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又深一寸。
眼看城中的不少屋子的灯已灭,亮堂的金陵城霎时就暗了几分。
萧景澜抬眼看了看天:“竟已是亥时一刻了,柳疏桐,咱们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好。”
萧景澜策马带着柳疏桐,依旧在街上慢慢悠悠地跑着。
也不知是金陵的夜风太过醉人,还是他的怀中太过温暖,她竟有些两眼皮子打架。
明明他也还是个孩子,却总有莫名的安全感,让她安心。
想着想着,就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在自己的房内。
见她睡醒,清月走到她床沿,福了福身:“柳小姐醒了,夫人交代了,您若醒来,便去她房中用膳。”
柳疏桐有些疑惑:“今日不去大堂了么?”
“不去了,侯爷昨日收到急报,今晨已带着小侯爷前去岭南地区了。”
她沉默了半晌:“刚走?”
“一个时辰前。”
她微微点头,便从床榻上起身,穿戴好衣物:“走吧。”
等她到了侯夫人的屋子时,婢女已经摆好了膳食和餐具,侯夫人正坐在位子上,笑盈盈地看着她。
“夫人好。”
“疏桐来了,坐。”她朝柳疏桐招招手,便向婢女们示意,“你们先退下吧。”
婢女们退下后,侯夫人才开口道:“昨日景澜竟偷偷带你出了府,幸得你也平安归来了。”
“小侯爷骑术和轻功都很好,也给疏桐带了些小食,昨晚出行,疏桐觉得十分有趣。”
侯夫人却笑着叹了一口气:“景澜从小就喜欢骑射和学武,倒是与我们周家那几个孩子十分相像,个个都爱。解玉一个小姑娘,也天天跟着景澜将行练骑射。”
“夫人原是怀国公府的吗?”
“是啊,我祖父有两个孩子,一个我爹,一个便是太后娘娘。太后姑母孕育了当今圣上,我爹娘养育着三个孩子,大哥如今袭爵作了怀国公,二姐进宫作了皇后,最小的姑娘嫁给了昭定侯。”她却又叹了口气,“照这般,解玉怕是得嫁给将行了。但我与兄长和姐姐说过,定要让三个孩子都能与心仪之人成亲。”
“姐姐嫁给了与自己没见过几面的皇帝表哥,生下将行后便受尽冷落,在外圣上却还是要与她装作琴瑟和鸣;兄长与另一世族小姐指腹为婚,而真正的倾慕对象却在家破人亡和爱而不得的痛苦中自杀身亡。”她落寞的神情中沾染了一丝柔和,“我竟成了三人中最幸福的一位,可以嫁给自己真心所爱、也真心爱己之人。所以,我们曾许诺,定是要让三个孩子都幸福安康,可以与自己真心相爱之人白首偕老。”
侯夫人不知不觉给柳疏桐讲了许多周家的事,柳疏桐也听得入了神。待话毕,饭菜竟已凉了。
侯夫人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想必是疏桐太过乖巧,我一时话多了些,这才让饭菜凉了。凉菜吃了的话容易闹肚子,我唤人去备些新的来。”
柳疏桐微笑颔首,侯夫人亦碰了碰她的脸颊:“景澜和阿奕办事出远门了,疏桐若觉无趣,便可来寻我,你我说说话,解解闷。”
她浅笑着点头:“好。”
一眨眼便是两周过去。
昭定侯和萧景澜还没有回来,柳疏桐平日里光待在萧府也显无趣,今日下午,她便向侯夫人说明后,领着清月出了门散心。
到了金陵的街市,小贩们都摆了摊,叫卖声此起彼伏。
柳疏桐走到一个乐器摊前,看着摊上摆着的琵琶,伸出手拨了拨琴弦。
小贩见状,立马堆起笑容:“这位小姐,想必是第一次接触琵琶吧?我们这琵琶轻巧,也正适合您。”
她有些心动,之前在京城也曾说过要学琵琶,但终是未学。
“好,多少钱?”
