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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壹)

窗外又响起了绵绵的雨声,轻丝不断,银竹森然,想是惊蛰已至,万物复苏。可我等待的斯人,仍然未曾到来。

夜半之时,虽说桃信开,仓庚鸣,可我身在囹圄,仍然受不住此处的阴冷湿寒,只好将整个身体全都蜷缩在角落里那一顿干草垛里,好借此取暖。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不由得想起了诸多年少纷杂的往事,不过那时侧帽投壶,裘马轻狂,又怎会想到今日这般凄惶的下场?

我后悔吗?我也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是我不知,到底该后悔这漫漫人生里的哪一个抉择,是我踏入秦国,还是我尝尽风雪,去往鹿吴山中赴学。这么想着,一阵脚步声忽地将我从梦中惊醒,那是我听过无数次的声音,我知道,是他来了。于是我便赶忙起身,整理仪容衣冠,好与他相见。

天子推开了牢狱的门,我也下意识地跪下朝他叩首,余光里,尽是他黑色秀金样的龙袍。

“卫错,你悔吗?”他开口问道。

我抬起头,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心底忽然有了答案,何来悔恨二字,如今的这一切,都是我同他多年来的夙愿啊。

(贰)

我生于关中,是个总被大雨萦绕的地方,出生之时,原本蔽日的乌云骤然散开,喜鹊啼鸣,父亲的门客说这是吉兆,断言我日后必有作为,父亲便为我取名为错,取自“他山之石,可以为错”,小字夏璜,美玉之名,便暗含了他对我的诸多期许。

我的父亲是晋国的封君,相当于关中之主,他将关中治理的很好,百姓称赞,我亦平安成长到了十二岁,在这之前,我早早展现出了少年聪颖,四岁便出口成诗,十岁时读晋国的法制,还写出了一本《指摘》,道出其中不足之处。父亲不想埋没我的天资,便将我送往鹿吴山,向时之大贤季子求经问道。但鹿吴山太高了,那一步步,需要我自己走完。那时正值凛冬,即便穿上了我最厚的衣衫,却也仍觉刺骨的寒冷,仆人早已遣散回家,我已无退路。好在我终于抵达了他的居所,那几间简陋的茅草屋,就是我日后生活长达三年之久的地方。

许是要检验我的诚心,季子并未立马开门,而是我在外跪了两个时辰,受不住寒晕了过去,他才将我背进了家门,也是因此,让年幼的我落下了病根,从此便无比畏寒。我醒来时,望向身侧的季子,只瞧见他正捧着我的《指摘》细细研读。季子告诉我,“原本只以为你同那些慕名而来的纨绔子弟并无二致,没想到鹿吴山多险,你小小年纪,也敢一人攀上。我看了你的书,实在不错,只不过还有几处仍需完善,你若诚心拜我为师,我便将自己这一身才学倾囊相授。”

我自是感激万分,立马从榻上下来跪倒在他面前。

十二年前那场百家争鸣的盛宴我未曾有幸一睹,但也听说了季子的声名,他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在一众老者中尤为耀目,所追寻的法学更是让他扬名立万。有人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也有人斥责他毫无人性,心机深重。这一声声的争执,终究把一个心怀抱负的季子逼上了鹿吴。

我见到季子时,他不过三十有三,风华正茂的年纪,只能独与这满屋的黄书老墨耳鬓厮磨,这是他的不幸。我也知道,他要传承给我的,不只有他的衣钵,还有他未实现的宏图大志。

所幸我并不愚钝,在“法”上面也有着超乎常人的见地和理解,很多事情也只需他稍加点拨,便能云开月明,在鹿吴山上,我也写下过诸多文章,但全被季子藏匿,不肯公诸世人,我懂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也知道他是怕我锋芒太盛,反像他一样遭了祸患。

可并非所有的的祸患都是能够躲避的,大多数,都是始料未及,让人猝不及防。

(叁)

我再次回到晋国,回到关中,已是三年之后了,那年我十五岁,滨洛之岁,射策之年,一封从关中来的信遥寄到我的手中。父亲并无其他言语,只要我速速回去,我只好拜别季子。临行前,天上又下起了大雪,他站在破旧的茅草屋前送我,聪慧如他,怕也是预料到这可能将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相见了,便一再告诫我,要我凡事切莫争锋,道不先行,自有退路。但他也告诉我,我这样的人,一定不会被埋没于世的。

