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影涌动,父亲的脸忽明忽暗,毫无血色。男人蹲在他面前,笑容苍白、死气。
陈向然想象水藻缠上那张笑脸,男人变成水底的僵尸,张牙舞爪。
他逃跑,跑了一次又一次,那张脸还是会回来。
“个小讨债鬼,出去耍两日,返来倒不欢喜了。”
陈向然在梨花木的老书桌前发着呆,被姥姥的方言唤醒。老人嘴里抱怨孙子,语气透着笑意。
是八岁时的光景。
村镇的旧平房,弥漫川椒、生姜、芫荽的潮涩味道,廊上一片阳光,两个大竹匾,匾里花生、枣干堆成小山,被家里的猫弄得沙沙响。
廊后是厨房,老人皱巴的双手每天都染上自来水和生菜的腥味。灶台湿漉漉的,她极小心烟囱管上的灶神纸符,一顿饭做下来,绝不让它沾湿卷角,因为换起来麻烦。
“说不定人心里欢喜死咯。”姥爷笑着抽口烟,挥手赶走了猫,蹲下身,捏捏匾里的枣儿、花生,晒得差不多的,给挑出来放到塑料筐里,“嗯……过两日,就闹着去城里黏爸妈,不要咱老家伙了,哈哈!”
陈向然小矮人一个,趴门框上才到门锁那么高。肩膀缩起来,一副委屈相。“我不去城里。”他怯生生的,说完又弱弱重复一遍:“我不去。”
小孙子开声不打招呼,姥爷吓得摸心口,正要斥他别乱吓唬老人,姥姥的声音振振传来:“然啊,咱不听你阿公瞎说。一定是你那爹,他怎么害你不欢喜了,跟阿嫲说。看阿嫲收拾他。”
除了姥姥姥爷,他和谁也不亲,不愿聊他们的事。他默默站上灶台边一塑料小凳,捧着个大瓷碗,握着大筷子搅拌鸡蛋。大瓷碗边缘磕碎一角,硌得他微微疼。
林岚来接他的时候,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
当晚他坐在床上,床头是断了一边支架的窗棂,失神的黑眼睛与小镇夜色相觑。
林岚在哭,像村头那家修摩托的铺子,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呜声,揪人心。他不想听母亲呜咽,但他还是下了床,趴门缝上看林岚发脾气。
“咣当”——摔碎了一个小水缸。水哗啦啦顺着地面流向门槛,冲撞出更大的水声。
隔着门,水声闷闷的,像海里的暗流。陈向然瞪大眼睛,隔着海水,父亲和那个女人的身影鬼魅般扭曲起来。他无法从脑海中赶走。
“对不起。”平复了情绪,林岚道歉了。
姥姥一甩手:“对啥不起?我和你爸还有点退休金,供阿然读完小学,没问题呷。”
“就镇上这个小学?绝对不行。他那爸本来承诺了包他学费,现在我懒得要他的钱。也不能因为这点事,耽误我儿子。”
“离婚哪是‘这点事’?你这是打算——”
“我换工作,做销售。门槛低,来钱也多。”林岚慢慢镇静下来,开始收拾细软,“我明天就带他走,学校那边最晚后天报到。”
姥姥望向陈向然的房门,欲言又止,只是提醒:“别给阿然太大压力。要我说,你这性子也得磨磨。”
“他不压力还想怎样?”林岚气冲冲低声说,沉重的大行李箱一只手拎起来,“我老了就靠他一个,他也不能靠我一辈子。我还担心孩子给你们带久了,惯出什么毛病来。”
“得,我们老家伙没用,不管你年轻人的事。”姥爷经过母女俩,举着烟枪,“撑,就死撑。前夫的抚养费不拿,非要逼自己辛苦,把孩子也拉下水。想想你自己小时候,小孩子是最需要陪伴了。”
“陪着顺着宠着,都没点承受力了。”林岚嘟囔几句,想起什么,从行李箱里取了几套加厚睡衣,递给两位老人:“冬天容易冻关节,穿这个。码数应该刚好的。”
老人收了礼物也没有开心样子。女儿的困难一旦记挂,就放不下了,话也不怎么好听。
陈向然见林岚经过门前,背对老人抹去泪痕,对难听的叮嘱并不在意。
他正要上床睡觉,林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还不睡啊?”