小贩眼珠一转,正准备开口,却听得柳疏桐身旁响起一道稚嫩的女声:“不用了,我们不买了。”
她疑惑地望向来人,她看上去与萧景澜一般大,身着一袭粉裙,却戴着面纱。
似乎是察觉到柳疏桐的视线,她扭头与她对视。
虽说面上戴着面纱,露出的一对双眼却荡漾着潋滟水波,是极美的。
“这位小姐都已经说好了——”小贩有些不满。
“不瞒你说,我这位妹妹头一次出门,就喜欢乱买些东西,这些琵琶家中已有许多,就不需在你这买了,真是打扰了。”她语罢,朝柳疏桐眨了眨眼,“走吧,妹妹?”
柳疏桐有些为难地看了清月一眼,而清月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似乎对她要干什么没什么在意。
而那姑娘已径直牵起了她的衣袖,带她去了旁处。
“你为何不让我买?”
“你是头一次买琵琶吧,那琵琶一看成色便不好,用不了多久,是会坏的。”
柳疏桐一愣:“那便谢过姑娘了。”
“举手之劳,我原就是来看琵琶的,看你也有意向,不如同往?”
“好,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她轻轻解下面纱,将整张脸露在了柳疏桐的面前,容色迤逦,眉目如画,肌肤胜雪,虽略带稚嫩之色,也称得上是绝世的美人儿。
柳疏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而美人儿却是轻笑:“奴家是京中怡红阁还未亮相的姑娘,三年前来到金陵修习技艺,无姓,你可唤我盼兮。”
盼兮盼兮,真是个好名字。
“可是取自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倒也很衬你。”
盼兮重新戴上面纱,歪歪头笑了笑:“你呢?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京中柳太傅的嫡女,柳疏桐。”
“你是京中的小姐?”她惊喜地抓起柳疏桐的手,“那待我回京,成了怡红阁的花魁,你定要来为我捧场。”
她笑着道了声“好”。
“小柳儿,在金陵的这几日,你也可以来找我玩儿,我就在明月轩中,你直接向小厮说,你找盼兮。”
小柳儿?盼兮已经擅自为她起了外号,她也只好默默接受了。
她正答应着,身侧的街上却传来一阵迅疾的马蹄声。
马蹄声走到她身边就停了。
柳疏桐和盼兮一齐看向身旁的马儿,马背上的小少年只是笑着。
“柳疏桐,好久不见啊。”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开口询问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
“刚刚。听娘说你出来了,我便来寻你。”他朝她伸出了手,“你若还想逛,我陪你,若不想,我们回家。”
这时他看了看柳疏桐身旁的盼兮,朝她点了点头:“盼兮姑娘。”
盼兮也盈盈一拜:“萧小侯爷。”
原来他们二人竟是认识的?
柳疏桐一会惊讶地看着萧景澜,一会不解地看着盼兮。
“小柳儿,别看了,快回去吧。”盼兮拔下头上的一个钗子,将它簪在了柳疏桐的头上,“以后可要多来找找我啊。”
她点点头,便抓着萧景澜的手翻身上马。
来之时他快马加鞭,回之时却摇摇晃晃,像是在欣赏风景。
“你如何认识盼兮姑娘?”
“三年前金陵的明月轩开张,与京中的怡红阁是同一富商所开,我爹与那富商有过商业合作,带着我去参加了那宴席,盼兮姑娘是怡红阁老鸨亲手培养的未来花魁,自是要带出来见见人的,便是在那时才有所照面。”
她点了点头。
“那你呢,你竟也和盼兮姑娘一起了。”
“方才我想去买琵琶,但那琵琶成色不好,我看不出来,是盼兮姑娘拦下了我,便也因此得识。”她语罢,顿了几秒,感叹道:“果然是老鸨相中的最佳花魁人选,她年纪不大,容颜也确为人间绝色。”
而他却叹了一口气:“盼兮姑娘在外一直戴着面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我也未曾见过她面纱之下的容颜。”
“那我今日竟得以有幸见到她的真容了。”她歪了歪头,浅浅一笑,“说起来,盼兮姑娘今日竟唤我小柳儿。”
“那倒也正常,盼兮姑娘的确喜欢给别人起昵称,起初我们初见,她便给我起了个,只不过最后碍于礼数,便也不叫了。”
柳疏桐好玩地转头盯着他的脸:“也给你起了个?叫什么?”
