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区和教学区之间要经过一条很长的银杏大道,路边两排银杏高而直,绿叶随风簌簌而动。
两人走在树荫下,有风吹过,灌进他们后背,细细密密,一股清凉之意。
“我可以牵你的手吗?”高非冷不丁开口说道。
于阳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高非,心想这人没毛病吧?
然后他平淡回答:“当然不可以。”
“好吧。”高非呼出一口气,“刚刚还紧张了一下。”
于阳没有吱声,两个人沉默走路。
一路不时有情侣或者朋友挽着手嬉笑走过,与脸上神情各异的他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走出银杏路后,高非转过身看了一眼,似是有些不舍。
又走过了一段路,高非突然开口问道:“大学有谈过恋爱吗?”
于阳只是低头走路,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嗯?”高非却不依不饶。
“没有。”
“那有喜欢的人吗?”
“……”于阳停下脚步,“高非,你问题怎么这么多?”
“不可以问吗?”高非也停了下来,用既无辜又温柔的眼神看着于阳。
“不可以。”于阳一字一顿认真说道。
“好吧。”说完,高非拉了拉于阳的书包带子,又开口问道:“那刚才已经问了,能不能回答一下?”
于阳看着高非,心里却不由得一阵心虚。
他低声说:“没有。”
“那……”高非话还没说完,于阳立马开口打断了他。
“少废话,我是出来学习的,不是和你散步聊天的。”于阳转身就走,“校外人员进馆要提前预约,你现在研究着申请下。”
高非闷声应了句。
如于阳所愿,两人沉默着走完了剩下的路。
终于到了图书馆,找到一个角落位置后,于阳放下了书包开始往外掏书。高非则坐在于阳对面的位置,脑袋正转来转去打量着四周。
这个座位正对面是一扇窗户,四四方方圈起来一片蔚蓝色的天空。
而这个位置,就和高中那会一样。和他总拉着高非去滨城市图书馆自习的位置一样。当时还因为学业繁重,他对高非大谈特谈自己对于“自由”的见解。
现在想想可真是幼稚。
于阳收回思绪,翻开书低头看起来,无视掉了高非投来的眼神。
余光中,他看见高非起身离开,不一会又回来坐下,应该是找了本书在看。
从高中起,于阳学习起来就是全身心投入其中的选手。于阳大学专业是计算机,他今年大三下,还剩了两门挺重要的专业课,因此复习得格外认真。而时间在书页间隙中倏然而逝。
两人到图书馆已经快四点,因此只是堪堪复习了不到四章,图书馆就响起了代表该吃晚饭的音乐声。
身边同学陆陆续续都推开椅子走去吃晚饭,于阳叹了口气,有些焦虑地看了眼目录,确定自己还剩几章没看。
他抬头瞥了眼高非,发现他正眨着眼睛看着自己。
好吧,那就先吃饭。
他推开椅子走了过去,扫了眼高非看的书,是穆勒的《论自由》。
于阳闭了闭眼睛,心里一声暗骂。
两人走出图书馆,于阳正犹豫着要不要邀请他一起去食堂吃饭,高非却率先开口,“要一起吃饭吗?就在附近吃,不耽误你回来学习。”
不等于阳回答,仿佛是怕被拒绝似的,高非又补充道:“我明早的飞机,就得回去了。”
于阳有些无奈,他不明白,高非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明当年,自己才是那个主动到不留后路的人,而高非,永远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走吧。”
两人选了校门口一家普通的店,随便点了几个菜,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各自相对无言。
尴尬中,于阳主动问道:“林哥和杨哥怎么样了?”
于阳指的是林粲和杨骁,这是他和高非共同的朋友。高中那会,帮助了他们很多。
“他们都挺好的,”于阳捏着手里的杯子,声音柔和,说道:“杨哥依旧开着那家清吧玩着音乐,林哥在大学还给我带过一节心理课。”
于阳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好。”
说完,又回到了沉默之中。
于阳也不再找话题,他转过头,用手臂撑着桌子,支着下巴抬头仰视着窗外的景色。
店里年轻学生们嬉笑玩闹的声音在四周不时传来,于阳只当听不见。
他看着窗外暮色渐起,天空被染成橘红,云大朵大朵地聚在一起,像是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此时店里窗棂四开,有风从外边吹来,穿堂而过,于阳甚至感觉自己闻到了火焰燃烧时的味道。
于阳望着这样天空,在喧闹中,心却突然变得很静,他一向喜欢这种广阔的宁静。
不知高非盯着于阳那柔和的侧脸看了多久,他喉咙滚了滚,才开口说道:“你这几年还好吗?”
于阳没有回头,回答道:“好啊,怎么不好。”
“嗯,”高非点着头,“那就好。”
于是十分自然的,于阳脱口而出了一句经典客套话:“你呢?”
