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问题——你最近有扫墓的打算吗?”
诸伏高明瞥了眼那位公安同僚。风见,这是对方的姓,这个人突兀找上门来、声称要询问他一点事,在极其冒犯地质疑了多年来他坚持登报发布寻人启事的行为、问了一堆没头没脑的细节以后,这位风见警官又提出了这么个古怪的问题。
“我本人就在长野任职。”诸伏高明并没有回答自己往常的扫墓时间,而是停顿片刻、瞧了一眼对方翻过来盖在桌面的手机,“等到下一次轮休,我就会去探望我的亲人。”
“——多谢您的配合。”
“这是我该做的。”
两人都站起身来,诸伏高明与这位姓氏为风见的公安警官握手。在松手前,诸伏警官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突兀地补充了一句话:“看望亲人前,我一般会去花店购买一些花束。”
这位公安警官愣了片刻,对他点头,重复道:“……多谢您的配合。”
****
诸伏高明了解过很多发布寻人启事的途径。
A4大小的传单可以拿来发放也可以贴到墙上,报纸会刊登豆腐大小的图案,那时候手机的像素不高,不过他设法拜托打印店的老板帮他存进去。彩印会更贵一些,报纸上只能黑白,诸伏高明用的是之前家里一起拍的照片里头的部分:五六岁的男孩抿着唇冲镜头笑,眼睛圆圆,眼角上挑,彩印传单里头他的眼睛发蓝,随着色差变换深浅;但更多还是廉价些的黑白传单,只有灰色的眼睛。
原本的照片里头有四个人。父母坐在后面,扶着他们孩子的肩膀;而自己单膝半跪下来,这样他和他的兄弟可以保持着相似的高度,又不至于挡住他们的父母。
一瞧就知道他们是一家人!摄影师替他们冲洗照片时与他们唠嗑,你们家孩子跟你们长得真像啊,这头发、这脸型,像爸爸;这眼睛、这下巴,像妈妈!兄弟俩也很像,跟俄罗斯套娃似的,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他的弟弟踮着脚去看冲印好的相片,“不一样,”小孩子严谨道,“我的眼睛要圆一些!”
妈妈被逗乐了,把他抱起来,揉自己小儿子的脑袋。“你还小,”她告诉他,“你哥哥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眼睛也这么圆。”
于是他的弟弟转过头来,仰着头看自己的哥哥,眼睛亮闪闪,就像在看特别美好的、自己也会成为的那种未来。
“你弟弟长什么样?”
像素太低,时间太久,再怎么放大手机里头存着的照片,孩童的面孔还是变得模糊,停留在过去的圆眼睛因为像素太低而边缘出现方块,不能在他的屏幕中切实地重现眼角上挑的弧度。
诸伏高明沉默片刻,回答他的同学:“现在的话……他跟我长得很像。”
——如果他的兄弟的确有未来。
诸伏高明读大学的时候互联网正兴起,大家都喜欢建一个自己的博客。诸伏高明对网络社交兴趣不大,但是意识到上面可以很方便地存储照片以后,他放假时专门回家一趟,把手头有的家庭合照都重新扫描成电子图片,上传到自己的博客。
父母年轻时候的照片,父母结婚时的照片,他刚出生的照片,他弟弟出生时的照片,他们家的合照。血缘是多么神秘的东西,诸伏高明回忆着每张照片的由来,用文字记录它们背后的故事,他新注册的博客成为诸伏家最后的载体。
他大学学的是法律,又是国内最好的大学,平时课程压力很大,他只有在没课又作业提交完以后,顺便借学校图书馆的电脑做这件事。快上课了,步行去教学楼需要几分钟,诸伏高明擅长规划自己的人生,提前关闭电脑,起身时瞧见黑屏的电脑屏幕反射出他的脸——
他已经成年,年幼时脸颊尚且有些圆稚的弧度,现在已固定成棱角,眼角近乎锋利地上挑。血缘如此奇妙,他是他自己,与此同时,在他的脸上又能够瞧见他已逝父母的影子。
景光呢?