我望着前方大雪苍茫一片,竟已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历经千帆,我终是回到了关中,三年未见的父亲已经老态毕现,他看着我,又叹息着摇头,嘴里不停地说着,“天不佑我夏璜。”

我才得知,是国君效法古人,在国都稷下办了学宫,要天下才子尽数前往。但在这些才子里,倒是少有寒门,大都是一些贵族子弟,尤其是封君之子。我顿时了然了他的用意,说的皮里阳秋,不过是靠我们这些质子来牵制父亲罢了,国君将对臣下疑虑摆在明面上,本就不是一个国家的长久之相。况且如今天下大乱,秦,梁,晋,楚,燕,齐各国盘踞,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又有中原之外的蜀,伏等国虎视眈眈,外不安宁,内起纷争,晋国危矣。

可父亲从来都是忠君体国的良臣,对国君的号令向来唯命是从,即便他知道,这一去,可能要断送了我。那夜,他拉着我到了祠堂,我借着月华看清了他的表情,如此悲恸,如此无奈,他告诉我,“孩子,你从小便被上苍眷顾,又尝尽苦楚才拜季子为师,天下众人皆知你的名号,这是为父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可你去了稷下,便不得不自己护好自己了,长而易折,你切切要掩己锋芒啊!”

又是同季子一样的话术,我迷茫地看着父亲,问他:“冬有酷暑,夏有霜寒,可这数十年来,我读书从未有懈怠,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我之才华尽数施展吗,可为何,如今我方有小成,却要守拙弄愚?”

父亲跪倒在祠堂的蒲团上,言语间近乎痛彻心扉:“过慧易夭啊,你可知,当日太子扶苏亡于上郡,孙子被剜双膑,就连十二年前季子被逼上鹿吴,种种讥诮,言犹在耳啊!”

那时我仿佛明白了,得失相依,这是我的幸事,或许也是我的不幸。于是父亲走后,我独自跪坐在祠堂中,望着满墙的牌位兀自神伤,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将昔日所作法例,注文,诗词,全都拿进了祠堂,在炭盆中借着香案上的火将其燃烧殆尽。

连同我的不甘,愤懑,怨怼。

窗外一片澄明,天已露白,黎明方至,我当启程。

去往稷下的路并不好走,风沙漫天,仿佛看不到希望一般,我顶着这漫天的风沙和刺骨的寒冷,拖着自己病弱的身体,脚程虽慢,却也抵达了终点。

待到所有质子到齐,国君特地为我们办了一场浩大的洗尘宴,那也是我第一次踏入晋国的皇宫,金雕玉刻,极尽奢靡,舞女面若桃花,腰似杨柳,看样子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我居中席,觥筹交错时忍不住遥遥望了一眼高座上的人,他已年过半百,青丝成霜,一双老眼也已浑浊不堪。在高座旁,也有一个年龄同他相近的人,不着华服,却难掩威仪,我猜测,他应该就是那个晋国位高权重的宰相,公孙策问。

我打量他的同时,殊不知,他也在往我这里相看着。待到舞女舞毕,他便站起身,目光紧盯着我,问道,“早就听闻关中君有一子,名为徒错,才思敏捷,冠绝今古,如今难得一见,不知可否领教一二?”

我惊诧,站起身道:“不过儿时胡言乱语罢了,怎可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

他没有说话,反倒旁边同为质子的人劝慰着,要我展露一番。在此句句逼迫下,我也不得已,只得开口:“关中距此有千里之遥,路上便作诗一首,字句潦草,便在此献丑了。

“风漫漫兮路茫茫,我所思兮在何方?渭水长兮我所望,何以得兮何所徨?”

