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浣月斋,容栩马不停蹄地收拾行装。
时间紧迫,所有物品一顿乱放,唯独最后的灵位,被小心翼翼置放在书箱的最上层,生怕磕了角,磨了漆。
看着灵位上的字,酸楚浸湿了心窝。
这是他走到哪便带到哪的灵位,只为了能日日祭拜,从不间断。
容栩知道自己上京赶考的目的与别人不同,所以他不能久留此地,他必须离开这里,哪怕山麓如蚕丛鸟道,哪怕崖壁似扪参历井,即便以命相搏,也在所不惜。
整理完毕,他蹑手蹑脚地离开院子,向着关口疾速跑去。
值守寨子的人被喊去挖渠,少了一半。
容栩钻出狗洞,贴着墙壁逃了出去,这过程比想象的简单。
他不敢停歇,他躲进看不清路的山林,像是冲破囚笼的秋雁,一路向南。
黄昏如潮水,淹死了林间青绿,落叶哗哗作响,天地只剩金黄。
风起,有身影在树后飞窜。
容栩察觉异样,顿然心慌,他定睛一看,脸上瞬间改了颜色。
一只体型健硕的老虎从树后走出,正眈眈地看着他。
这一刻,容栩几乎忘却了呼吸。
他想过无数不好的情况,包括被人追杀,包括摔下悬崖,却怎么也没料到,三番五次听来的虎患,竟让自己撞上了。
那老虎正在打量他,脚步慢慢挪近。
容栩急忙从书箱里抽出一本书,举过头顶,用力挥舞,做出要砸之势:“你、你别过来!”
老虎被他唬住,虽然停住脚步,却露出锋利的獠牙,大啸一声,声音似乎能震碎巨石。
容栩呆住了。
接着,他看到老虎微伏前身,似乎是要扑过来。
时间不容多想,他深吸一口气,撒腿就跑。
果不其然,那老虎加速冲来。
容栩拿书向它砸去,但他终究不是老虎的对手,只能拼了命地跑。
犹如秦王绕柱,他不知绕了多少棵树,最终好巧不巧,一脚踩在了捕兽绳圈中。
也不知谁在这里置了圈套,绳子骤然收缩,将人倒吊在了树上。
这下连跑都跑不了了。
看着老虎步步走来,容栩出了一身冷汗,他浑身发抖,绝望地闭上了眼。
看来今日要命丧于此。
在那老虎即将扑上来时,两声鸱鸮传至耳边。
容栩再一睁眼,只见那老虎正围着自己转悠,憨实的目光里充满了好奇。
再往不远处望去,那名熟悉的少年双手背后,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盛闻张口,语气悠然,不难听出其中的戏谑。
“天还未黑,你怎么就出来赏月了?”
能在这里见到他,容栩说不上来是欣忭还是惭愧。
但尴尬是必然的。
奇怪的是,那老虎就停在树下,他还敢向这里迈进。
盛闻站在不远处,余晖照亮那身玄色深衣,他捡起地上的书,简单翻了两页,道:“你以为山君和你一样,一见到书连饭也不吃了?
老虎不再围着容栩转圈,反而跑到盛闻身旁,毛茸茸的脑袋使劲蹭他,倒像一只家猫。
原来他们俩互相认识,又或者说……
这老虎是这少年的宠物?
容栩不可置信。
盛闻抽出腰间匕首:“说话,说了我就放你下来。”
容栩不与他对视,也不理会。
平日里关口轮岗从不间断,怎么一说挖渠,防守便倾摇懈弛,又偏偏于此地遇到少年,想来是守株待兔,中了黄雀在后之计罢了。
意识到自己被捉弄,容栩心里来气。
盛闻手里转着匕首,目光带着似有似无的嘲意。
“元枞说今夜起风,明日落雨,此刻大风已起,你说你要是在这里挂上一整夜,那我岂不是要跟着你一起染上风寒?”