他们长得很像,从小就这样,他的弟弟像踩着他脚印地长大。诸伏高明在那时候就初步确认了自己的志向,目标是这个国家的顶级学府、最好的专业,理想是为正义发言。诸伏高明在餐桌上说出他对未来的期望,他的父母为他自豪,他的兄弟崇拜他,没人怀疑他做不到。
他的确做到了。
收到东都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诸伏高明请了假,搭乘校门口的公交,耗费了大半天的时间晃到墓园——虽然有亲戚资助,但那毕竟只是情分而非义务,他也即将成年,之后还要读大学,学费、生活费的压力对一个孤儿而言非常大,诸伏高明在能省的地方都尽可能节俭。
“原谅我没带花。”诸伏高明拍拍地上的灰尘坐下来,父母的墓碑依偎在一起,边上是景光的小坟墓,而他穿着他的校服,把背在身后的书包抱到怀里,从里头取出自己的录取通知书。
日光照射中灰尘静静飘浮,墓碑们冰冷无声,他在它们的见证下,撕开信封的封条。
“我考上东都大学了,法学院。”
说完以后,他沉默地拆起信封,精致的录取通知书在他手中毫无褶皱,宣告着他的前程光明。诸伏高明还在往前走,苦痛并没有将他打倒;可他还是想念那栋已经出售了的旧居。
木地板有些地方不太好了,走过时会发出一点隐约的吱呀声;椅子对弟弟来说还是有点高,妈妈招呼他们可以洗手吃饭了,景光就会高高兴兴提前坐好,脚虽然踩得着地面,但期待大餐的时候,他兄弟的小腿偶尔还是会下意识地前后摇晃。
****
下一次的轮休安排在周四,不过诸伏高明反而起得比平时更早。
他将自己现在住的这个小公寓打扫一番,找出家中的相册,抽出最后一张,拿在手里端详片刻——那张是他们家的最后合照。旧照片已有二十余年寿命,早些年又常被拿出来复印,泛黄得厉害,自从保存了电子扫描件,诸伏高明很少再把它单独从相册中取出。
直接放在口袋容易弄脏,但是拿一整本相册出去,又有点太显眼、不便携。诸伏高明抬头,从书架挑了本小些的书下来,将照片夹进书页。
接下来要怎么做?
在风见找上他以前,诸伏高明刊登今年份的寻人启事时,与他相熟的报社老员工就提起一句,似乎有人在翻阅这些年的内容。前些年也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走失的孩子成年后有余力寻找故乡,便来寻找线索,报社很高兴向这类访客开放过往报纸,期待有人可以凭此找到自己的亲人。
“这次来的是警察,具体什么职位的不清楚,但是拿着证件来的,专门翻了差不多二十年时间的跟刑事案件有关的报道,又翻了你这些年发的寻人启事……理论上来说应该保密的,但是都是警察嘛,诸伏君又是当事人,对方要我多提供一些当年的细节什么的,还给我留了他的联系方式。我把我知道的都讲了,你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这位是当时报道“长野惨杀案”的记者,警察结案时诸伏高明与之据理力争,想要将诸伏景光的“死亡”改为“失踪”,虽然并未成功,但记者对这个条理清晰的年轻孩子印象深刻。
他采访了诸伏高明,这个孩子作为现场第一发现人,清楚地说明了他是如何根据现场痕迹判断凶手的作案顺序:玄关的血迹凌乱,物品都被打翻破坏,他以家长的身份拜访,在玄关处攻击了他的父亲,父亲与对方搏斗,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厨房的汤锅还在灶台,冷掉的餐品装盘但还未端上桌,母亲应当是在厨房做饭,开始没能听见声音,后来听到父亲的喊声以后连忙将小儿子藏起,随后想从窗口逃离,然而被凶手追上死亡。
而这个案子最诡谲的地方就在这里。
外守一打开了每一扇门,从地板上沾染血迹的顺序便可知道他在搜寻最后一个受害者。客卧,主卧,最后红色的痕迹在百叶窗橱柜面前驻留,凶手向后倒地,致命伤是颈侧横向捅入的匕首;刀上检测出了诸伏家两位死者与凶手的血液,以及外守一与诸伏景光的指纹。
那诸伏景光呢?