话音落,座上便响起掌声,掌声过后,便是口耳相贴的窃窃私语。

“原以为这个关中才子有多大本领,倒也不过如此啊。”“

“言过其实罢了。”

“词是好词,不过也同那些无病呻吟的文人一样,只懂得伤春悲秋。”

我默然不语,饮尽案上冷酒。抬头间,却发现那公孙策问仍在看着我,苍老的眼睛里泛着精光,时至今时,他还是怀疑我的吗?良久,待到议论散去,他又向我看来,声音仍旧浑厚,“徒错,老夫听闻你父亲将关中治理的井井有条,百姓人人称赞,更有甚者称他为关中王呢。”

我品出他话中的意味,脸色被惊的煞白,立马朝大殿中央跪过去,急急叩首谢罪:“王上,宰相大人,家父绝无此事啊!父亲能将关中治理的好,全是仰仗王上之神威,至于那关中王,不过是有心之人想要离间君臣之谊罢了,王上切不可轻信小人之言!”

公孙策问看了我许久,似乎在想我这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终于,王上还是一笑泯然,说不过同我开开玩笑罢了,怎么还当真了,才许我回了座位。一场洗尘宴,一场鸿门宴。

我也终于懂得了父亲和季子,为何要对我千叮咛,万嘱咐。

(肆)

那一夜过后,他们或许相信了,又或许没有相信,但总之,现在终究是人为鼎镬,我为麋鹿。

在稷下学宫中求学两年之余,策问先生偶尔也会亲自教习我们,过得倒也相安无事。但这也不过是寸土之安,晋国之外依旧是硝烟四起。

秦国的国君病逝,长子稚楚即位。对于稚楚,我也早有耳闻,此人骁勇善战,也是因为有他,秦国这些年来日益壮大,他的马下,不知踏平了多少城池。

在纷争未起时,各国也曾定下盟约,约好每年的三月十五为射鹿之日,今年的射鹿之日便由秦国举办。晋国君老迈,受不得这般路途颠簸,便由策问君代劳。射鹿本就是各国才子展露拳脚的地方,故而,他便从学宫中挑选了几个优异的学子一同前行,令我未曾想到的是,这几个人中,我亦在其列。

秦国都城郢都在稷下以北,我们要提前三月出发方可抵达,越向北,天气也骤然转凉,在其他学子还在穿着薄衣布衿,兴冲冲想要一睹那稚楚真容的时候,我便缩在马车里裹上了狐裘,无意他们的言辞。历经许久,终是到了驿站,那时,刚刚登基的稚楚便亲自来迎我们,秦国强悍,策问君自然也对其多有忌惮,言行举止无不恭敬守礼。

我同质子们也见到了久仰的稚楚君。

剑眉星目,意气风发,名不虚传。

同他一起来迎接我们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质子们急着与稚楚君攀谈时,他身旁的一个少年开了口,问道:“徒错何在?”

我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但心底还是不禁一惊,这里怎会有人知晓我的名讳。策问君问稚楚:“这位是……”

稚楚回答:“舍弟稚渠,年幼不知礼数,还望使者见谅。”

我抬头望向稚渠,看着与我一般无二的年纪,面容瘦削,清峻颀长,眼神里满是对我的探究,他问道:“你便是徒错?”

我点头,躬身行了一礼:“关中徒错,见过公子。”

他没有再问下去,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悄然退到一旁,好像只是为了看一看,我到底长什么样子。

射鹿之日时,我再次见到了这个稚渠,他坐在右侧首席,仅次于稚楚君,在稚楚君握紧大弓射向烽火台时,他也定定地望着。那时我没读懂的眼神,后来才明白,那是他的渴望,是对权力,对天下的渴望。

我们共同举杯庆贺之后,他忽然朝我望了过来,问道:“早就听闻关中徒错是季子的徒弟,敢问这许多年来,季子都教了您何事?”

我淡笑:“不过一些陈词滥调,鄙人才疏学浅,不值一提。”

“那敢问徒兄,何为法?”他步步紧逼,毫不退让,我攥紧了手中的铜杯,盯着里面摇晃的黄酒,“法,是法令如山,赏罚分明,上达天听,下及幽冥。”

“那我且问你,如今的秦与晋如何?”