他料到容栩不会接话,便打着哈欠,又自言道:“既然你已有山君作伴,我倒显得画蛇添足了,那就让山君替我照看着你,我先睡上一会儿。”
说罢,他揉了揉老虎的脑袋,往地上一坐,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
老虎也依偎在他身旁,安静地伏在树下。
容栩见他枕着双手,憩在清风之中,姿势舒服极了。
相比之下,自己的脚踝被绳子勒得发酸。
气不打一处来,他不甘示弱,只能忍着。
风又起,寒意袭人。
安静了约一盏茶的工夫,容栩没能忍住,打了两个喷嚏。
盛闻无奈叹气,伸了个懒腰,打趣道:“下次记得白天跑,这样就能看清绳套了。”
接着,他将匕首往树上一扔,绳子便断了。
落叶飞扬,容栩没摔过这么大的跟头。
他趴在地上,捂着脚踝,痛得喘气。
老虎立刻起身,三两步冲上前,围着人走来走去,时不时嗅着味道。
容栩不敢轻举妄动,抬头一瞧,那少年还在树下打盹。
他只怪自己不会武术,不然定要把眼前这少年痛揍一顿。
“你一直匐在地上,是在答谢我的救命之恩吗?”
盛闻起身,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容栩灰溜溜地爬起,来不及拍去灰土,只听他再道。
“元枞是个武夫,粗犷耿直,被你用话术一套,把这山川地形都讲了一遍,又听了你的话,让路上的人都跑去挖渠,你倒好,趁机溜之大吉。”
盛闻双手背后,直挺挺地立在容栩身前,目光说是犀利,又带了些柔和,像极了兄长教育胞弟的姿态。
容栩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斜过头,有些赌气。
一瞬间,一只手骤然揽在后背,容栩还没站稳,便被盛闻一把抱起,架在了老虎背上。
他大惊失色,自己甚至不善骑马,又怎么驾驭得了万兽之王?
盛闻也抬腿跳上,坐在容栩身后,牢牢控制住他,又下压身子,高呼一声,老虎带着二人向寨内奔去。
山风萧萧,金色的掠影仿佛一支满弓而发的羽箭,所到之处,惊得乌鹊狂飞。
盛闻突然肃然道:“你知不知道花寨外面有多危险?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
这副正经模样,容栩倒是第一次见,他印象里的少年向来吊儿郎当。
容栩不回答他,只顾说道:“放开我。”
盛闻清楚,这书生根本不了解自身险境。
“别乱动,”盛闻回道,“山君自小被我抚养长大,从未吃人,但你要是在这里摔个半残,那就成了头顶乌鸦的晚宴了。”
容栩内心委屈:“落在你们二少主盛仲岭手里也是死,与这有何区别?”
盛闻轻嗤一笑:“那就看你是想早死还是晚死了。”
容栩被他紧搂在怀,毫无办法。
很快,老虎越过关口,重回浣月斋内。
速度过快,容栩失魂落魄,待到停下时,他两腿发软,双目绝望。
盛闻率先进了屋子,容栩却不敢下虎,老虎俯下身子,轻轻一抖,他便落了地,老虎看他不进屋,用脑袋顶着他进去了。
屋内,盛闻往桌上一瞧,上次赠送的那瓶金疮药,连盖子都没打开。
他闲情踱步:“你不是说这里的人穷凶极恶,劝我不要同流合污吗?怎么今日壮了胆子,敢独闯龙潭虎穴,自己一人进村子了?”
这是容栩上次说的话,他听出来少年在阴阳怪气。
盛闻不再揶揄,凑近问道:“你不是厌恶这里吗?为何要帮寨子?”
容栩态度冷淡:“不是凡事都能讨出个因果,就如那日在合欢林里,我选择救你一样。”
盛闻知道他心中有气,反而嘴角微扬:“既然如此,你这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莫要误会,”容栩一口回绝,“今日之劳只因元兄在山神殿中救过我一命,与你毫无瓜葛。”
“原来如此,”盛闻笑意张扬,“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容栩恭敬道:“既已两清,之后天象如何,庄稼能收几成,皆乃天命,”
盛闻觉得此人甚是有趣,即便心中浮怒,也永远一副文质彬彬的神态。
他也知道容栩口是心非,嘴上说着狠话,一见良民疾苦,心肠比豆腐还软。
天色将黑,乌云翻墨遮山,西风凋零碧树。
盛闻把门碰地一关,面无表情,朝着容栩步步靠近。
容栩见状,急忙后退。
莫非自己不答应做事,没了利用价值,要被灭口了?
