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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千里路

天蒙蒙亮,容栩动身钦天监,刚一推府门,只见台阶上坐着的人噌地站起。

“云、云中,你醒了……”

被褥从肩上滑落,盛闻弯腰一捡,抱在怀里,眼睛时不时瞄一眼容栩的反应,又立刻低下头,像个犯了错、挨了骂,又不敢还嘴的孩子。

容栩没理会他,径直走向马车。

盛闻就在后面跟着,不敢说话。

“别跟着我。”

直到听见容栩冷冷一声,盛闻才站住脚步。

天寒,清晨的路面通常会结霜冻。

容栩上车后往前一看,却发现地面干净,路上的霜已被人除去,好方便马车赶路,行驶安全。

除霜不是个简单活,不仅花费时辰,手指也易生出冻疮。

容栩掀起侧帘,瞧见盛闻十指通红。

盛闻见他掀帘,咧嘴一笑:“路上慢些。”

容栩放下帘子,沉声半晌:“外面冷,你进去吧。”

盛闻一愣:“进去?”

容栩道:“不是让你白进去的,你要教言儿武艺,但你不能过夜,天黑就要离开。”

尽管只有白天允许,盛闻已然欣喜万分,这离容栩又近了一步。

“遵命!”

自从二哥入了府,盛言开心坏了,整日黏着盛闻,但盛闻有任务在身,要教他拳法,晚上还要给容栩验收,生怕教得不认真,自己又被赶了出去。

虽然近了一步,但容栩自始至终都不理会盛闻。

好在盛闻自认为脸皮厚,总去容栩面前“溜须拍马”。

“云中,灵堂的香我帮你点好了。”

“云中,天气凉先来喝点热水吧。”

“云中,衣裳我都已经洗干净了。”

“云中,晚上的饭就让我来做吧。”

府里像收了个不要钱的长工,脏活累活都有人干,每日晨曦初露,司天出门,长工就进来作活,每晚月上梢头,司天回府,长工就搬着被褥到府外去睡。

家仆们甚是喜爱此人。

慢慢的,盛闻成了全府上下最受欢迎的人。

只有容栩照旧不想理他。

这日傍晚,容栩照常回府,府内冷冷清清,一问才知,都跑去坊市闲逛了。

清净些也好,就是一点杂声也没有,倒显得孤寂了。

侧头一瞧,主厅的桌子上摆着一盘水果,除了常见的山梨和窦渊送的葡萄外,还有一种。

——荔枝。

荔枝稀奇,天京采买不到,唯一的方式只能从岭南快马运来。

“这荔枝是……”

“大人,是驿站的人送来的,说是给李校尉的。”

盛闻曾在信中提过,当年他赊账买了三骑荔枝,本来一年一骑,后来因战事耽搁了,如今盛闻辞了官、还了钱,剩下两骑荔枝也该送来了。

眼下这是第二骑。

来的还真是时候……

荔枝诱人,容栩装作没看见,生闷气的人就得做个样子,不然吃别人嘴软,像什么话。

眼不见,心不馋,不对,心不烦。容栩起身回房,对留下的家仆道:“你也出去玩吧,宵禁前回来。”

廊腰缦回,一路沉寂,唯有风声灌耳。

整日面对朝廷的豺狼虎豹,疲惫已是常态,容栩拖着影子,不经意踩碎一地月光。

忽然一声鸱鸮夜鸣,将他拽出一身倦怠。

这声音,好耳熟。

恰逢行至长廊一半,容栩循声抬头,脚下不自觉站住了。

那里本该有一棵死了的合欢树。

现在它活了。

树木亭亭而立,花叶扶疏,高得直入天宫,绿得翡翠连城,东西施翼,月下庇荫,似有风情万种。

不止如此,枝头上开满了花,花似繁星般洒落,细腻如羽,颜色正好,任凭月色静静洗涤,任凭晚风轻轻抚摸。

这花树突然出现在眼前,明明昨日还一派死气,眼下已枝繁叶茂,枯木生花。

容栩惊愕不已。

满树繁花间,有一人躺在树枝上,他又学着鸱鸮的叫声,如求偶一般。

这一幕似曾相识,那年浮玉山上,千万朵合欢花间,也有名放荡不羁的少年,见到他的一瞬间,三年大旱迎来了第一场雨。

盛闻旋即跳下,仿佛一缕清风,落在一筐荔枝前,满眼笑意。

“云中,你回来了。”