“两国比邻而居,应永以为好。”我还没有开口,别有人替我回答了,我看过去,是冀州君之子成钰。他说此话,估计也是想要从秦国手里讨得一些好处,为日后做打算。

但稚渠君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又朝我看着,等待我来开口。

策问君也朝我看了过来,向我点点头,让我尽管开口。我犹豫许久,迎着他的眼神说道:“晋国之患,在天下。秦国之忧,不在颛臾。”

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我藏有半句未说,那半句话,是我留给自己的退路。

射鹿之争开始,看着文人辩法,争得面红耳赤,武人骑射,箭羽风息。我也不由得想起了少年之时,我也曾是关中射驭的一把好手,只是如今这病体残躯,只怕连弓箭也提不起来了。不只是弓箭,连嘴也张不开了。

留在郢都的最后一夜,我不知为何,总是辗转难眠,窗外月华飒踏,便起身迎着冷风走了出去。我知道,自己终究是不甘心的,不甘心这般低眉顺眼,守拙弄愚。于是在悄无声息的寂静之夜,我也拿起了那把青铜之弓,妄图再射一箭。

可是这夜,似乎并非如此静谧。

我在此地,看到了稚渠君。他手握长弓,执箭射向烽火台,箭羽牵动风声,我仿佛看见了他的锐利。我本不欲惹人注目,便想转身离去,却被他叫住了脚步。

“徒错君。”稚渠握着长弓向我走来,不知为何,那道瘦削的身影竟然如此悲怆。“今夜来此,是否同我一样,怀才不遇?”

我被他的话语惊到了,连忙否认,“不过夜中无眠罢了,随意走走。”

“我在此等了你多日,明日你便要离开,也容不得同我交两句心吗?”他说道,“关中才子,言过其实,竟也只是苟且偷生的懦夫。”

我不解地问道:“公子何出此言?”

“秦国之忧,不在颛臾,而在于萧墙之内也,王上不懂,可我明白。”稚渠君一步步向我逼近,忽然吟咏道,“风漫天兮路茫茫,我所思兮在何方?渭水长兮我所望,何以得兮何所徨?我看过你所做的诗了,当日姜尚于渭水垂钓,方得武王青眼,徒错啊徒错,我知你心中愤懑,难道你就甘心一生都困在晋国碌碌无为?”

我哑然沉默,不知当如何应答。因为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今的晋国,已经是强弩之末,无力回天了。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外强中干,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这样的一个国家,除了破而后立,别无他法。

而我,一个区区谋士,一个废土之国的臣子,被君上处处猜忌,事事提防,被父亲成全他的忠义的谋士,又能做什么?我望着他的双目,那如稚子幼鹿一般的渴求,终是曲高和寡,我不敢同他自比伯牙子期,却也难得有人知我至此。

稚渠又向我走进了一步,“徒错,你知道吗,在你之前,我也曾赴往鹿吴向季子求教,我在外跪了一整天,他却始终未曾相见,可是他却收你为徒了,徒错,你既在其位,就该承其志,当其重。”

我好像懂得了他的悲怆来自于哪里了,于是我看向他,问道:“那稚渠君呢,您身在泱泱秦国,又有什么悲恸可言?”

他的神色一下黯淡下去,自嘲般地笑了笑,“是啊,父亲与兄长,都是留名青史的英雄大才,我又有什么悲恸可言。”

那时我不知,也没有看到,立于父辈荣光之下的他,又是怎样的一番苦楚。他不为兄,不为长,他被父辈的羽翼庇护,也被父辈的羽翼遮盖。

最终,他看向我,眼神中是我未见过的坚定:“徒错,终有一日,我会要你甘心情愿的与我比肩。”

(伍)

后来的稚渠,确实向我证明了他的手段,不止是向我,更是向天下。

我同策问君回到晋国之后,策问君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他已年过花甲,身体老迈,到底是风烛残年,再不如往日那般了。宫里的医师去了一趟又一趟,回来的时候都是摇头叹息,就连晋国君,都接连几日不朝,日日陪在策问君的床侧。

可是人力总敌不过天意,策问君还是在那年冬日离去了,国君对其加以国葬之礼,亲自扶棺下葬。我跟在人群后面,踩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满天的大雪落在偌大的晋国王宫之中,将一切的繁华全都掩盖。这样的一代忠臣,终也就此落幕了。