萧景澜目光直视前方,轻咳一声:“忘了。”
“忘了?”她无奈地扭过头,思考了一会,便又转了回去,“我告诉你我的乳名,作为等价交换,你再告诉我她给你起的昵称,可好?”
“唔,也好。”
然而她却噤了声。
“嗯?怎么不说了?不想知道?”他眼底含笑,垂眸看着她。
“……许久未提起这个乳名,总还是有些羞怯的。”她心底挣扎了一会,最终还是开了口,“我的乳名唤作小梧,与我的名字相配,梧桐。”
他却只是笑着:“嗯,我知道。”
她讶然:“你,你知道?”
“给你说个你不知道的,你小时候见过我,唔,准确说,应该是我小时候见过你小时候。”他看着她疑惑又惊奇的表情,笑眼弯弯,“说起来,你的满月宴我还去过呢。”
“我满月的时候你不也三岁吗?小孩子罢了。”她撇撇嘴。
“唉,你周岁宴那会儿我大抵是回到金陵来了,才没去,若是我没回来,说不定还能去你的周岁宴。噢,不止周岁宴,现在我估计还能参加你的及笄礼、婚宴、你孩子的满月宴、周岁宴、甚至是你的,葬礼?”
她把头扭过去,气鼓鼓地盯着萧景澜:“你倒也不一定死的比我晚!”
他爽朗地笑了两声,用手将她的头拨了回去:“别说这种话,小心一语成谶。”
于是柳疏桐便缄了言。
只听得轻缓马蹄声与耳边轻轻嗡鸣的风声。
“哎?真的不说了?”
“是你说的。”
“哎,你听听这是什么话,我说的是别说‘这种’话,可不是别说话。”萧景澜叹息一声,仿佛愁上心头,“柳小姐如此曲解我的意思,可是真的不想与我言语了?”
柳疏桐自知说不过他,索性闭了眼,只当自己没听见。
“回家的路还长,而与我同骑一马的小姑娘,却不愿同我说话,陪伴我的,便只剩这天、这地、与这匹骏马。”他语罢,悄悄侧头垂眸看了眼柳疏桐,发现她仍旧闭着眼,皱眉想了一会儿,便继续道,“金陵不比京中,若是连你也这般,我便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这话果然激出了她,她没有睁眼,开口调笑道:“原来你人缘这么差,在金陵都没有朋友啊。”
见她回应,萧景澜就像是把事情做好被表扬的孩子,高兴得笑弯了眼:“那倒也不是,只是现在,我只有一个——柳小梧姑娘咯。”
柳疏桐身子微微一颤,睁开眼,默默用手掐了掐他的小臂:“……别叫。”
可他却笑得更加放肆:“柳小梧,小梧——”
不久便回到了萧府。
侯夫人正在门口等着他们二人,见靠近府门,她展颜一笑:“回来了?”
萧景澜也笑着点头,便翻身下马,伸出手接柳疏桐下来。
而柳疏桐只是斜睨了他一眼,自己跳了下去,给侯夫人行礼。萧景澜那只手便被孤零零地扔在半空。
他笑了笑,便收回了手。
“景澜这孩子一回来,听你出去了,还没坐呢便又马不停蹄地跑出去找你了。”侯夫人笑眯眯地拉起了柳疏桐的手,就往府内走,“疏桐出去都做了些什么?”
