耳朵上的毛揉顺——就像刚才他对黑云做的那样,立竿见影,这小犬瞬间就被安抚住了。
“你们是来找金陵哥哥的吗?”这孩子仰着头问。
余礼点点头,蹲下身来问他:“金陵不在房间里吗?”
“我听护士说,他去楼下花园了!”有个孩子叫道,“你是他的训导员吗?”
“……”余礼沉默一会,点了点头,“我曾经是……”
“哇——!”
孩子群里一片喧闹,显然警犬和训导员的身份对他们而言,堪比童年时代的“蜘蛛侠”。黑云目睹这群天真的后辈,撇了撇嘴,玉兰基地没给过他选择的权利,但在疗养中心长大的幼犬们居然也向往着警犬,也不知道他们中多少会后悔……
“你后悔了吗?”余礼问他。
黑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在心中的揣测不知怎的就被眼前人听了去。但余礼走在他身侧,在行走的起伏中含笑看他,又问了一句:“看你一直在发呆,觉得无聊了吗?你可以先回车里等我。”
“不用。”黑云硬邦邦地说完,两步一阶地跳下台阶,狠狠甩开余礼。余礼突发的质问险些激出他的心里话,这些日子黑云总在心里问自己,是否后悔做预备警犬——虽然迄今为止黑云暂时还没找到其中能言的乐趣,但既然这个事实让他遇见了越英又遇见余礼,好像也并不那么坏,他决心暂时接纳他。
“慢点,黑云。”余礼在身后提醒,赶到黑云身后,“前面左拐——不要紧张,金陵会喜欢你的。”
“我没有紧张、一点没有!”黑云叫道,顺着余礼指的方向,拐进另一个走廊。他心里愤愤地别扭,却又不知道自己在不满什么,他想说余礼的上一任警犬喜不喜欢他根本不重要,话到嘴边却变成,“在紧张的明明是你!”
他的余光瞥见余礼的脚步轻微地一顿,好像真被他戳中了心事,讶然道:“不是吧,难道你真欠他什么?”
“……从哪里看出来的?”
“毕竟你一副快来安慰我的表情。”
“真拿你的敏锐没有办法。”余礼停下来,苦笑的表情一半掩在阴影中。此时黑云已经一脚迈出走廊外,花园里清风徐来,却碰不到余礼的衣角,他听见自己的现任训导员说:“我对他有愧,黑云,我并不是个多么称职的训导员……抱歉,以后我会告诉你的,好吗?”
他的声音减弱,很没底气的样子。黑云盯他看了一会,余礼抬起眼来与他对视,一向坚定的目光中罕有动摇。半晌后,昆明犬转身走进阳光下,好像真心觉得余礼的坦白对他而言无关紧要,扔下一句:“随你,反正我也不敢兴趣。”
余礼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忽而笑了,三两步跟上去,和他一起走进清风里。
“谢谢,黑云。”
黑云听见耳边拂过风的声音,恍惚间以为是错觉,当他转头望去时,余礼已经走远了。
他目标明确地走到一处树荫下,那里有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在和一名半百老人对弈,确切来说,他们都是犬。两犬的脸上都很凝重,双方的头顶都顶着一双立耳。棋局已经来到了终盘,桌上的弃子七歪八斜地堆成一堆,显然战况已来到最精彩的阶段。余礼没有惊扰这场战役,他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观望,连黑云走到身边都没有回头。
“余……”
“嘘。”
黑云对棋类没有研究,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想开口叫余礼的名字,却被对方一根手指制止了。他的训导员将下巴贴在他耳畔,食指还搭在黑云的唇上,说话时的气音一阵一阵扑打在他脸侧,叫他心猿意马。
他听见余礼含着笑意的嗓音,震震的声带像云一样裹挟了他:
“噤声——观棋不语呀,黑云……”
修文的时候发现,此二位交谈时似乎有种互相代餐的嫌疑,毕竟一个谈起前警犬,一个想起前导员……
绝无此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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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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