策问君死后,晋国君就将我们这些学宫中的学子封官作用,这些人里或任重要官职,或被放还家乡,唯独我,被晋君留在稷下做一个先生,做一个散人。不能回关中,又被困在这稷下。

又是一年惊蛰,想必这时的关中又是连绵不断的雨了吧,只可惜,我如何也望不到了。可生逢此世,上天从不给人伤春悲秋的机会,只会一味地推着人向前。

那一年,西去的不只有晋国的公孙策问,还有秦国的国君,稚楚。他在狩猎时坠马,不幸跌落山崖,死无全尸。偌大的秦国顿时群龙无首,稚楚无后,王位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他的胞弟稚渠身上。我听到这个消息时,也忍不住惊讶了一下,稚楚正值壮年,如此骁勇善战的一个人,怎么会在狩猎时坠马死去。我的脑海里忍不住浮现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但很快又被我否决了,毕竟稚楚可是从小护佑他长大的兄长。

但稚渠毕竟年幼,秦国上下有很多不服他的人,都在此刻蠢蠢欲动,加之当时稚楚侵吞了太多国土,只一味开疆拓土却并不加治理,那些国家也想趁此内忧外患之际夺回土地,不知为何,许是因为那夜的知心相谈,我忽然有些担心他的处境了。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在这么复杂的情况之下,晋君竟然也想来分一杯羹,竟然全然不顾当时稚楚对我晋国手下留情,未有攻占的恩情,也想要来吃一口肉。

那日大殿上,又有人传来口信,说稚渠应对无法,心焦力卒,正欲让位。听完这个消息,晋君苍老的面孔也展露了笑颜,拍着大腿连连说了三个好字,立马就有人奉迎,“王上,现在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全然聚齐,只待我军出战,便可轻而易举地夺下那秦国关隘,到时秦国的国土岂非手到擒来?”

“是呀王上,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一声声劝谏,把晋君弄得不分东南西北,只是此时,我也顾不得父亲和季子的告慰,也要告诫晋君,毕竟,我一人之生死怎能和国家危亡相较?我从群臣的末尾走出,跪在大殿上叩首:“王上,臣有事要奏。”

晋君看了我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原来稷下学宫的先生啊,你有何异议?”

“臣以为,事出反常必有妖,秦国此番只怕会是请君入瓮,恐有曹社之谋啊!”

立马便有人驳斥我:“糊涂,那秦稚渠不过是一个还未及冠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心机算计?”

“稚楚那般骁勇,难不成与其一母同胞的稚渠会是个无用之人?”

他一开口,便引起了更多人的反对,晋君沉默良久,看着跪在殿上的我,终究没有听取我的谏言:“先生还是回学宫好好教书吧,这朝堂上的事,以后便莫要插手了。”

我自然料到他不会听我的话,毕竟摆在他面前的,是多么大的利益。可是,即便这样,我却也不得不为。我还是跪在地上,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讲明其中利害关系,到最后,晋君嫌我烦了,便让人将我赶出大殿,我就跪在殿外,还是不断乞求。那时刚刚冬去春来,天气还是无比冷冽,我被冷风一吹,就开始无休止的咳嗽,可换来的,仍然只有晋君的不予理会。我忽然有些后悔了,我少时求学问道,落下寒疾,又因为来到稷下烧毁平生所做,如此这般,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日鹿吴山上的雪,将我的双眼遮住,直到今天。

(陆)

晋君最终还是发兵秦国了,后来,不出数月,兵败如山倒。稚渠从来没有打算让位,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那样的人,只要让他得到一点机会,便会死咬不放,又怎会舍得从王位上下来。

最后的结果,是稚渠率军征战,东引泗水,淹了晋国四十五万大军,还反占了晋国东傩,阗鬆两座城池。得知这个消息时,晋君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多岁,整个人都瘫倒在了王座之上。

他再召见我,已是十日之后了。我被宫人引入内殿,殿中只有晋君一人。他跪坐在棋盘前,看着满盘的棋子,不住地摇头叹气。

“故信庸庸之论,破金石之策,袭当世之操,失高明之徳啊!”