他抱起荔枝筐,上前一步:“云中,这是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快尝一尝。”

容栩仍未走出震惊,心思都在树上。

只是花树葳蕤,却闻不到合欢香。

盛闻坦言:“我知你偏爱合欢,于是擅自做主,让相思有了第二春。只可惜它死得彻底,我穷尽办法也无能为力,便出此下策,不知能否让你满意。”

容栩这才发觉合欢树死而复生的秘密。

叶子新绿,是用树胶黏合上去的,花蕾丝丝,是用绸缎缕缕剪下的,一整个树,除了枯死的树干,几乎全是伪造的。

尽管是假的,却有九成真。

被洞悉了手法,盛闻觍颜:“树上累计九百朵花,之前你告诉言儿,说感情一去不返,像树死不能复生,那我便以此证明,树死可以复生,只看栽树人愿不愿意。”

说着,他摘下一朵假花,递在容栩面前。

容栩没接:“这算什么歪门邪理?”

盛闻挠了挠后脑勺:“门不歪,理不邪,这树有了年岁,你我都不舍地砍下,我只好以假乱真,至少假花不用看春秋脸色,不会衰败,更不会凋零。”

他试探性上前一步,心中难忍,比第一次告白还要紧张。

“因此,感情亦能重修旧好。”

不用看孟衍脸色,不用管世俗目光,像假花一般,不会冷却,更不会消减。

回过神来,容栩才望见长廊上站满了人,有盛言,有姚卿,还有府里的家仆。

原来他们都在配合盛闻演一出戏。

盛闻剥开一枚荔枝果,递向容栩。

“之前是我的错,这些权当我的赔罪之礼,你能否、能否再给我个机会?”

荔枝价值千金,每一颗都是盛闻用军功换来的。

他把筐子伸到最远,就要顶上容栩,盼着容栩可以拿起一颗。

但结果令他失望了,容栩非但没接,反而道:“天色不早了,李校尉该离开了。”

盛闻藏起失落,他本想借此再说些什么,却咽了下去:“我在每间厢房都放了几颗,你去哪里都能吃到。”

依然没等到回话,他低下头:“我就在门外守着,夜里你安心睡。”

长廊众人皆唏嘘一声。

没走两步,容栩骤然道:“不用睡外面了。”

盛闻站住脚,所有人皆是一愣。

容栩面无表情:“东厢房已收拾好,你搬进来吧。”

一瞬间,司天府像炸了锅,欢呼声、吹嘘声、尖叫声不断,都在为盛闻的留下感到喜悦。

盛闻猛地转身,冲上去抱住了容栩,原地转了两圈。

容栩毫无防备,只见盛闻眼在笑,嘴也在笑,抱着自己飞来飞去。

“我就知道云中心里有我!”

“动手动脚的,野人一般。”

盛闻知晓容栩面子薄,心里萌生羞意,笑着挥手,驱散围观众人。

众人散去,唯独留下了一名姑娘。

姚卿轻声道:“阿爹?”

容栩心乱,这些天过去了,自己一口一个李校尉,莫非姚卿真把盛闻当成了李然?

盛闻回身,见那姑娘满心欢喜地望着自己:“我何时多了个漂亮的女儿?”

姚卿更激动道:“阿爹!”

盛闻打趣道:“你叫我阿爹,那你阿娘是司天大人?”

容栩:“……”

姚卿:“……那是我师父。”

盛闻爽朗一笑:“你要认我做阿爹,你阿娘就只能是司天。”

“你少胡言乱语,”容栩斥他一声,转头安慰道,“卿儿,抱歉,我之前一直有意瞒你,其实你父亲李然,他已经不幸阵亡了。”

“你竟然是李然的女儿!”盛闻大惊,“怪不得我在府里的这些天,你总是偷摸着看我。”

姚卿顿了顿,心情跌落谷底。

盛闻走过去,蹲下身:“我也向你道歉,未经允许,冒用了你父亲的名字,你应该还不知道,你父亲为国为民,是个英雄,只可惜他战死的山头籍籍无名,无人知晓,而他又出手救过云中,我想还他人情,便以他的名字东山再起,好让李然二字广为流传,在史书上记下一笔,让后人都知道你父亲的存在,但这终归是我冒犯了,全然不知他还有个女儿。”

姚卿眼中含泪:“我不怪你,若阿爹知道我被师父收留,又知道他会被世人铭记,九泉之下定会瞑目。”

容栩心也揪着疼:“虽然你父亲不能再继续陪你,但司天府一直都是你的家,我们也都是你的家人。”

“家人?”姚卿亮了眼睛,直勾勾看着盛闻,“那我可以叫你阿爹吗?”