凶手的突兀死亡,家里最小孩子的无故失踪,诸伏高明本来对那个惨痛夜晚有更多猜测。凶手膝盖处布料古怪的深色,与地板上像是被布料擦拭过的痕迹,还有开启的窗户……疑点还有很多,然而当年检测手段还很简陋初级,加上长野当地警察的敷衍了事,等他想要再去仔细求索,痕迹已经被破坏得七七八八。
故居成为凶宅,远房亲戚帮他筹办葬礼,站在父母与弟弟的墓前,不是非常熟悉的长辈将手按在他的肩膀,挑选着词句试图安抚诸伏高明的情绪。
“景光还没有去世。他只是失踪了。”
“……是的,有可能的……只是让他暂时陪着你爸爸妈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他的亲戚并没有直接否定诸伏高明的想法,但他也知道他们其实并不相信——是的,的确有许多疑点……但是一个六岁的孩童,失踪这么长的时间,生还的可能性也非常微小,连诸伏高明自己也没那么乐观。
只是他没法放弃。
亲戚想要收养他,但诸伏高明最后决定留在故里,在熟悉的环境继续学业。周末有固定的回家放假时间,别人在这时候去见亲人,他去复印店复印这周的寻人启事。寻人启事需要强调失踪者的长相,但诸伏高明不想裁剪最后一张家庭合照,于是他用小刀将寻人启事中间划出一个长方形,再将照片移动对准空洞。
合照里面家人站得太过亲近,再怎么调整还是有其他的东西入镜。妈妈的手,爸爸的手,半跪在弟弟身边的自己,他的弟弟抱着一个摄影馆提供的玩偶,黑白复印比彩印更廉价一些,他的兄弟隔着纸张向他露出腼腆的笑容。
诸伏高明凝视那张照片,窗口泄露的阳光在书页上扫过,停留在六岁的孩子和他的家人站在一起。
诸伏高明合上书,顺手将书本放入口袋。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到底是他想得太多,还是这次的确真的有了线索。
就像每年都会在报纸上刊登的寻人启事。
就像在网络上存放的可被搜索引擎检索到的、他们家的故事。
每一次,每一刻,他都会在正视困难的同时,为那点微弱的可能而继续下去。
****
“他出发了。”
风见裕也换了身最常见不过的装扮,坐在车里一直等到诸伏高明出门。介于这位警官主动告诉他了自己的行动轨迹,目前也一直走在便于辨别接下来行走方向的无遮挡街道上,跟踪并不算太困难。
其实风见裕也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只是帮助他的上司搜集了大量的资料。将近三十年的全日本案件回溯,关键词宽泛地限定为灭门案件,加权筛选条件为凶手死亡。
信息技术爆炸的时代,最近几年的案件有录入系统,筛选起来还算迅速;但是再往前推,记录下来的信息便越发含糊。风见裕也只做初步的搜集工作,即便如此最后得到的内容也装满整个硬盘。
下一步的筛选由他的上司亲自进行,过滤掉不符合的案件,然后要求风见裕也继续收集更细致的内容。那依旧是个非常大的数量,风见裕也将系统里头相关的案件报道都一并导入,惨案在不同的时间不断发生,他很难不感到沉重。
筛了多久?
风见裕也感觉自己平时的时间都用来做这个了,他还只是负责搜集,比他还年轻一岁的上司则需要一个个仔细看过去推敲。苏格兰的假身份已经在他们公安那里备案,这个组织杀手的证件照片是伪造的,但真实长相与之相似,一个个暴力穷举比对过去,总会有一点希望……
只是有点太慢了,每次打开新的案宗、按着太阳穴往下扫过文本记录,风见裕也还是忍不住开始叹气。
但起码是在正确的路上。
长野惨杀案其实不太符合筛选要求,因为受害者还有一个长子,因参加夏令营而不在家、躲过一劫。风见裕也顺手搜索了一下对方,身份可查,是他同行,就在长野当警察。留着两撇胡子的男人眼神镇静,他将对方的证件照一并放入资料,将原本放在最后的案件移至最前——尽管气质完全不同,但他与苏格兰的长相实在是相似过头。
报道内容专注于讲述同样离奇死于犯罪现场的凶手,再仔细查询,受害者其实还有这家人的幼子。这个孩子已被认定死亡,但是没能找到详细的记录;风见裕也将这一批情报给自己上司,反复多轮的筛选已经差不多快结束了,最后还有十几个怀疑案件,长野惨杀案同样包括其中。
“降谷先生,美方向日本申请本土案件情报共享。”风见裕也在动身去实地查探以前,向比自己还小了一岁的上司汇报,并说明了对方的查询范围。算得上巧,虽然具体范围有些区别,但是这跟他们初步开始穷举工作的情况大部分重合——可以把他们之前查的部分塞过去循环利用,减少工作量。
“跟对方做一下情报交换。”他的上司给出指示。组织在美国那边势力同样庞大,苏格兰也有可能是那边的亚裔出身,跟FBI交换一下这方面的情报也有好处。
“是!”