我走上前,跪在他的身侧向他行礼,抬头时,却看见他满头的白发。

“寡人,悔之晚矣!”他又哀叹了一声,才将目光转向我,递给我一封信纸。我接过,上面并不是晋国的字样,而是秦国的,是稚渠的来信。

他在信中承诺,可以归还晋国那两座城池,且三年之内绝不兵戈相向,但条件是,要晋君将我这个关中才子全须全尾的送到秦国,送到郢都。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晋君,他也转过头来看着我,又叹了一句:“秦稚渠,贤才也!”

“那王上可是想好了?”

他扯过我的手,浑浊的双眸霎时老泪纵横:“孩子,是我对你不起啊。当日你劝我莫要轻举妄动时我没有听你的,现在却要你来偿还我的恶果啊。但即便如此,老夫还是有个不情之请,当日策问死时,曾拉着寡人的手交代,说徒错此人,乃有倾世之才也,若不为用,则必杀之!可是孩子,你也在我眼底长了这么多年,我怎舍得杀你?可如今,如今我却要寡廉鲜耻地恃恩挟报,你就看在我当日留你一命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你日后到了秦国,莫要为那秦人稚渠所用!”

我定定地听完这一切,良久,才看着问了一句:“王上,您以为,这真的是我可以选择的吗?”

我的一切,从来都由不得我选择。他对我的这般要求,也无疑是要我去送死。

更何况,便是我真的一身傲骨,宁死不屈。以晋国如今的状况,也怕是朝不保夕了。

“那你来稷下许多年,是否知道,你的师父季子也从鹿吴山上下来了。”晋君见我没有断然答应,便又从手中拿出一封书信,是季子的字迹,“也是在策问驾鹤不久,他料到了策问会逼我杀你,所以为了你的性命,自囚于别宫,若有朝一日你归顺他国,首先没命的,便是季子。”

恩威并施,一向是王上最拿手的把戏。

我回过神,似是想求证一般,疯了似的往外跑,跑去别宫,那里重兵守卫,隔着凛冽寒光,我还是看到了被幽禁在此的季子,他手持着书卷,发间好似又添了几缕银丝。

时至今日,我再无颜面见他。

踏上去往秦国的马车时,稷下罕见的下了一场大雨,我望着那垂落的银丝,才恍惚发觉,原来惊蛰已至,万物复苏。后来,我再回想起这一天时,总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天,也是稚渠给我的新生。

我在马车里不停地回望,那渐行渐远的都城,终究只存在于我的回忆里了。

抵达郢都之后,稚渠亲自从驿站将我接回,带着我到了秦国的皇宫。我也随着他踏进了那个肃穆庄严的殿宇,这里与晋国分别太大,色调大多以黑为主,让人一眼望去便心生敬畏。而稚渠,他也换上了黑色的绣金龙袍,成了秦地最高贵的王上。

将我安置好后,他便兴奋地向我诉说着他的打算,说从此以后一定若有我的辅佐,秦国一定会万代永昌。我看着他,一直沉默不语。

他发觉出了我的不对,转头看向我,眯起眼睛问:“先生可是有什么想要问孤的?”

我跪坐在案前,看向对面的他,问出了我的疑问:“稚楚君,是如何亡故的?”

稚渠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像是没料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回答了我,“我原以为你会问,为何千方百计地把你接来秦国呢。你猜的不错,是我做的,是我杀了兄长。”

我不可置信地问道:“何至于此啊?”

“因为他碍了我的路。”稚渠说,眼底似有悲怆,但更多的是决绝,“有兄长在,我永远也实现不了我的冀望。兄长是骁勇善战,可他终究只是个帅才,做不了帝王,他一昧地征战,扩张土地,可却不知如何治理,造成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先生不是也看出来了吗,秦国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孤可以,孤能做到,而且孤要做的,是天下之主,这条路上,总会有人牺牲,总会有鲜血。”

“即便是从小待你如父如母的兄长,你也在所不惜吗?”

他坚定地看着我:“在所不惜。”

我摇了摇头,“徒错对王上的青眼感激不尽,但我为晋人,恕难为您所用。”

“先生,你难道也只是想在晋国那区区方寸之地委身吗,你胸中既有如此抱负,我当为武王,你即是姜尚,先生,江流激荡,舟行此处,何不渡为啊?”