盛闻愕然:“什么?”

姚卿眨了眨眼:“我没有见过阿爹,只听阿娘说他剑眉星目,宽肩窄腰,许是与你差不多。”

盛闻瞄了眼容栩:“这你得问问你师父的意见……”

“你们的事,莫要问我,”容栩嘟囔一声,“我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他朝主厢房去了。

盛闻见状,急着追上去,边跑边回头:“卿儿,你让我再考虑考虑,明天给你答复!”

晚风吹过,树叶哗哗。

容栩刚要推门,盛闻拦在门前。

容栩:“何事?”

盛闻:“我也想睡这间。”

容栩:“这是我的屋子。”

盛闻:“我知道,但这屋子以前的主人是我。”

容栩忍住怒火:“这间是主厢房,理应是大将军与其夫人住在这里,与你何干?”

盛闻一脸无辜:“你又没亲眼见过,怎知住的人不是我?”

容栩嘴上辩不过他,只觉得他蛮不讲理。

“李校尉,厚云降雨,真理服人,哪有客人睡主房,让主人去睡客房的道理?”

盛闻狡黠:“我可没说要让你去睡客房。”

容栩一愣,倏地被盛闻揽住后腰,贴在了怀里。

他用力撑在盛闻双肩:“放开我!”

盛闻春风得意:“我若不放呢?”

容栩威吓道:“我是朝廷命官,我命令你放了我!”

“巧了,我也是,”这威吓在盛闻看来像个玩笑,“我不单是朝廷命官,我还是朝廷要犯。”

“李校尉!”容栩恼羞成怒,“你回来没几天,言儿、卿儿都亲近你,就连府里的下人也向着你,你究竟还要做什么?”

盛闻低声:“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让我最想亲近的人亲近我。”

说罢,他扛起容栩,一脚踢开了门。

容栩无能狂怒,像鹰爪里的兔子。

此人毫不讲理,与刚才认错时判若两人,完完全全就是个无赖,山匪的劣性根本没变。

盛闻将挣扎的人轻柔地横放在床上,容栩刚躺下就要坐起,盛闻再将他按倒,容栩再起,盛闻再按。

容栩气急败坏,一把薅住盛闻的领子,盛闻压下身,半条腿跪在床沿。

盛闻乖乖俯着:“小声点,除非你想让全府的人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身上之人眼露柔情,似春水般荡漾。

容栩被他唬得不敢放声说话,躲也躲不掉,喊又喊不了,只剩攥麻的手被迫松开,恨不能对着盛闻揍上两拳。

盛闻反客为主,一手控制住容栩双手,牢牢按在身下,另一只手从床头拿起一颗荔枝,熟练地剥去外壳。

“张嘴。”

容栩自知挣脱不开,也没挣脱:“你尾随我过来,又强迫我躺下,就为了做这个?”

盛闻倔强:“吃。”

荔枝已喂到嘴边,香气盈上鼻子,汁水就要流下。

气归气,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容栩一口咬下,就要咬到盛闻手指。

盛闻满意:“甜吗?”

容栩置气:“勉勉强强。”

盛闻再问:“荔枝还是葡萄,你喜欢哪个?”

原来在这里等着。

想起满庭芳那日,窦渊当面送了两串葡萄,想来盛闻定是看见了。

容栩肃然:“我喜欢什么,与校尉有何干系?”

盛闻倔强:“说。”

容栩顿了顿,正色道:“葡萄。”

盛闻脸色铁青:“你什么时候换口味儿了?”