说完他立马就后悔了,回头看去,果不其然高非垂着眼睛,神色有些黯然。
于阳动了动嘴唇,却又不知该如何找补。而在这一瞬间,于阳很悲哀地认识到,自己和高非怎么突然这么生分了。
怎么就,这么生分了?
心里开始一抽一抽的痛。于阳也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高非盯着眼前杯子里飘浮旋转的茶叶,又透过茶水,看到了于阳放在桌面上的手。
他抬起头,喝了口水。声音很低,很慢,又很轻地说:“大二那年,我妈去世了。”
“除此之外,一切都……”高非声音小了下去,停了一会,才继续开口,“都还挺好的吧。”
于阳无声点着头,他当然明白高非肯定有所隐瞒,不过自己也没有任何立场去问。
只是高非妈妈去世了?
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于阳有些自嘲地想。
当年觉得那么沉重,那么令人绝望的一座大山,居然就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去世了”?就这么结束了?
于阳当年为了高非,可是想过要不要杀了她的。
时间啊,可真是厉害。
于阳强撑着笑了笑,看着高非和记忆中相差不大的样貌,故作轻松地说:“还是这么帅,看来过得确实挺好。”
高非静静看着于阳那抹苦涩的笑,胸腔中陡然升起一股酸涩之气。放在桌底下的手被他握紧。他用指甲掐着手掌心,压着喉咙里的酸烫,他轻轻“嗯”了一声。
菜也逐渐上齐,两人安静得吃完了一顿饭。
吃完饭后,已经七点半。回来的路上,高非接了个陈秋时的电话,似乎是导师在找他。
因此在送于阳到图书馆后,两人就告了别。
于阳正要转身上台阶,却听见高非开口说道:“我明天十点的飞机。”
他转过身,看着夜色中高非有些模糊的脸。月光洒在两人脚底,就像在过去所经历的无数个夜晚那样,两个人相向而立,身后的影子纠缠在一起。
“嗯,一路平安。”
于阳说完,高非半天没有声响,过了一会,才走了过来,站在于阳身前。然后他听见高非有些急促地说:“我可以重新追你吗?”
什么?
惊愣中,于阳后背却被猛地拍了一下,他浑身一颤。只见李念笑嘻嘻地探出了头,“好巧啊。”
于阳卡机了的脑子重新运转,他喃喃道:“巧,挺巧。”
“嗨,又见面了。”李念看向高非。
高非神色悻悻地点了点头。
“走吧于阳,快进去,不然没好位置了。”李念捏着于阳的肩转过身,又对高非说:“那我们走了啊?”
“好,再见。”高非看着李念,眼神冰冷。
于阳被李念推着走了一段路,又控制不住地回头瞥了眼,发现高非还站在原地。
“再见。”于阳听见自己这么说,只是不知道高非听没听见。
闭馆后回到宿舍,于阳就钻进了浴室开始冲澡。热水洒下来的一瞬间,他才终于回过了神。
重新追我?
于阳似乎在发呆,他用手接着洒下的水,看着它们四溅淌落,然后又打着旋流进下水道。
没有洗太久,于阳就走了出来。正用毛巾擦着头发,却被李念一把拽了过去。
“你今晚必须说清楚,你和高非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我凭什么告诉你?”
“凭我是你大学最好的朋友!”李念瞪着眼睛,又“嘿”了一声,“我上回喝醉了酒,在你面前把我和我前任的事都说了。我当时还哭了呢,丢死人了。”
“所以我必须知道你的事,”李念捏着于阳的手腕,一字一顿道:“等价交换。”
于阳有些无语地看着李念,然后叹了口气。
正好,自己也理一理吧。
他拉过把椅子,对着李念坐了下来。李念又突然站起身,然后跑过去“啪”地关了寝室灯,又跑回来把台灯调到护眼的黄光。
“这样讲故事比较有氛围嘛。”
于阳抬起头,无语望着天……花板,说道:“你这种人能保研,F大迟早要凉。”
说笑了几句,宿舍里渐渐安静了下来。于阳似乎能听见楼下有鸟扑棱着翅膀起飞,震落了几片叶子,然后打着旋飘落在地,被赶晚课的人群步履匆匆地踩了过去。
在这静谧的夜晚,过去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向他席卷而来,于阳却有些措手不及。
本以为三年过去,各自都有了新的生活,可那一幕幕或尴尬或甜蜜或沉重的往事,又如同是发生在昨日般,太清晰了,也太痛了。
于阳望着眼前雪白的天花板,突然一阵恍惚。
当时,自己好像也是这样,坐在教室的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天花板,听着周围同学的嘻笑打闹。低下头,就看见高非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当时是什么心情来着……
落叶停止坠落,飘回枝丫。飞鸟不再向前,归于树巢。人群脚步倒退后行,在所有的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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