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刺目地亮着，光晕被细微的灰尘划成碎片。程念初伸手挡了一下，视线穿过指缝，模糊中捕捉到一张熟悉的脸。
“醒了？”林予川的声音淡得没有温度，连头都没转一下。
她挣扎着坐起身，嗓子里干涩得像沙子，“谢谢你送我来医院。”
林予川没有应声，只伸手按了呼叫铃。铃声细细弱弱地响了一下，片刻后，医生推门进来。
简单询问了几句，医生转头对林予川说：“回去好好休息几天，你也多陪陪女朋友。”
“我不是……”
程念初解释的话还未说出口，医生便推门离开。
她余光瞥见，林予川那张脸阴沉得更厉害了。
“撇得挺干净啊。”林予川忽然靠近，双手撑在床沿，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情绪。“程念初，我怎么记得，我们之间，从来没人说过分手。”
程念初转过头，不敢看他，心里却像被刀划过，一半是疼痛，一半却是……怀念。
“别这样……”她喃喃道，声音带着几分无力，像是为了安抚他，又像是在安抚自己。
“别什么？”林予川的唇边带上一抹冷笑，手指轻轻敲了敲床沿，“别逼你，还是别提醒你欠下的那些东西？”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她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对你，对我，都好。”
林予川勾了勾唇，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手腕上，“既然你觉得过去了，那还戴着这个做什么？”
他一把抓住她戴着红绳的手腕，举到她眼前。“你还挺念旧的。”
程念初挣了挣，却没能挣脱。林予川的手劲不大，但传来的钝痛却让她心脏收紧，那一刻，久埋的情绪被搅得翻涌不休。
曾经的记忆像失控的洪流，瞬间将她淹没。
春天的校园里，他骑着单车载着她穿过梧桐道，阳光跳跃在他干净的白衬衫上。他对她说：“程念初，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吧？”
那些明亮温暖的画面面，最后都成了她亲手划断的梦。
“放心，”林予川松开手，嗓音低哑，“我不会在原地等你了。”
他的话像一根刺，扎得程念初一阵窒息。
她承认自己有过幻想，幻想有一天他们还会回到从前。
可惜，他们从来都不是被看好的一对。
林予川家境优越，而她拖着一个破碎的家庭，爱有很多跨不过的东西，太多身不由己，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
他没有追问当初离开的原因，想来是释然了，她又有什么好挣扎的？
林予川站直了身子，转身走到病房门口，推门的瞬间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
“既然你说放下了，那好，从今天起，我们换个身份相处。长越的项目，我同意你加入。”
说完，他迈开长腿，利落地走出了病房。
脚步声渐渐远去，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沉默。
*
林予川离开后，程念初靠在床头。
她垂眸，看着那条被她攥在手心的红绳，指尖缓缓用力。
红绳已经变形，绳结松垮得几乎要散开。
她盯着它，一种难以名状的疲惫涌上心头。
为什么抓着一个早该放下的东西，却迟迟不愿承认？
直到门外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程念初才回过神。
邹慧端着一杯水走进来，试探着问：“你们……聊什么了？”
程念初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什么。他同意我加入项目组。”
邹慧目光一动，随即坐到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是好事啊。不过，念初，如果你不想去的话，也不用勉强自己。你……已经够难了。”
“念初，我知道你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可有些事情……早就过去了，是你自己还放不过自己。”
程念初缓缓抬起头，目光游离，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远处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沉默了片刻，她轻轻开口：“要不……我去试试吧。”
邹慧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真的？”
“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攥紧掌心，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眼里闪过一点光亮，“总要面对的，也许就过去了呢。”
“对，总要试试。你从前就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
程念初没有接话，依旧低着头，再抬起头时，神色已比刚才平静许多：“给我讲讲项目吧。”
邹慧松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语气也轻松了些：“项目啊，我现在正头疼呢。”她伸了个懒腰，“长越与其说是想做自己的香水品牌，不如说是想复制国外品牌的成功套路。他们什么都想学，花果香、木质调这些经典香型，实验室调了无数版本，连我这种外行人都闻腻了。他们的目标好像不是创作，而是照抄。”
长越本是日化集团，后来机缘巧合收购了一家小型化妆品公司，成立了美妆品牌，为了持续扩大品牌影响力，他们把目光放到了更高端的香水线上。
程念初若有所思，“这种模仿式的打法，只能作用一时。想赢得市场，得做点有记忆点的东西。”
“你有什么想法吗？”邹慧问。
“你们没想过做中式香吗？”
这些年，中式香水的受欢迎程度一直在上升。沉香、檀香、白茶这些调性，甚至开始引领高端香水市场的风潮。
在法国时，公司就曾要求她调制中式香，她一直回避，因为她觉得，中国人的东西，还需由中国人自己来做。
“现在国产香水的‘小众’标签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公司不想冒风险。”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做出真正打动人的东西。”程念初轻声回道，“香水不仅仅是气味，它还是文化记忆。”
邹慧抬起手肘，撑住下巴，静静看着她那双专注的眼睛，笑意不自觉地涌上嘴角：“你知道吗，念初，你好像还是没变。每次讲起香水，就跟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