****
情报具有时效性。
威士忌们不会一直组队,合理接触苏格兰、借助任务引导对方的行动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那双沉静的蓝眼注视着所有妄图将他当作突破口的叛徒,代表瞄准的红点随时会点在自己眉心,狙击手未出膛的子弹最有震慑力。暴露还是蛰伏,坦白还是隐瞒,他只有一张底牌,打出时效果到底如何,苏格兰会被激怒还是被说服,他对结局并无把握。
但无论是哪个选项,他必须尽快做下决定。
降谷零只有一次机会。
诸伏高明是个聪明人,他就在长野工作,这次他又选择步行,悠哉游哉地前进,路线清晰可见。虽然他没有告知风见他的路线和抵达墓园的具体时间,不过这样的行动模式,反而让日本公安这边配合起来更加轻松——
波本的确借助最近的任务,成功将威士忌们都带来本州岛中部;但只是把人引去长野,和把人直接带去墓园,难度显然不在同一个档次。
另外,以苏格兰疑似杀死将他带进组织的引路人的行事风格,与诸伏高明进行接触,这样真切触碰到属于苏格兰逆鳞的行为,处理不当会迎来苏格兰的激烈报复。
必须要谨慎。
他准备的理由,是波本永不满足的、对更多秘密的**。苏格兰误会他对他有好感,降谷零不介意扮演这个爱慕者的角色……毕竟他的确无法抑制地被他吸引,有时候他更担心自己太过于沉迷,而不够像“波本”。
迷恋是个非常好的借口,所有出格的、不那么符合常理的行动,蒙上这层遮羞布便似乎变得可以被原谅。正确的爱当然不是这样,它不是窥探他人**的理由。降谷零除了照例的自我谴责以外还是继续编写“剧本”,尽管他不知道苏格兰会不会,或者说愿不愿意相信他编造的谎言;但他希望自己最好能够试探出苏格兰的真实来处,即使失败也能够保住“安室透”的身份、继续卧底。
莱伊拿走了这次任务的主导权,难得的,波本与苏格兰一起行动。前期调查踩点的任务基本没有难度,风见播报的诸伏警官行动轨迹还在缓慢移动,狙击手走在他的身侧,平静如游戏中自动跟随的角色。
他知道自己有些亢奋。
波本在为他终于捕捉到一个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关于苏格兰的秘密而战栗,安室透拉长声音抱怨你们都有一门乐器下次他也要准备一个,降谷零默数着时间,计算他应当在哪个时刻,带着打算去取寄存贝斯包的苏格兰,“恰好”偶遇正在花店选购的诸伏警官。
****
“——你也是来买花的吗?”
那位青年下意识地退了半步,仿佛被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给吓着了。有问题,诸伏高明不动声色,只是抬起眼来,视线稳定地从桶里的各种花束移向这位陌生人的脸。
黑发,蓝眼,眼角上挑,留了胡子。咬肌紧绷,瞳孔收缩,上半身有后倾趋势,他想离开。但与这些动作相反的是他站在那里没动,保持着一个尴尬的、后撤半步但身体重心还未后移的姿势。
这位陌生人仓促地撞上他的目光,但很快便如被烫到一般转开去,落在花束上、花店的价位表上,又下意识想要望向身后,但脖子才偏了一下就顿在原处,僵硬地转回来同他对上视线,最后往下落,局促地落在诸伏高明的手上。
于是,诸伏高明也配合地将目光落在自己手头的花束。
“我是……要去看望我的家人。”
简直像是出于礼貌的尴尬搭话,陌生的青年看起来更想拔腿就跑,但教养并不允许他做这样的事。休闲低调的衣物稍微偏大,遮盖了他的身形,没拉起的兜帽堆积在他的肩头。
“你对花有了解吗?”