晋国是我的母国,季子是我的师父,对于稚渠的知遇之恩,我何以为报?

“先生,你可知,孤这渠字何来?孤原本名为稚祇,取这渠字,便是希望以我为渠,迎四方门客。”他说道,站起身睥睨着我,“先生,孤会等来您答应孤的那天的。”

后来他每日都来我这里,不是批阅奏章,便是同我下棋,直至有一天,他将我接出皇宫。那辆马车并不华丽,甚至稍显破旧,驾车的也不过是一个老仆,马车驶出皇宫,稚渠对我道:“秦国向来风景相宜,先生何妨一看?”

我听他的话向外看去,这一路上风景确实好看,但我看到更多的,是路边的乞儿,是横尸的饿殍。马车驶过一个老妪身边时,我实在忍不住叫驾车的老仆停了下来,走下马车,将腰间的环佩解下递给她。

稚渠不知何时也下来了,站在我身后冷冷地看着,我转过身,正对上他平静的眼神。

“先生,这种情况您看的还少吗?”稚渠道,“在您的晋国,怕是比我这大秦还要多吧。”

我知道,我怎能不知?

马车又开始行驶,我还是向外眺望着,直到到了郊外,到了当日的射鹿台才停了下来。老仆退守到一旁,只留我和稚渠二人。他同我拾阶而上,在射鹿台上远眺着,“先生,你今日既愿以环佩救一人,为何不愿救天下的苍生黎民?”

我哑口无言,这时,竟不知我的这一身才学,于我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我当然想,可这里是大秦啊,可我那师父还被困在别宫啊,可我还答应了那晋君,要还他不杀之恩,难道为了我的冀望,全都要背弃了吗?

不,这不只是我的冀望,也是天下的苍生。

我虽拜季子为师,可在此之前,那些仁义礼教也早已浸染了我的耳目。我自放不下一个读书人的倨傲,想要同稚渠扭转乾坤,改变这乱世,想要造福桑梓,后世流芳。可我同样无法放下一个读书人的清高,我焉能将季子置于滚水之上,焉能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焉能让我的母国深陷险地?我知道,我不如他果决,我既拿不起,也放不下。

稚渠步步紧逼:“先生,总会有人的,总会有人来寂灭这割裂的乱世的,你有济世之才,孤有治世之能,那个人,为何不能是你我?”

我看着他,想必我的眼中此时亦是凄惶一片,终究,我摇了摇头,往后踉跄了两步:“王上,求您……求您赐徒错一死!”

我看清他眼底升起的失望,他却仍没有逼迫我,只是叹了一句:“回去吧。”

到底是我负了稚渠,是我对不起他的知遇之恩。

(柒)

郢都也下起了大雨,连绵不绝的,像极了关中。在这样大雨如注的天气里,我收到了来自稷下的信,是季子给我的,季子死了。

饮鸩自尽,好解我后顾之忧。

我看着老师那熟悉的字迹,除却他亡故的消息,便只余一首小词。

风悲兮马鸣,路悲兮人行。山悲兮我停,我悲兮子宁。

我明白,我身上所背负着的,不止是我自己,还有他,那也是他的夙愿。那夜,我找到稚渠,将一切缘由告知于他,我跪下向他叩首,言道:“错,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尔,能得王上相知相许,此生无以为报,无以为憾,惟愿倾尽错平生所学,以效王上!”

他扶起我,声音都在颤抖,我知道,我们二人这为这夙愿,早已割肉剔骨,他弑兄登位,我背信弃义,我们两个或许会遗臭万年,可那又如何,我和他此番,功在当代,泽被千秋。

那夜过后,我不再是关中徒错,而是秦国卫错,卫,是秦国的大姓,也是精卫填海的卫。

那年惊蛰的雨下了许久,蛰伏多年的生物一朝破土,万物复苏。

后来如何了呢?后来,那青袍如草,白马如练的日子已经远去了,我与稚渠都不再年轻,他统率七国,贵为天子,连同我的母国,连同晋国。我那远在关中的父亲听闻我已高坐秦国相首之位,被我气吐了血,卧榻西去,死之前口中还在不断重复着四个字,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我悔吗,在那阴冷的牢狱里,稚渠又问起了我这个问题。

如今,他为帝王,我为囚徒。

我再次向他叩首:“臣,何以悔之?”

