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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累卵危苍黎何枝梧

只是纸上洋洋洒洒几千字,明明用语得当无不妥,却能读出字里行间大不敬的意味来。

把张齐吓得都不敢看。

“江大人,这这……要不还是从长计议吧。”

“如何从长计议?”江守君目不转睛看着那纸奏疏。

“自我上任以来,楚州从来都容不得我徐徐图之。这次也是一样,我要赶在陛下下诏令封城之前,做众矢之的。

皇上现在心急,想要速战速决,但宇内尚不安稳,何谈境外战事,当下和楚州境遇一样的不止一地,朝廷急敛暴征已经出现反噬,他们要杀一儆百强压四境骚然是作法自毙。你听我说,这件事要闹得越大越好,我要进京,此事没别的解法,必须先停战。”

张齐道:“来不及的,虽说楚州距离京都比阖江近,但柳司马是今日出发入的京都,拦不下来的。”

江守君皱眉思索,半晌突然开口:“满阳渡建成之后,楚州官道修了多少了?”

“刚打通睐山与缙云山之间,封渡口前修了快一半,还用不得。”

“按照道理来说,本来今年年末就能过车马的……”

江守君无意识拈着自己湿透的衣袖,“现在哪里能弄来一副棺木来,我就从未修成的官道过,抬棺进京。”

“抬、抬棺?”张齐脸都骇白了,“大人这是要死谏陛下,这万万不可啊,大人!”

“若非做到如此激进,哪里有余地盘桓呢。”江守君长叹一口气,“我身上没银钱买棺材,你借我些。”

“江大人啊,您……哎。”

张齐苦着脸,把拳头往掌心里砸,他与江守君一样,对楚州乃至家国困境心知肚明,终究是没再劝下去。

“前些天因青绳病死了不少人,楚州城里寿材铺子里的棺木被一抢而空,现如今已经没有现成的,若现在开始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等不了了。”江守君望了一眼郡守府外大雨滂沱,“没有棺材,就拿草席上去,反正无论如何把事情闹大些,这些消息自然而然不胫而走。”

江守君把案上奏疏收捡好,对张齐道:“我进京都后,下场恐怕不会好,楚州这一干大小事不能晾着,百姓以后就得仰仗你了。”

“大人,我一个小小主簿,岂敢啊……”张齐丧着一张脸快哭出来。

可惜江守君没时间同情他,来不及说什么便去准备出城入京。

天上秋雷鞭,霆霓银蛇盘旋而舞,霹雳震耳,如惊青龙白虎鸣。

滂沱漫漶,淋潦银索雨。

马厩里,几匹瘦马坐卧在草堆里,半阖眼皮,被雷公惊住了也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连站也不敢站起来。

“轰”——雷声贯耳。

江守君面不改色站在马厩旁。

“这批马不是老马,没见识过什么凄风苦雨、雪虐风饕,眼下这天气里断然是不肯跑的,即便拿烧红的烙铁烫也无济于事。”

顾淮音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悄无声息的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江大人也不必忧心,还马的人来了。”

江守君正莫名其妙,不知道她说的“还马”指是谁,正要开口问时,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急雨打在伞面上啪啪作响。

“车马有了,至于寿材,在路上我会送大人一副的。”

顾淮音将伞交给她道:“我该走了,江大人若是见到她,就别跟她提见过我了,不然那位知道我在这里是要生气的。”

江守君听不出她话里玄机,有心想抓住她问个明白,岂料顾淮音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当着她的面化作雾散去了。

等人走了,卡在江守君嗓间的那股力终于卸了,她在雨中举着伞,不由自主唤道:“淮音!”

她踉跄追了几步,不知人往何处去了。

“江大人。”转身看见一衙吏匆忙冒雨前来,“这是顾姑娘给您留的信,车马已经停在府门前了。”

她接过信纸,上面赫然八个字:“莫敢嫌真,借还尽净。”

江守君脸上的仓皇无措消失殆尽。

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脸,在淮水之畔布下冰山障前,在睐山之上躺在枯死焦木下都出现过的,与顾淮音一模一样的脸。

又是他。

鬼主。

江守君闭了闭眼,哑声对那衙吏道:“到时间了,出城吧。”

*

千古山河,风雨飘摇里。

那马果真是好马,滂霈大雨里马蹄声笃笃,从缰昂首跨步,毫无惧色。

江守君坐在马车里出神,无意识攥紧袖口。

还未行驶离府衙多远距离,忽而外面侍从道:“此乃楚州府郡守轺车,庶人速速退避!”

江守君听得皱眉,掀开车帷,见路中间站着个孩子,再仔细一瞧,竟是那小姑娘。

正冒雨伸开双臂拦在路中央。

她身旁老媪用麻绳拉来辆板车,板车上置有棺木,正是在她们屋里堂前放的那口。

江守君抬手止住侍从呵斥,急忙拿了伞下车帮二人撑伞。

“二位来是做什么?这样重的雨,一场淋下去你们身子骨哪里受得住?”