容栩漠然道:“在你和我诀别以后。”

盛闻咬牙,心里一酸,仿佛刚才的亲昵都成了打扰,看着那双若即若离的眼睛,醋意疯狂生长。

趁此间隙,容栩使劲脱身,两掌猛地一推。盛闻没扶稳,仰身摔下了床。

咣当一声,门外云雀四散飞尽。

盛闻吃痛捂背,道:“若你想吃葡萄,明日我就驾马去西域采撷,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但必须是我采的。”

“凭什么?”

“就凭我采的比别人甜。”

盛闻自信爬起,重新堵住床沿,仰躺在床,像没发生刚才尴尬的一切。

这副无赖模样跟山匪别无二致。

容栩嫌他脸皮厚,挪去了最里面,紧挨着墙,背对着盛闻。

二人一个向上,一个向里,躺在床的两侧,中间的缝隙都能睡下第三个人。

盛闻望着顶梁,开口道:“这三年,辛苦你了。”

容栩沉声许久:“辛苦什么?”

“辛苦你和冯忌周旋,辛苦你撑起这个家,”盛闻缓缓道,“辛苦你过去一直等我。”

容栩没有回应。

盛闻突然正经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间屋子陈设还是没变,大将军府能在覆巢之下维持原状,你一定费了不少心血,吃了不少苦。他们说你常去偏安寺祈福,脚底磨破了几双鞋;他们说你不肯趋附权势,因此总被冯忌威胁;他们说你早已拟好了遣散书,若将来朝廷发难,你就舍身保住全部家仆,只身赴死。你为所有人都准备好了后路,那你呢?”

容栩依然没有回应。

盛闻继续道:“既然如此,我来当你的后路。旧山河已失而复还,功成名就便是身外之物,父兄虽饮恨而终,却无一不希望我就此作罢,为了言儿,为了你,我不会再一心复仇,也不想再请战出征,我想陪着你,与你同舟共济,无论刀头舐血亦或耕云钓月,冯忌若敢动你分毫,我便提刀杀去汉阳宫,朝廷若要对你发难,我就带你亡命天涯。”

他侧过身,望着容栩背影,伸出手,想触又不敢触,心绪忽而炙热,像夜半连天的篝火。

这手最终还是鼓起不多的勇气,撩起容栩枕乱的侧发,仿佛回到了那个分别的雪夜,他以同样的动作。

这两次,容栩都没有躲。

月色摇曳,合欢树的花影吻着门窗。

“是我对不住你,”盛闻小心翼翼道,“我愿意一辈子追随你,你就转过身,原谅我吧。”

盛闻是个上手的料,边求边用手扒拉,凭着恬不知耻的脸面,从后把容栩抱住了。

不经意间,容栩瞥见了他的手腕。

那有一副合欢叶做的手环,是容栩独特的编织手法。

容栩目光凝固,他清楚记得,摘星楼建成那晚,盛闻分明没戴手环,若是断了不可复原,即便重做也难以保证一模一样。

盛闻意识到他的目光,抬起手道:“之前我将其故意藏在中臂,再用衣袖遮住,没让你看到,其实,这手环我从未摘下来过。”

容栩语塞,他知道盛闻有苦衷,却不知盛闻的心意从未变过。

这手环便是最好的证明。

盛闻如释重负道:“我是个粗人,只会舞刀弄枪,不懂诗词歌赋,更不懂其中的隐喻和意象,我只知道你喜欢合欢,却不解合欢有相思之意。”

他眼里充盈爱惜:“在岭南时,将士们总嘲笑我一个男人带着手环,他们不懂,这手环对我意义非凡。每次入阵前,我都会看它一眼,它就像护身符,跟着我出入战场,有它陪着,每一次杀敌陷阵,我都会三思后行,毕竟我得活下去,亲自把荔枝带回来。”

回味方才咽下的荔枝,这是三百颗里最香的一颗。

手环的出现过于吸睛,盛闻见容栩不自觉回斜了身子,干脆伸手一按,将容栩按倒朝上,他从一侧抱住容栩,动作不算好看。

容栩终究是个心软的,晃了两下晃不动身子,便放弃了,尤其被盛闻缠上身,气也磨得差不多了。

大功告成,盛闻目不转睛盯着容栩,边看边傻笑,心里像开了花般,灿烂得如窗外的合欢树。

要是人有尾巴,盛闻一定摇得可欢了。

容栩淡淡道:“我若把你今晚的举动告诉言儿和卿儿,你就等着身败名裂吧。”

盛闻一愣神:“咱们之间的事,你又何必告诉小孩子们?”