“别人想的都是花果香调怎么做得好闻，或者代言人要用谁。只有你会想到文化记忆。”邹慧挑了挑眉，靠回椅背上，嘴角一弯，“要不就靠你来给长越调出这种‘文化记忆’？”
程念初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邹慧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说得有些过了，立刻摆摆手：“太晚了，你先休息吧，别想太多。”
*
休息了几天，程念初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周一一早，邹惠临时被叫去开会，只能由她自己去公司报到。
她站在长越集团的大楼前，抬头看着那块熟悉却又陌生的LOGO。
阳光明晃晃地洒在玻璃幕墙上，热烈而耀眼。空气中弥漫着湿热的躁动感，行道树的叶片垂着，像是被晒蔫了。
程念初抬手拂了拂肩膀上的细丝，白色亚麻衬衫的袖口挽到肘部，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深蓝色的及膝裙剪裁简洁而利落，脚下的黑色低跟凉鞋踩在滚烫的地面上，几乎能感受到地面升腾的热气。
手中提着的文件袋微微泛潮，是她一路攥得太紧的缘故。她深吸一口气，抹去额角的一层薄汗，走进了大楼。
项目组在35楼。电梯门开的一瞬间，一块巨大的香水瓶模型映入眼帘，瓶身流畅的线条设计和法文标签刻意模仿了经典的法国香水风格，透着浓浓的“欧式气息”。
会议室内，十几个人围着长桌坐着。
项目负责人梁书铭站在最前方，正在做介绍：“程念初曾是法国L’éclat集团的调香师，将会作为我们的新顾问加入项目组。”
此话一出，坐在右侧的金丝眼镜男发出了轻哼声：“L’éclat？那可是世界顶级品牌啊。”
梁书铭一顿，随即接着说：“不过，她的情况有些特殊，因为一些原因，她现在嗅觉暂时失灵了……”
“嗅觉失灵？”有人忍不住低声惊呼，随即整个会议室里开始响起细碎的私语。
程念初推门而入时，四周的目光立刻聚集过来。她正好听见这些零碎的声音，原本抬起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个“失去嗅觉的调香师”，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个笑话。
但很快，她恢复了镇定，微微一笑，走到会议室中央：“大家好，我是程念初。”
她抬眼，林予川正坐在长桌尽头，双腿交叠。
他依旧是一副疏冷的模样，浅灰色的西装线条利落，衬衫的扣子解开到第二颗，随性中带着几分不羁，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会议室扫过，却在程念初的身上顿了那么一瞬。
那一瞬间极快，快到几乎没人察觉，唯有他指尖轻敲桌面的动作稍稍一停，随后又恢复了原来的节奏。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们这里的条件恐怕比不上法国那些一流品牌，不知道程小姐会不会觉得……屈才？”
他的视线落在她空荡荡的手腕处，顿时眉头紧锁住，手中的钢笔滑落到桌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程念初下意识地把手往身侧藏了藏，脸上却波澜不惊：“优秀的香水不取决于设备，而是取决于气味背后的故事。”
林予川嘴角扯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既然程小姐这么擅长讲故事，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会议室沉寂了几秒，助理脚步匆匆地走进来，低声在林予川耳边说了几句。
他眉梢一挑，神色未见波动，只淡淡开口：“让她去办公室等着。”
他说完站起身，会议室里的人立刻跟着起身，无人敢怠慢。
可程念初却敏锐地捕捉到几声私语——有人低头小声说：“季小姐又来了。”
听他们的语气，这位季小姐和林予川关系不一般。
她抬头看着林予川离去的背影，心头一阵酸涩。
林予川走后，有人开始收拾文件，有人低声交谈。
眼镜男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笑得不明所以：“程小姐的履历真是让人羡慕啊，在L’éclat当调香师，那可是我们业内都仰望的地方。”
程念初平静地回应：“谢谢。”
他笑容不变，“不过，这次长越请程小姐来，是打算让您负责哪个部分呢？”
梁书铭适时开口，“具体工作等程小姐熟悉情况后再定。不过，程小姐不仅有调香经验，在产品企划方面也有独到见解。接下来，可能会先接手目前停滞的定调方案。”
眼镜男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几分，低声“哦”了一句，慢慢回到自己的位置。他的手指捏紧了桌上的文件夹，目光隐隐透出不甘。
定调方案……那不是他负责的工作吗？
等人陆续散去，一个长相清秀的女生走过来，朝程念初伸出手，笑容明媚：“你好，我叫李欣然，是文案组的。组长让我带你熟悉一下公司。”
程念初微微一怔，随后也伸手与她相握：“你好。”
李欣然弯起眼睛，笑容明媚，像一只机灵的兔子：“别搭理那些人，他们嘴上厉害，其实心里虚得很。尤其是刚才那个戴眼镜的，他叫张哲。他最近的香水企划被林总连着否了两次，心里有气，找人撒撒火而已。”
程念初心底那一点点阴霾，被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吹散了些许。她微笑着回应：“谢谢。”
对于她这样的空降兵，有怨言也很正常，尤其是她这种情况。
“唉，季小姐最近来得可真勤啊。”李欣然感慨着，将手中的文件夹抱紧。
程念初脚步一顿：“季小姐是谁？”
李欣然愣了一下，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般瞪大了眼睛：“对哦，你刚从国外回来，不知道也正常。”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靠近，“就是季思曼啊！那个顶流女明星，最近特别火的那个。”
她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八卦的光彩：“听说她和林总从小认识，关系可好了！一个总裁，一个大明星，这对组合，不是天生一对是什么？”
说到这，李欣然抿了抿嘴，补充道：“上次她来公司，不小心被媒体拍到，绯闻满天飞，但林总也没否认……你说这关系吧，真不好琢磨。”
程念初静静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将视线投向前方，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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