“我们是来送棺材的。”老媪脸上水渍未干,好像满面泪纵横一般,“这话难听了些,但我知道江郡守要这东西有大用的。”

“荒唐!”江守君脸上难得一见厉色,“我此次进京,抬棺只是个幌子,哪怕用得草席也是一样的道理,我堂堂楚州郡守,岂用得着你们老幼……”

一抬眼,便对上老媪那双灰浊的眼,她话哽在喉间说不下去。

江守君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抬手摸了摸那小姑娘的头,“好孩子,听话些,我派人送你们回家。”

小姑娘身上青痕已经漫到颈间,但眼底依旧清明一片,她瓮声瓮气道:“江大人,这副棺材并不是白送,是有位姐姐买下来给您的。”

“姐姐?”江守君喃喃自语道:“是她?”

不对,那人不是说“借还尽净”么,无故送棺木来做什么,而且按照她的性子,就送要送,也不可能把动静闹得这般大。

江守君想起之前马厩旁那人,说会在路上给自己送一副寿材恐怕就是这个。

只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一世,鬼主有化作司主模样来骗她,又为什么故意要露出破绽来呢,自己一介凡人有什么值得这些个大人物觊觎的。

“我不要这寿材,拿回去吧。”

那小姑娘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不动,低声用只有她能听见的话道:“那位姐姐跟我说,并不是只有不能活的人才要用棺材,你不一样,你这叫……叫‘为民请命’。”

江守君没说话。

“你看。”小姑娘忽然指着江守君身后。

“看什么?”江守君顺着她指的方向转过头去看。

“‘民’在你身后。”

不远处楚州府衙处被围得水泄不通,民众不敢上前,都在探着脑袋往这边观望。

面容百态,民生如此。

江守君沉默良久,忽然把伞交到老媪手里,自退三步后立在雨中,回身向背后民众拱手三拜。

“自江某上任来,身如犬彘,空有拙政,不能除沉疴治积弊,致使楚州表里困乏,弊害夺城,今日力行果断,借棺入京都,上诉陛下楚州之患难,如若不能返,愿楚州进贤而退不肖(1),后以政治清明。”

声声掷地有声,字字振聋发聩。

她闭了闭眼,欠下身子与那小姑娘道:“那这副棺木算我借的,我承得百姓恩情,必铭记于心。”

车毂碾尘,转转不已。

*

郡守府里,墙瓦之上,有二人隐去身形目睹一切。

“司主,江郡守走了。”攸里道。

“她这样太偏激了,抬棺进京,哪里是像她说的这样做个样子,我虽不懂人间俗务,却也晓得天子之威,她这样冲撞,着实是不把自己性命放在眼里。”

“楚州命悬一线,青绳病泛滥,秋收粮食被水涝所害,朝廷增重赋税劳役,其中有哪则是小事,满阳渡口被封,官道未建成,若是还要封城,百姓断粮绝米,楚州甚至可能捱不到入冬,她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顾淮音凝神道:“此举也并非故意冲撞天子,梁明帝初时要收复西北那会估计没料到眼下的场景,人主断然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现在没有台阶给他下,江守君此次进京谏言不仅代表楚州,更代表天下万民吧。

君主与庶民,从来都不是相对的,梁明帝在位多年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直臣进谏,他不能不听。但此事江守君稍有踏错行差,便是万劫不复。”

攸里听着都头疼,叹道:“哎,这当官真难。”

“是啊。”顾淮音面容忧悒,“若非我不能插手凡间事宜……”

真是想要劝她卸下这什么郡守之位的。

她话说一半,忽然叹道:“今日才知,我私心竟重至此。”

攸里似乎悟出些什么:“司主与江郡守情谊深厚,司主写那八个字不是为了了却与她的尘缘俗事,难不成是怕自己……”

攸里口无遮拦,被顾淮音一个眼刀止住后半句。

那人命数真是不好,上辈子婴灵祭缠身,跳崖早亡,这辈子也命途多舛……

这样举步维艰的时候,还要受她一句“莫敢嫌真,借还尽净”。

“我对不住她。”顾淮音抬眸,看天边**凄色,“这几日躲着不敢见她,却不是为了让别人顶了我的身份在她身边。”

她脸色一凛,“借我的名号买棺送棺,怎么,难被我遇上什么好人了不成。”

“司主,郡守府里没有留下一丝气息,那人来历不明,实力不容小觑。”

攸里不由得紧锁眉头。“妖族大妖死绝,剩下那干没有能够达到这个水准的,也不会是阴司,他们没道理在司主眼底下越界,还会有谁?”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2),这是天生异象在昭示啊。”

攸里不明所以:“昭示什么?”

“鬼族出世。”

攸里赫然瞪大双眼:“鬼族?怎么可能!两千年前鬼主被司主斩杀,连带着鬼族一同被封在九渊之下,中间还隔着阴司,千年来都没出岔子,这会子怎么会突然有动静。”

“如今瘦水频发,难道不是与鬼族相关吗?”

攸里:“可司主说过,此次瘦水是因为去年淮水大涝造成的么,怎么突然又扯到鬼族了?”