他浑身一顿……
忘了门板松垮,一趴上去,就“隆隆”发出细响。林岚耳朵可灵。
“我马上——”
“没睡把新学校的教材看看,我给你放桌上了。内容比你现在学的难,好好跟上。”
“哎哎,”姥姥的声音从客厅近来,“几点了还让孩子学习。”
“妈,您要是去市区学校看看,就知道有多少孩子睡得晚、没周末。要学会坚持。”林岚见姥姥要反驳,忙挤眉弄眼地哄上,“再说,我们家孩子聪明嘛,不努力岂不白瞎了。当然,劳逸结合也是要的,课内补习和课外兴趣班交叉上,有助于放松,多好。我以前想学点吉他,我爸都说像弹棉花,弦都给剪了……”
水流还在波动,汩汩涌流,深蓝的光影摇曳。地上的水滩好像被姥爷清理了,又好像还在流动。耳边有波涌声,有时沉闷,有时逐渐尖锐,乃至发出“咿咿”的耳鸣……
“轰”一声,教棍砸响讲台,台下鸦雀无声。陈向然在课上醒来。
市实验小学的校服是尼龙制,教室没开风扇,脖子给衣领闷出细汗。
某个初秋的阴天,他的鲸大约在这时候悄悄光临了。
“你们觉得……这事儿能成么?”申恺第一次抽上雪茄。只见他大摇大摆地吸一口,呛得直说“好烟、好烟”。
他实在咳得厉害,叶知看不过去,给他拍背,顺带白他一眼:“这个办法不行,就下一个。慢慢来,现在减药停药就是好转的迹象。”
何晋说:“实在没法子,就把老张也叫来,多个人。厂子有老黄他们就够了。”
“嗯,剩下的都是万里长——噢噢噢别扯耳朵!”申恺连连讨饶。
叶知放开他:“什么长征,别提前悲观。”
齐怀生听警方简单汇报进展。门外申恺的哀嚎吵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所以这事跟洗`钱没关,就是非法牟利?”齐怀生揉了揉耳朵。
“简单来说是这样,我们已经提起上诉。这段时间保持手机通畅,到时会请你们出庭。根据情况给予受害人赔偿。”警官雷打不动,翻开下一页笔记,“另外龙先生也报了一桩案,说您是知情人。”
齐怀生的头更疼了。
“是前不久已经了结的自杀案,请问您对杨翎小姐的事知道多少?是否有涉及男方对其实施精神虐待的证据?”
“那位龙先生最清楚了。”齐怀生额头青筋一跳,阴着眼神喃喃说,“说不定他是想自首……”
“为什么呢?”
齐怀生怀疑自己被这死小子坑了,杨翎案他连个环节都算不上,就是局外人罢了。
倒是叶知,交出了一张奇怪的照片。那是杨翎的死亡现场照,警方根据上面的指纹找到了拍照片的人。
“我们怎么办?要配合调查吗?”申恺看叶知混乱不知所言的样子,觉得自己也帮不上忙,目光四处寻找齐怀生的身影,“生哥呢?”
“他先走了。”何晋说。
“走?走去哪?”
“你不是打听到了?陈向然他妈妈的去向。”
申恺懵了一会儿,终于记起陈向然找他帮过忙,还说这房子不住了,他要离开江洲去找林岚,就在今天。
“啊?”申恺将鸭舌帽往上掀掀,露出疑惑的眼神,“所以生哥是去找……可生哥怎么知道的?”
春初傍晚,城市飘了薄薄的柔灰,老城区潮湿黯淡,房间采光不算好,陈向然也没开灯,摸着黑慢悠悠收拾行李。
方才警方来电话,说了倒卖案的进展,让他准备出庭。他不在乎什么赔偿费,听到事情告一段落,犯罪方已被刑拘,也能放心离开江洲。
这回一走,不知能不能再见。
陈向然倒没有太多怅惘,忙着收拾,在杂物堆里找到一卷纸,展开是五彩的画面。
操场、树林、教学楼,油彩旧了,发干、泛黄,画里的黄昏倒更像那么回事了。白色的少年染上岁月的颜色,融入缤纷世界,别有一番风采。
他笑了笑,将画用彩带系好,留下一张便签——齐怀生所有物。
他起身检查屋子里是否还有遗漏,再看看火车出发的时间。一切妥当。
门锁倏然“咔啦咔啦”响动,外面的人转钥匙转得很急,锁栓一动,门“砰”一下打开,陈向然呆立在原地。
他是在等齐怀生的,只是想不到人来得那么快,气势汹汹。
“你去哪?”齐怀生扶着门框,好像怎么都喘不上趟,“这是什么意思?”