意识到对方的紧张,诸伏高明没有继续注视着对方。余光可以瞥见他零碎的动作,青年像是抬起手来、想要做手势,但是很快又放下,身体半倾,再次有向身后望去的趋势。
“很惭愧,我对花卉没有研究。幸而花店店员专长于此,哪怕是陌生的店铺,告诉她们我要去看望我的家人,她们便会帮我搭配好合适的花束,顺便告诉我她们挑选的花有着什么样的寓意。”
绿绣球,郁金香,康乃馨,向日葵,满天星,颜色鲜艳温暖,带着各种美好的祝愿,它们满满当当地占据了警官先生的怀抱。在诸伏高明移开目光以后,年轻人才谨慎地看向他,目光自觉地拘束于那束花上。
“你觉得怎么样?”
这里并不是什么非常繁华的地带,但也有人来人往,车辆的发动机低声嗡鸣,普通人的脚步声将他们包裹。诸伏高明抛出的问题没有回答,仿佛这只是他的喃喃自语。
[我觉得很好。]
反过来举起的便签本上是成熟的字迹,端正过头,笔画转折处因为过于用力而留下凹陷。
“其实我是去扫墓。”诸伏高明拨弄了一下向日葵的花瓣,圆盘正朝向年轻人的方向,“我的父母去世,兄弟失踪,我是去看望他们。”
是的,他怀里的花束,并非寻常人扫墓时会选择的类别。
一般来说,为表示哀悼,扫墓者会选择白色的花:白菊花、白百合、马蹄莲等花卉用于扫墓是比较合适的;而白玫瑰、栀子花或素色的花,则象征着惋惜和怀念,也成为常选的花卉;还有的人偏爱唐菖蒲、排草等植物,它们朴素坚韧,适合祭祀长辈;另外,黄色的花也是常被选择的植物,其中黄菊花的使用最为普遍。
但这捧花并没有按照这样的规律,相反,它的配色有些过于缤纷。
陌生人依旧缄默不语,诸伏高明也并未感到冒犯。他整理了怀里的花束,目光扫过附近,他有注意到年轻人下意识的回头。他是在找谁?他对风见警官基本算得上明示了,现在他在自己提过的花店遇到这个与自己长相相似的人,他的同行绝对知道点什么,他现在也在这里吗?
[所以……为什么您选择这种搭配呢?]
诸伏高明瞧见他又要进行书写,于是理所当然地侧过身来,去看他到底在写什么,怀中的鲜花跟着一同倾来。年轻人下笔时是犹疑的,像是每个字都仔细斟酌过之后,才慢吞吞地倾倒出来,顺着诸伏高明抛出来的问题追问。
“一部分原因是我想我的母亲还是更喜欢色彩丰富些的花束,她会一些插画,她在布置家中,就喜欢这样的花。”
诸伏高明不知道自己的同行这么做的确切理由。如果只是替他寻找亲人,事情不必弄得如此麻烦,约定地点、见面、认亲、皆大欢喜。与自己至少得到了暗示的情况相比,诸伏景光——如果是的话——现在露出的神情,像是完全没想到他们会在此刻见面。
“另外一部分……我兄弟的坟墓就在我父母的旁边,里面其实只有衣物,他的遗体并未找到,因此,虽然法律上我的兄弟已被认定死亡,但我认为他只是失踪。我相信他或许还活着,我在寻找他,时至今日依旧没有放弃。”
诸伏高明怀疑这是否是一个大案,而自己的兄弟卷入其中,而自己的同行搜查时意外发现他们的亲属关系,出于某种考虑,采取这样迂回曲折的方式来让他们碰面。
同行暗示了不少内容,但就是没有说明具体的情况。相认还是装作没有认出?同行希望他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来配合行动?