侯夫人拉着柳疏桐走在前方,萧景澜跟在她们身后。
柳疏桐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的萧景澜,开口道:“疏桐才初至街市,可谁知与小侯爷这般有缘,还没走两步便迎面撞上,这便回来了。”
“哦?看来是景澜扫了疏桐的兴了。”侯夫人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萧景澜,“那以后可得让景澜多多补偿疏桐,有事无事可都要带疏桐去金陵的街市转转。”
萧景澜轻轻“嗯”了一声,随着侯夫人一齐看向了柳疏桐。
她半仰头,叹了口气:“小侯爷都这般开口了,我又哪有忤逆的道理呢。”
他哑然失笑,她现在话中句句带刺,看来还是气着他方才的作为。
“若是不情愿,那连梅花糕也一并不用了。”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拿出油布包起来的梅花糕,“可惜了,这般美味,只能我自己享用了。”
一听到这字眼,柳疏桐转过头,梅花糕的香气飘进鼻腔,勾起了她的馋虫。
萧景澜看她这副模样,笑着挑了挑眉:“怎么,柳小姐也想尝尝?”
她又把头转了回去,语气不善:“既是美味之物,那便只有身份尊贵的萧小侯爷才能享用了。我区区一介官僚之女,又何德何能呢。”语罢,又转向了侯夫人:“夫人,疏桐有些累了,先告辞了。”
她复转身,不悦地瞥了萧景澜一眼,就带着清月走了。
侯夫人看向萧景澜,语气中略带了些责备:“可是在路上把疏桐惹了?”
他抿唇憋笑点点头。
“你呀,还是快去哄吧,疏桐这孩子心细敏感,可别让她把自己怄了去。”侯夫人也憋笑。
柳疏桐前脚刚踏进院门,萧景澜后脚便从墙边翻了进来,正巧落在柳疏桐面前。
二人面面相觑。
柳疏桐转身便走:“看来还是对侯府不熟悉,竟都跑错院子了。”
萧景澜笑着看她走出院门,四处看了看,又僵硬地走了回来。
“生气了?”他看着表情凝重的柳疏桐,不禁笑道。
“哪有,我哪敢生小侯爷的气。”她嘴上这么说,却眼神飘忽,半分也不投给他,“小侯爷,我要休息了,还请您不要打扰我了。”作势迈步向房里走去。
萧景澜横眉一挑,伸出一只胳膊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一言不发,自己绕了过去。
然而下一秒又是一只胳膊挡在面前。
“这是我家。”他冲她挑了挑眉。
“萧景澜!你!”她忍无可忍,瞪着眼睛盯着他,“那你就赶我走吧!送我回京!”
“送你也得用我家的车马人手不是吗?”他继续逗着她,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只觉得十分有趣。
“那我就自己跑回去……”说到这儿,她不觉十分委屈,泪珠儿如串似的掉了下来。
萧景澜一见,从清月那拿来了手帕,给她擦拭着眼泪:“唉,怎么还哭了。”
然而他再抬头,便与院门口的侯夫人对上视线,侯夫人无奈地看着他,好像在无声地说:“我叫你哄,你怎么还把哄哭了?”
最终以萧景澜到盛庆楼买了两盒梅花糕讨好她而告终。
接连两日,柳疏桐都不和萧景澜说一句话,而萧景澜似乎也不甚在意,每次见她都向她点点头道“柳小姐”便无话。
而柳疏桐回到房内仔细想来,便觉得萧景澜可能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作朋友,只是一时玩伴罢了。思及此,便又伤心起来。
而这时,窗外飘进一片树叶,恰巧落在她的案前。
她擦了擦眼泪,拿起了树叶。
“晨好。”
叶子上只有这两个字,就像是简单的问候语。
只一眼,她便知道是谁写的了。
心有所感,她抬头望向窗外的树上,果然那一少年看着她浅笑盈盈。
她便也提笔,在叶子的背面写上“现已午时。”四字,便将叶子丢了出去。
可惜逆风,叶子飘不出去。
萧景澜见她失败数次已有些不耐,便自己跳下去拾起了叶子。
“可这是我今晨写的,在那时的话,何尝不算‘晨好’?”他把玩了一下手中的叶子,开口道。
“可我现在才收到,算作如今的话,又怎么能叫‘晨’呢?”她学他的样子反驳道。
萧景澜轻笑:“好吧,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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