齐怀生一伸手,手机屏幕的亮光罩在陈向然眼前。是一条简短的告别信息,没什么奇特的内容。
“跟你说一声。”他说,“我要去——”
“告别?然后离开?陈向然,真有你的。”
莫名扑来一阵火气,陈向然一时懵住。他最近有些猜不到齐怀生在想什么,一会儿凶他,一会儿不理他,一会儿替他讨公道,眼下又发起脾气。
他在害怕,陈向然想到。上前握住他的手安抚:“出什么事了,和我说。”
陈向然冷静而温柔,手传来的触感是温凉的。齐怀生愣了良久,才轻轻反握住他的手,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头埋得很低,盯着他手背上发青的血管:“和你说什么……我也不知怎么说。抱歉我老是性急。”
陈向然凝视他飘忽不定的眼神,低下头,嘴角一抹笑:“该说抱歉的是我。”
“……”
“是我一直以为,世上那么多人,一定有人值得待在你身边。过去的人和事,就应该过去了的。”
齐怀生握得更紧,手掌微颤。
“过去了以后,慢慢的,就会有很多人填补我在你身边的位置。一些能带给你很多的、至少不让你伤心的人。”
齐怀生忽地把人拉进怀里,紧紧搂住。
“你真这么想?”他感到怀里的人挣扎,顺势将人推倒在地上,一手抵着地板,凝视他的眼里氤氲水雾,“照你这么说的话,我的七年就是笑话。我试过,往前走,经历新的事,去遇新的人。可事实就是,如果你对我来说是可以说忘就忘的,一切就简单多了。没有如果,陈向然。就算你是为我好,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
齐怀生低头,发丝阴影掩去双目,方才一番话憋了多年,倾泻而出之后,声音弱了下去:“有时候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吧。那时你给我一个电话。听到你不舍,还在求救,想要有人拉你一把。就凭这个,我就一定忘不了你。”
齐怀生:“我不知道那天是不是有什么人拉住了你,但我知道那个力度一定很大。可以让你抵抗到今天。”
陈向然紧紧闭上眼睛,用力揉着齐怀生的后脑勺,缓缓压下,虔诚地贴上他的嘴唇:“是你。”
“胡说八道……”齐怀生嗔怪地笑了一声,反客为主,在他唇上惩罚地咬了一口。
“是你,但又不只是你。”陈向然与他分开,轻喘几口气,“有位林峰寺的师傅,说见过你,听你提起过我。他和我说……”
陈向然停顿片刻,齐怀生愈加专注地看他。
“说你在等我,很多人都在等我。”
齐怀生失笑:“就这样?”
“后来想想,是我不想死。要是真的完全铁了心、毫无留恋的人,不会打电话,不会整出那么多事和世界告别。你当时在电话那头,那样挽救我,最后我的手机掉下山崖时,已被你挽回了。”
齐怀生埋在他的颈窝,深深吸了口气:“那后来为什么不找我?哪怕告诉我你还活着。”
“说过了,我这样的人——唔!”
齐怀生知道他要说什么,说他自己不值得,只是个拖他人受罪的累赘,他好不起来,也不想当谁的蛀虫。齐怀生听不得这样的话,只好堵上他的嘴,吻得很深,像是要替他把所有自暴自弃囫囵吞下。
半晌,他放开唇,转向脖颈,解开爱人的衣襟,在他骨骼突出的肩头虔诚落吻。
“太瘦了。”齐怀生一点点敞开他的上衣,满是心疼地吻他的锁骨。眼皮轻轻一掀,暗色的琥珀眼在夜色中盈盈含情。
“败了你的兴致。”陈向然笑。
“你打也打我了,骂也骂我了,丢也丢过我了。还有什么能败我对你的兴致?”齐怀生毫不留情地调侃。
陈向然一身松软地躺着,深潭一样的眼睛里有月光,恍惚地凝视身上的人。半晌笑着闭上眼睛,后脑勺搁在地板上,露出白皙的脖子:“我欠你的,随你高兴。”
齐怀生感到“轰”一下,浑身上下仿佛着了烈火。脑海弦断,打开了禁地的门锁。
在和抑郁症、和一扇禁闭的心门斗争的路上,齐怀生不晓得自己奔跑了多久。他不介意永远跑下去,永远倾尽全力而磐石未动。然而有一天那扇门打开了,他曾经放掉的手再次拥抱了他。
他忽然感到累,五味杂陈。
黑暗中他吸了吸鼻子,陈向然嶙峋的手抚摸着他的脸:“对不——”
齐怀生又吻住他,不让他说下去。将他抱起,一同摔在床铺上。月光为帘,夜阑为被,深深交融缱绻。
一枝春蕾探窗入来,洒一席银辉,拨弄一双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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