便签一页并不大,刚才两句话已经将这一页写完,只剩边角一点空隙。还没等年轻人考虑翻页还是继续书写,诸伏高明先腾出手来,撕走了这张便签。不说话的年轻人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诸伏高明顶着对方的注视,若无其事地将那张纸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新的一页,笔尖与便签纸张摩擦,没头没脑的提问落在诸伏高明的眼前。
[如果错了呢?]
在你错过的近二十年之后,在你久别重逢的兄弟面前,你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他现在处于什么境地,作为他的兄长,你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人生在世,时有差池;过,则勿惮改。”
诸伏高明引用了一句古语,他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不过,如果你问的是失踪的问题……舍弟那时候才六岁,失踪那么久,没有任何线索,生还几率是很小——但是。”
年长的诸伏警官将手遮盖住那个便签本,注视着与他容貌相似的年轻人。
“只要没有见到他的遗体,我乐意相信他就是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只是等我去找到他。就算余生不再有相遇的机会也没有关系,我就当他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好好活着。我希望他独自在外照顾好自己,我希望他有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我希望他有自己的生活。”
“我希望他不要放弃自己。”
相似的猫眼望向彼此,年轻人的眼皮颤抖,像是想要再一次错开目光,最后却逼着自己抬起头来,同诸伏高明对上视线。
诸伏高明的手握得并不紧,如果这位陌生人想要挣脱,完全是一秒钟的事情。可年轻人就被这点温度烫伤,动弹不得,他再一次迅速地瞥了眼身侧后方,咬肌明显地紧绷,仿佛穷途末路的野兽——明明这是再普通不过的街道,他们只是巧遇的、此刻的陌生人。
“……嗯。”
风见警官开的那辆车正在假装路过,一辆很常见的四座通勤车,不过诸伏高明记得他的车牌号。有路人正弯下腰去敲那辆车的车窗,戴着的贝雷帽挡住他的侧脸,诸伏高明只能分辨出对方的肤色似乎较深,在太阳底下,帽檐漏出的短发是种浅淡发白的颜色。
“时间不早,我要去看望父母了……下次见?”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诸伏高明没有问出口。他不知道当下他的兄弟到底处于何等境地,自己的同行到底为什么选择这样曲折的方式来让他们见面,但他的兄弟还活着。他的同行如此小心谨慎地促成这场偶遇,不清楚当下局势,他最好真的将这次见面当作巧合来处理。
诸伏高明轻轻拽了一下年轻人手里的便签本,非常轻松,年轻人根本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东西直接到了他的手中,还附带了一支笔。作为交换,他从口袋中摸出一本书,递给这位偶遇的陌生人。年轻人犹豫地接住,诸伏高明却没放手。
“下次见?”他重复。
诸伏高明注视着他的兄弟,等待他的回答。
“……我保证。”
与他容貌相似的年轻人声音沙哑,像是喉咙受过损伤,或者正处于重感冒,发音时生涩如生锈齿轮勉强运转。
“去吧。”
夹着相片的书本递给照片中的另一个人,诸伏高明的寻人启事写的很对,诸伏景光长大以后,与他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眼。
“愿尔诸事顺矣,望皆顺。”
他给出最好的祝福。
****
“您终于来联系我了,风见君,再晚一些,恐怕我都要想办法来联系您了。”长野的警官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现在可以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了吗?”
好强的压迫感,风见裕也绷着张脸,假装自己没有下意识抖一下。明明是他先进入诸伏高明的家、在对方回来以前排除了一遍屋内的情况。情况特殊,特事特办,他都准备好解释了,结果对方到家却根本没被吓到。
……不愧是苏格兰的兄长?