容栩扭过头,对视上盛闻:“你当真要做卿儿的父亲吗?”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盛闻忧虑:“你不乐意吗?”

“我哪有这般小气,我是她师父,为她寻个亲人照顾有何不可?”容栩喃喃道,“我只是想说这并非儿戏,你若是为了过瘾才答应,我第一个不同意。”

盛闻释怀一笑:“李然是我的部将,为我战死山头,他的独女我自然要用心照顾,又怎会是随口一说?”

不知为何,容栩突然哽咽道:“可照顾与做父亲是不同的。”

盛闻认真听着。

“卿儿想认你做父亲,无非是缺乏安全感,她母亲过早离开,独留她一人存活,若不是遇见了彭鲤,早不知流浪去了何处,她是想有个家,不只是一座府邸,而是有亲人陪在身边的家。你若只是照顾,怎能担起父亲之责?”

说着说着,容栩眼角变得湿润。

“你不能让她独自受苦,不能让她收到欺负,更不能认为她有用时才想起她,你要保护她,关心她,像你父亲待你那样,用心呵护她才是,那样才是个勉强及格的父亲。”

借着月光,盛闻窥见了容栩眼眶盈泪,想起容申,他忽然理解了容栩的话。

平躺止不住泪水,房梁上浮现出以往经历,受过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都涌现出来。

容栩不想如此狼狈,胡乱擦着眼睛,仍在强撑情绪。

理智被彻底撕碎,盛闻心如刀绞,将容栩猛然横过,野蛮抱在了怀里。

以往和容栩斗嘴,盛闻向来能言善辩,这一回却嘴笨了,讲不出来安慰的话,只将人紧实搂着,什么也做不了。

容栩神色慌张,侧脸撞进了温热的胸膛。

他不想哭的,可他忍不住,这一路太过坎坷,阿娘死了,青萝死了,翰林院像郭培那样的学子能被迫害的都死了,除了这座府邸里的人,他何尝不是只剩盛闻了。

父亲虚假的关怀如同导火的引线,引爆了早就千疮百孔的情绪。

或许是有了这短暂的依靠,泪水根本停不下,朝廷的发难、冯忌的威胁、亲友的惨死、等待的苦衷,皆化作涓涓细流,一涌而出。

可容栩咬着牙,用力压制住哭声,只有颤抖的身体,抖落着不曾讲出的苦。

夜静得像一潭水,静得让人不知所措。

过去的拥抱太过仓促,蜻蜓点水一般,唯有这一刻细水长流,教人感受着最直接的体温,没有人打扰,时间不赶路。

就这样簇拥着,潮湿的呼吸掠过耳廓,诉说夜的私语。

盛闻满腹自责:“我还是太过愚笨,不会讨你欢心,明知你已不悦,却还是惹哭了你,我本是想逗你笑的,你一哭,倒显得我更失败了。”

他语气真诚,发誓般道:“我会努力尽起当卿儿父亲的责任,做好当言儿兄长的榜样,我也会弥补对你的过失,与你一同撑起这个家,不论谁亏欠过你,我都替他补回来。”

哭声渐无,怀中人的眉目像被水泡湿的名画。

良久,容栩开了口。

“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吃荔枝。”

耳朵跳错了神经,盛闻骤然愣住:“真的吗?!”

容栩耳根子软,自己也知道这个缺点,尤其是面对盛闻,耳根子跟叛变似的。

“谁像你似的,总是骗人。”

盛闻欣喜若狂,完全忘了自己的力气,双臂恨不能将容栩揉进身体。

他早该想到,葡萄留到今日都没吃完,正是因为主人不爱吃。

“你还是喜欢我的,我就知道。”

“荔枝是荔枝,你是你,少自作多情。”

“荔枝是我送的,葡萄是窦渊送的,你选荔枝,不就是选了我吗?”

“不可理喻……”

容栩从他怀中挤出口鼻,视线平视盛闻的喉结,越过那像雪山的肩:“都是这般高大的人了,还吃一颗葡萄的醋。”

盛闻面色微红:“谁说我吃醋了?”