盛闻走进两步,容栩便退后两步。
直到容栩的后背撞在墙上,盛闻才停了下来。
容栩咽了口气,他睁大眼睛,刚要抬起两手,就被盛闻用一只手抓住,按在了墙上。
下一刻,他的衣领被一把扯开。
一条带血的长疤横在侧颈,本有结痂之势,却因长久不上药而微微化脓。
容栩用尽力气,想要反抗,可提笔的手腕终究比不过练武的臂膀,身无余力,动弹不得。
盛闻另一只手蘸取些金疮药,往伤口抹去,药粉触及到伤疤的瞬间,容栩倒吸一口寒气。
“稍忍着点,一会儿就好。”
这语气温柔得像山涧的风,容栩身子本想抗拒,心却乖乖接受了。
每一次触碰都极其柔和,盛闻控制着力气,生怕弄疼了他。
抹完侧颈,他又继续往手腕处涂抹:“合欢林的水缸中,我见你身上有伤,便去寻药,这药材珍贵,山中就此一瓶,我翻遍全山才找到。你倒好,把我辛苦寻来的药,放在这里当摆设,你就算对我有什么意见,自己的身体总该爱护一点吧,这伤口若再不用药,以后落了疤可怎么办?”
容栩不说话,任由他小心翼翼地上药。
盛闻耐心道:“其他被绑上山的人几乎都留在了这里,你何不与他们一样?这里有山有水,有吃有住,不比天京城差。”
容栩依旧冷声道:“我无福享受,这份好意还是留给别人吧。”
“你就这么想做官?”盛闻不解,“朝廷有什么好,昏庸无道,无忠无良,你出身知府,锦衣玉食,何必去为他们效力?”
说完,他看容栩神情怫郁,自知说错了话。
近距离并不好受,容栩瞧他松懈力气,连忙抽身站远,整理好衣领袖口。
他作揖道:“天色已晚,请回吧。”
好巧不巧,话音刚落,外面下起小雨。
果然和预测的天象一样。
“这雨来得可真不巧,主人正赶客呢,偏偏这时候下,”盛闻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故作无奈道,“看来,只能等雨停了。”
容栩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赶又赶不走,自己也出不去。
盛闻道:“你就当我不存在,该干什么干什么,雨一停我就走。”
容栩无奈,只能先整理起书箱。
“对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盛闻好奇道,“你可有取字?我总不能直呼你姓名吧。”
直呼姓名虽然无礼,但容栩年纪小,并不介意,只是他没想到,这少年倒先介意起来了。
“年龄不到,尚未取字。”
盛闻挠了挠头:“那你在家中排行老几?”
容栩静默少顷:“第九。”
盛闻快意道:“那我唤你小九好了。”
容栩没有吱声。
盛闻直言再道:“我在家中排行第二,论年龄我也长你三岁,不如你唤我一声二哥,不过分吧?”
“……”容栩无言以对,哪会有人才见了两面就称兄道弟?这便宜占得太明显了。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
容栩懒得理他,只自顾自地摆放书卷。
就在这时,盛闻斜了一眼,恰好瞥见那碑灵位。
灵位向内,似乎不想被人看见,可盛闻还是瞧见了上面的字。
——故先妣虞氏之位。
先妣,亡母。
盛闻心头一紧,这书生才刚年满十六,母亲竟也过世了。
屋内昏暗,唯有烛光映照花窗。
看着容栩忙碌而单薄的背影,想到他身上的伤,又想到自己捉弄他的样子,一种不好意思的廉耻悄然萌生,尽管这份愧意持续不了多久,但却在这一刻涌上了心头。
盛闻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九……”
容栩闻声转身,只见盛闻手里揣着一串荔枝,那是花寨的老妇送给自己的,此刻荔枝的壳已被完整取下。
盛闻剥好最后一颗,放在碗中,接着把碗推了过去。
看着四五颗饱满多汁的荔枝,容栩有些发呆,再一抬头,桌子对面的少年已然推开屋门。
临走前,他淡淡一笑,接上了刚才的话。
“吃点甜的。”
说罢,他贸然走进急风骤雨中。
雨势不减,容栩不知该不该挽留,急忙跑到门口,却见少年带着他的宠物,一人一虎,潇洒地迈入风雨,消失于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山中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