可恶啊,如果苏格兰没有被带去组织,有一个警察哥哥做引导,心向国家,也来当警察,诸伏景光就此成为他的靠谱又有实力还根正苗红的同事该有多好!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警察厅警备局警备企划课的风见裕也,隶属于‘ZERO’小组。以下内容有关一个我们部门追踪多年的黑暗组织,感谢前段时间的行动中您的配合,我们成功策反了其中一位资深代号成员。麻烦您签一份保密协议,我会将经过上级允许的部分情报分享给您。”
是的……进度已经快进到策反成功了,恐怕降谷先生都没想到速度会这么快。在原本制定的计划里,这次还只是最简单的试探,降谷零要根据苏格兰的反应来调整接下来的策略;然而在之前的观察中,从不自作主张、拿到方案才会开始行动的苏格兰,这次效率却高得吓人,他的年轻上司被半挟持地推进他的车后座时,风见裕也都开始回忆自己封存的遗书写了点什么了。
苏格兰还是不喜欢说话,他摊开空着的那只手,风见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他上司立即反应过来:“风见,把你的证件给他看一下。”
……啊?
风见裕也战战兢兢掏出自己的公安证件,苏格兰单手接了过去,检查证件真假的手法娴熟得令人想要往他手腕铐点什么。检查结束,这位杀手堪称礼貌地将证件递还给风见裕也,还向他点了点头。
“可以把枪收回去了吗,景光君?非常抱歉挖掘了你的过去,但是我也将真名和身份坦白了,我想我已经展现了我的诚意?”
上司说话声音好……好……呃,上司好擅长使用安抚人的声线。虽然自己上司念出对方的真名时,对方看起来更想把枪对准降谷先生的额头,而不是收起来。等等,降谷先生,你原本的预案不是波本痴汉心态吗?怎么快进到坦白卧底身份了?虽然苏格兰看着也不像是说两句“我爱你”就可以原谅刺探他的真实身世的人设?
这应当是风见裕也经历过的最煎熬的一个小时,介于他坐在驾驶位上一动都不敢动,而他的上司在被大口径的违禁枪械对准额头的情况下,试图策反一位资深组织成员——对方甚至不愿意开口说话。
这就是降谷先生的专业素养吗,风见裕也窝在自己座位,一动也不敢动,等着自己上司发挥。他也看过由上司整理的苏格兰的资料,但纸面的认识永远跟现实有一定差别。
到底怎么做到的呢,风见裕也旁听着这场只有一个人在滔滔不绝的策反过程,偶尔悄悄瞥一眼后视镜,他没法从那位组织成员没有表情的脸上读取任何内容,但降谷先生显然有从中得到反馈,不时调整自己的用词。
重新的自我介绍,如果成为线人能够给他什么待遇,公安那边会为诸伏高明信息保密……条件称得上优待,但这些对苏格兰——组织的通用零件,深受信任的代号成员——到底有没有吸引力?
“我知道你的手上已经沾染血迹,它们永远无法洗净。”
后视镜里面,风见裕也看见自己的长官拢着那位组织成员的手,即使那位组织成员还掐着降谷零的脖子,力道绝对会留下淤痕。
“但是,但是——”
金发深肤的青年垂下眼,以一种示弱的姿态发出邀请。
“或许你可以选择接下来的人生。”
tbc
第五章全文收尾其实最抓狂的地方是细节很多,我的目的是在这一章里头把所有细节全部归拢,包括诸伏高明这些年来怎么一直找弟弟,降谷零怎么暴力穷举找到的当年长野惨案挖出来诸伏景光,风见怎么帮降谷零去跟高明哥交涉,赤哥其实也有在努力只是他作为FBI先查了自己的资料库、查不到再来跟日方交涉看能不能拿到他们的资料,还有最重要的——到底怎么才能同时将黑苏涉及的几个点全部引爆。
这边其实景光视角要是补一下可能更好……被突然出现的哥吓了一跳,想打手语不知道哥是否看得懂,想先不管天杀的波本干的好事把人抓来做翻译但是人不知道在哪里,想说话又太紧张差点咬舌头。和诸伏高明对话的不能是苏格兰,只能是诸伏景光……是会选择走向光明那一边的人。
要真正策反黑苏且让他有活下去的想法,需要一次性做到这几件事:点明他的身份诸伏景光,说服他要活下去而不是自毁倾向,给靠谱跳反途径日本公安。
零零原本想的只是戳穿诸伏景光身份,看看反应到底可不可能策反这样,他给自己准备的理由也是“波本”热衷于获取情报,想要试探的时候同时保护自己卧底的身份。要是苏格兰要搞死他他就先下手把人抓了审问,苏格兰很生气但是没有要下死手的话波本可以继续潜伏,苏格兰反应要是有策反的可能、之后降谷警官才会真的考虑坦白身份。
但是大家也看见他在本篇结尾的时候就坦白身份,试图直接策反啦……
这里到底要不要坦白卧底身份,还是只是表现出被撬开口的状态、后续到底怎么策反扯皮不是我擅长的就不写了,想了很久怎么选择,最后参考了天台的剧情。天台日本公安组对FBI探员,有人主动暴露自己卧底身份了,所以这里诸伏兄弟对日本公安,也得有个人主动暴露!对称!