那年,我站在他的身侧,看着各国的君王匍匐在他的脚下,不住地想,千古一帝也不过如此了吧。我为秦国修订法度,约束群臣,让百姓朝有所得,暮有所归,我实现了我的夙愿。

可这还不够,藩王割据,封君各占一方,这种陋习已经沿袭百年,这便是隐患。我怎能让稚渠辛苦合并的天下,再次割裂呢?

于是在他上朝时,我毅然上表,请求废除藩王封君的制度,让一州一乡,一郡一县全都登记造册,上下相衔。废除所谓的分封,让那些有封地的贵族只得食邑,不掌实权。一颗石激起千层浪,反对我的声音层出不穷,甚至有激进者,当场对我斥骂。但同时,支持我的也不在少数,那些士族,那些学子,门客。

这一次,稚渠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对我说:“卿自决之。”

他犹豫了,这样无疑是和所有的贵族相抗衡,这样的我,焉能在他的庇护下苟延残喘?那夜,我找到他,以死相谏,稚渠深深地看着我,他当然知道这分封的弊端,也想剔除这块毒瘤,可是这条路,道阻且长。

可在我的力劝之下他还是同意了,那些被召回京的贵族皆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些腐儒也拿什么礼崩乐坏背离祖制指责我。可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我相信,这是我的宿命。

少日出门,便又看到有一老者在我府前席地而坐,身旁围了一圈他的学生,他坐在中间,在我的府前痛骂着我,仿佛只有这样方能彰显他的气节,他的风骨。

小厮小心翼翼看着我的脸色,问了一句:“大人,要不要派人将他们赶走?”

“不必了,”我淡笑了一下,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让人杀了吧。”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些碍了我路的腐儒,我同样会清扫。

我在门前立木,将老者尸体悬挂而上,如我所料,天下大怒,甚至有些人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起兵谋反,稚渠无奈,只有将我下狱来平息众怒。

在那阴冷的狱中,我看着如今的稚渠,他仿佛更瘦了,也黑了许多,而我又何尝不是呢,这些年,我已饮惯了秦国的烈酒,也已说惯了秦语,唱惯了秦歌,我已为这大秦,倾尽一生。稚渠问我:“为何杀那老儒,若非如此,那些人又怎会……怎会将你逼上绝路?”

我笑了笑:“那些反叛的封君,很多已被镇压放逐了是吗?若非如此,新政的推行也不会这么快,陛下,我老了,我没有多长时间了,秦有今日之盛景,乃是吾与陛下多年来拔雪寻春,烧灯续昼,难道陛下想要重蹈当年田氏取齐,三家分晋之覆辙吗?我不能看着那些蛀虫蚕食我大秦之伟业,我要为大秦扫清一切障碍。”

二十年前温和的我,是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这些年,我越来越像稚渠了。倒是稚渠,反倒变得和我一样心软。“可是卫错,既如此,便只有以你之性命平定诸公之怒火!”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目,平静地开口:“既履危亡之运,必有去故之悲。当日陛下许臣宏图一展,臣也愿以精卫填海之心效忠陛下。臣此一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无陛下知遇之恩,也不过潦草而过,困顿而终。臣之旧疾,早已药石无医,如今既能以臣此贱命换大秦万代千秋,此生何憾啊!愿陛下,赐臣一死,以息众怒!”

我等不到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早已是行将就木,我等不到大秦徐徐图之的那一天,便只好用我的性命为其铺就一条坦途。

夜色流转,更长漏永,时不我待。

饮下鸩酒的那一刻,我还是不自觉地回想起了从前,我乘风雪上鹿吴,又于寒夜焚诗书,可是幸好,上天让我遇到了稚渠,让我这一身才学,得有所依。

结草衔环,何足以报?

阖上双眼之前,我仿佛听见了稚渠沙哑着嗓音在我耳边低吟浅唱,他不会什么歌,唯一会的,便只有那首: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

惊蛰的雨还在不停地下,春雷响彻寰宇,又是一年新春好,又是一年万物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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