容栩昂然道:“那我明日就吃完。”

盛闻态度立马软了:“那不行,葡萄放久了酸,我怕你牙疼。”

容栩点了点盛闻胸口:“我看酸的是你。”

盛闻抱着不舍得松手,又小心擦去容栩脸上挂着的泪滴:“明日我就让言儿把葡萄都处理掉,是我们云中不爱吃,不是我不让。”

容栩眨了眨清澈的眼,露出久违的笑容。

“这么久了,你还是没变,和当初一样,”盛闻揶揄道,“一样好看,一样动人,一样善解人意。”

“你变了,”容栩仰头,“你不仅穿得破烂,还留着髭须,看着都到了卿儿阿爹的年纪,你分明只大了她十多岁。”

盛闻咧嘴一笑:“这不是难事,衣物明日就换,髭须明日就剃,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吗?”

容栩收回悸动的目光,用气声道了句“好”。

若不仔细听,是听不见的。

但盛闻对容栩向来专心致志。

风如舞女倾城的水袖,月如高楼绕梁的弦声。

盛闻拉起被褥,盖在二人身上,他摸着容栩的侧脸,满是心疼。

“朝中尽是些不惑知命的老人,结党为朋,勾心斗角,所有人都是那副教条之姿,却要你整日面对群狼环伺,左右逢源。”

在盛闻的怀抱里,容栩收起一贯的如履薄冰:“朝堂之争,不算问题,只要你回来了,人就算齐了,我不想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人了。”

盛闻愧意上涌:“我只恨这里不是浮玉山,不能亲自替你撑腰,看你受委屈,还要你为我庇荫,我心里难受。”

“你在山上救了我那么多次,之后又在暗中护着我,也该轮到我保护你了,”容栩展颜,“你放心,冯忌信天不信人,不会轻易动我的,就是家里多了个男人,我得想想怎么搪塞。”

盛闻打趣道:“司天好歹是个五品,明眸皓齿,年少有为,包个丁壮在府,白日作活,夜晚暖床,人之常情。”

容栩面色一红,知道他正经不过一炷香:“你不要面子就算了,莫要拉我下水。”

盛闻不害臊,再一把搂住容栩:“那些都是小事,你能否借我一天,我们不做司天和校尉,我们做回云中和仲岭。”

容栩不解:“这里的人皆面熟我,又该如何放下身份?”

盛闻话中有话:“那我们就去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如何?”

容栩还是没有听懂。

盛闻道:“自从你来了天京,就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从未出过远门,你可愿随我一同去城墙外游逛一次,将这些琐事抛诸脑后,真正做一回自己?”

“出城?”容栩喃喃。

盛闻点头:“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当年在浮玉山上,我曾拉着你去看过良渚的花灯会?”

那晚,容栩坐在密林中,遥望山下的璀璨灯火,前有惬意的凉风,后有山君那只大虫,旁边是同样陪在他身边的盛闻。

“记得。”

盛闻再道:“那些商会每年都在一个城郭举办灯会,那年是良渚,后来在千灯、梁溪,今年也已经开始了。”

容栩好奇道:“今年是在何地?”

盛闻不卖关子:“江都。”

江都。

容栩放了空。

那是母亲出生之地,是一切开始的起源。

他虽未曾到访,却向来将那里看作自己的籍贯。

何况那里还有一片种满了合欢树的湖堤,名为关雎池。

“你想去吗?”盛闻轻问。

容栩哑了声:“想。”

那年灯会,他因童年时父兄的针对,对良渚并无好感,便高高坐在山上。

可他怎会不想亲临现场,去看灯火,去吃糖仁。

这个从没有说出口的遗憾,竟又一次被盛闻填满了。

“你若想,咱们便去。”盛闻拉起他的手。

“何时去?”容栩好奇,“按照十日一休沐,我也就明日得空。”

“明日就明日,”盛闻安抚,“江都离天京不远,几个时辰足矣。今夜你安心睡,明早我唤你起身,咱们出发去江都!”

容栩心安,听话般闭上了眼。

盛闻的怀里像个炉灶,生起源源不断的文火。

他开始期待明日了。

夜深篱落,不觉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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