个人是感觉景是有自毁倾向的,不过个人感觉这不是因为他脆弱,而是正是因为他精神强大……这种自毁不是因为自己的弱小而自我放弃,而是明明可以心怀侥幸,但是还是做出了更难、更保险的选择。
天台那里,红景知道自己活着或许可以继续卧底或者转到暗处,但是在赤哥自爆身份、有人赶来天台(无论到底有没有听出零零的脚步声)的情况下,明明可以心怀侥幸赌一波,但还是非常干脆利落地自尽。这不是收益最高的选择(一队三个能力很强的卧底,相互掩护互通情报收益肯定大,但是万一是赤哥诈他就可能自己暴露,连带降谷零还有自己的情报暴露),但这是最安全的(彻底断绝从他这里泄露情报的可能,而且他的死亡也让组织内有间谍一事暂告段落)。
那么对应过来,黑苏知道有组织成员已经摸到了自己唯一的亲人那里,他的第一反应是杀死对方(黑苏跟红景的偏差)。而波本给出的“我是恋爱脑.jpg”理由,对应过来相当于赤哥的自爆(如果愿意相信,收益会很大,但是被蒙蔽的话代价也很大)。高明哥与他的交流,对应零零跑上来的脚步声;红景选择死亡,黑苏选择活下去。
一直以来都认为,热爱生命的人选择死亡,和自毁倾向的人选择生活,两者都是非常勇敢、精神非常强大的人才能做下的决定。很抱歉在这个IF线造谣了这么ooc的黑苏,每次构思都先对着我的苏努努道歉(?,希望没有把苏格兰写得很弱势,一切弱化ooc都是我的问题请骂我!角色是无辜的!
哦这里其实还有个BUG,就是寻人启事里面诸伏高明称呼景光用的是“家弟”,这个称呼是错误的!一般来说称呼长辈才会说“家x”,称呼小辈应该是“舍x”,以高明哥的文化水平不应该出这种错误,非常抱歉(爬来爬去),但是因为校对出这个错误的时候,这个图做都做完了,我拼图拼得想死,一想到要重头P一遍再排版一遍就不想干了,所以私密马赛对不起没改这个错误……另外有一个很巧合的事情!搜了一下家弟这个用法其实也有的,就是很少,比如曹植的《释思赋》用的就是“家弟”,刚好三国时期www
另外高明哥带的花是我随便搜了适合送给亲人的花,搭配起来是否好看我也不知道orz,私密马赛(土下座
前面几篇中,景光篇是苏格兰的起源,波本篇是混合的友谊同事情爱情,雪莉篇是萍水相逢者的善意,莱伊篇是单纯一点的同事情,最后一篇就是亲情,也是诸伏景光认回自己。除了这些,还有以风见为代表,和FBI没出场但是也一直在干活的探员们,不需要理由,心向正义者对身陷淤泥之人一定会伸出的援手。番外废稿是懒得说话的跳反黑苏耍帅和讲地狱笑话。废稿其实写得非常不好,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收录进文本。但是它必须是存在的,故事没有因为ending就停滞不前,是的,在我的笔力没法支撑起来的故事后续,黑苏有作为诸伏景光,好好地活下去……!
在这个全都由我编造的故事里,诸伏景光要一直活到我能想象的、最遥远的年纪。
2025.1.12
完shou以后两个月会补结局,等段时间就有免费的看。
还有两个废稿番外,因为感觉写得很差所以没收录,以后也不会公开发布。田实田体田读者感兴趣可以跟我要,免费的,但是禁止传播这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天方破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