“淮水大涝致使水体失灵没错,但长江也大涝么,天下川河都大涝么?”

顾淮音继续道:“那只有一种可能了,瘦水不是水体失灵引起,而是自九渊雍冥来的。”

*

阖江入京都路上,柳子介与谢晋二人同乘一辆马车,行了近两日,还不见京都宫阙城楼。

“今年雨季结束得分外迟,都**月份了,怎么还有这样密的雷声。”谢晋伸手挑开马车帷帘,望着外头阴雨连绵道。

原本二人身份有别,是不该同乘的。无奈柳子介胡搅蛮缠,谢晋无法,拗不过他软磨硬泡便妥协了。

柳子介顺着他拨开的帷帘往外瞅了一眼:“是啊,都入秋了,路上草木看着也是又青又润,还以为是下的黄梅雨。”

“气象可疑,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谢晋皱了皱眉对柳子介道。

柳子介没心没肺笑了两声,道:“怎么,你还打算要卜一卦么,潜之,从前怎么不知道你信这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柳子介摆摆手,出口打断他:“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担忧,你那篇《泯众赋》传的是佳话,陛下此番召你入宫是为赏你,光耀门楣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谢晋:“我没怕这个。”

“那你怕什么?”

柳子介顿了顿,反应过来,“嗯……朝堂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皇上殿前或会任你官位,你先正值守孝期,要实在不愿意做官,推拒了陛下也说不了你什么。”

谢晋半晌没说话,柳子介见他如此,心道果然,他对此还是有心有芥蒂。

柳子介长叹一声,拿了手边茶盏灌了两口水下去,听谢晋忽然开口。

“若是皇上真要任用我,大抵会给我个什么职位?”

柳子介一口茶水呛出来,场面不雅观极了,他万万没料到这是谢晋能问出来的话。

幸亏谢晋躲得及时,否则就要平白遭灾了。见柳子介被呛得满脸通红,他于心不忍,只好伸手帮着拍背顺气。

谢晋忍俊不禁道:“我就问问而已,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咳咳……你、你真的……”柳子介咳得九死一生,动静之大惊得车外马蹄声都加重了。

“对,我真的这样想的。”谢晋动动手指头也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想入仕。”

“哈哈哈,潜之啊,你终于想通了,放心,就算陛下无意,我也必定会举荐你的。”

柳子介顺下一口气,凑近他大笑着道:“从前你与我一同进京科考,你名列甲第,才能学识皆在我之上,中了金榜后,名声官位皆不要,偏偏跑到朔州做了讲师,我那时还惋惜你,更惋惜君王身侧少了飞鸿羽翼啊。”

谢晋摇头哭笑不得,“少来,你说这话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反连累我觉得羞愧。事事还没个定数,眼下国步维艰,哪里容得下我们二人这样没心没肺的。”

柳子介听了他这话不大舒坦:“哼,国步维艰,若不是当今圣上执意出兵,开战讨伐西北戎狄,当下至于过得这么难么,青绳病疫,民生……哎。”

谢晋听到青绳病,突然想起柳子介此去京都不仅为述职,还有一事。

“太医署里不是说了这青绳病不是瘟疫么,你要上报封城,楚州里也都是一干无辜百姓啊。”

“你以为陛下为什么要这个节骨眼叫我入京述职,那封诏令上对我在阖江政绩一笔带过,全篇都在讲瘟疫,用‘瘟疫’二字代替青绳病,我难道还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么?我难道敢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么?那时染病楚州流民才刚逃到阖江来啊……”

柳子介胸膛起伏,想必是情绪波动太大。

谢晋心里不是滋味:“皇上这是要弃一洲而全天下,先前朝廷不管楚州病疫与洪涝,不管民生,执意要重税赋劳役估计为的也是这个,又怕有百姓受不住跳出来叫苦喊冤,激起民愤,所以着急封城吧。”

帘外雨潺潺,秋来风也萧瑟,雨也萧瑟。

柳子介苦笑着说:“潜之啊,我并非不知道他们无辜,是陛下要借我当刀使,我此次进京上疏,陛下便能顺势封城楚州,我不敢违抗圣意,我没办法啊。”

见谢晋抿嘴不答,他又自顾自说道:“后来我书信给楚州郡守,我虽不清楚这位郡守为人,但那人功绩我听说了,重在建满阳渡,修官道两件事,两路并驾齐驱以经济民生,他是个聪明的,我信里虽然写得难听,但估摸着这人能知道我意不在此。”

谢晋看着他一脸愁苦,竟然难道笑了出来:“柳大人,你做官做得这样难,那还总是怂恿我入仕做什么。”

柳子介正是深情流露时,见这人笑得没头没脑,当即不高兴了,伸出手来轻轻推了他一下。

“朝廷弊病积久相沿,我没本事,在京都时因谏言被贬,那时我便想着若是天下得贤良治世,那位良臣必然会是你。”

(1)“进贤退不肖”——司马光《资治通鉴》

(2)“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苏洵《辨奸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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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累卵危苍黎何枝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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