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区受损并不严重，几间房屋虽然有些破损，但大体还算完好。一个小药童正蹲在门口的小炉子上煎药，炉火映照着他稚嫩的脸庞。见到行衍，小弟子连忙放下手中的扇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行公子。”
“可是行公子来了？”屋内传来周方海虚弱的声音。
行衍笑着摸了摸小药童的头，“辛苦你了。”说着，推门进了屋。
浓重的药香裹挟着一丝焦灼，像是煎了许久的陈草。“周谷主。”他眸色微垂，目光落在榻上的周方海身上，苍白的面容竟又老了几分。
周方海并没避讳他，而是当着他的面，缓慢地将信纸往袖口中塞。“当年你父亲率军平叛，好不容易才将叛军镇压，并从他们手中得到一把神剑。”他顿了顿，“这把剑来历非凡，传闻，是钟山山神亲手炼制，削铁如泥，威力无穷。”
周方海低下头，拧紧了眉，仿佛在努力斟酌一番措辞，片刻后，才沙哑开口：“你知道吗？当时叛军虽然战败，但他们宁死不降，拼死反抗，如果不是因为这把神剑的诱惑，他们兴许也不会如此疯狂作乱。”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父亲得到这把剑后，欣喜若狂，本以为可以凭借此剑震慑外敌，谁知……”周方海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变得凝重，“你父亲后来发现……这把剑虽然拥有无穷的威力，但它却好像能吞噬持剑者的内力，就如同一个贪婪的饕餮，永无止境地吸取使用者的生命力，根本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险物！”
“所以，我父亲找了你们五人，将那剑封存在九重关。”
“小将军既然知道那东西是险物，触之即生波，为何却还要再一次解开枷锁？”
行衍眉眼骤然冷冽，原本那种与世沉浮间的优雅皆化作冰寒，“周谷主不妨告诉我，我父亲究竟是做了何等恶事，竟换得你们如此‘回报’？”
“小将军，这话……从何说起呀？”周方海面露疑色。
行衍冷笑一声，声音如刀锋般劈下：“我父亲真心与几位相交，结为知己，可几位却背信弃义，反过来将我行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十万忠勇之士的血在你们眼中，便只值那些药材？”
“什么！”周方海脸色一变，身体猛地一颤，吐出口血。
“当年我父亲领兵于隋州南境，与敌鏖战数月，却因瘟疫突袭，军中死伤无数。朝廷紧急调拨的药材却迟迟未至，我父亲不得不求助于他人，可你们竟截杀送药之人，逼得我行家孤身无援！”
他每说一句，便向榻边走近一步：“我就想问问周谷主，该向南境冤死的十万忠魂作何解释？”
“不可能……绝不可能……当年我们明明杀的是贼寇……”周方海身子一晃，双手握紧桌子边缘，看向行衍的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这不可能，我当年检查过那药，明明验证过它确确实实就是制作‘煞’的材料啊！”
话没说完，他的气息猛然一滞，眼瞳猝然缩成针尖大小，脱了血色的脸上露出一根根青筋。“千霜……千霜是药引！什么‘煞’……那明明是缺了药引的不完整药方啊！”
行衍微微挑眉，却并未急于发问，好似他早就知道一样。
周方海猛然瞪大了双眼，片刻后，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像绷紧的弦终于被逼得松开：“十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种秘药，名为‘煞’，服下此药之人，会功力大涨，如同怪物，但也会失去理智，沦为杀戮的机器。当年，江湖上不少门派都暗中研制此药，妄图以此称霸武林。后来，正道人士联手，将研制‘煞’的门派尽数剿灭，‘煞’的配方也随之失传……”
他顿了顿，咳嗽了两声，行衍漠然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打断的意思。周方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可没过多久，江湖中忽然出现一群恶徒，他们覆了面、改了声，来无影去无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门派弟子与他们过招，发现他们……他们竟然也服了‘煞’……”
“后来……后来有人传信，那伙恶徒血洗了一个村落，还抓了村子里的孩子……我等惊怒之下，聚合前往，只盼能救下那些被掠走的村童……”
话至此，周方海忽然紧紧闭上了嘴，似是不愿再回忆那一日发生的惨烈情景。但行衍并不容他沉默，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嘲弄，像寒刀一样剔骨：“接着说。”
周方海肩膀一颤，咬紧牙根，“我们……在半途中正巧遇到皆带着面具的一群人，于是劫下了箱子。”
“带着面具？”行衍眸色深沉，看向周方海的眼中似有若无地藏着一抹探究，“那群孩童呢？”
周方海目光闪烁了一下，感觉行衍对那些孩童似乎格外关注，他拧眉思索了片刻，缓缓道：“说来也怪，当时我们并没有发现消息中提到的被掠走的孩童。可是后来，我们在不远处听到一孩子的叫声，我们怕是调虎离山之计，于是我和有亮便带着几个兄弟前去查看……”
“那孩子是……”行衍追问。
“就是……今日绑架南舟的黑衣人。”周方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喃喃自语：“明明亲眼见他坠落山崖……竟然还活着……”
他目光落在行衍身上，一时间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深深的愧疚。“不管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终究是我们害了行兄，害了南境十万将士……”周方海挣扎着想要起身，向行衍谢罪，却牵扯到内伤，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眼角也溢出血泪，染红了苍白的脸颊。
“师父！”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冲了进来，正是刘六六。见到周方海这副模样，她吓得脸色煞白，慌得几乎没了方寸，素白的小手颤抖着从药箱里掏出一副银针，手法虽快却依旧精准地扎向周方海身上的几个穴位。
行衍静静地望着，怒火在心底翻滚，却逐渐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掩盖。那寒意如无声的深流，在他幽暗的眼眸中酝酿翻腾，幽幽散开。
刘六六的动作很快，银针在她指尖翻飞，如同穿花的蝴蝶，几针下去，周方海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她这才抬起头，看向行衍，秀气的眉宇间带着一丝警惕和敌意。“行公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周方海虚弱地斥责道：“丫头，不得无礼！”
刘六六还想顶嘴，但瞥见师父苍白的脸色，委屈地咬了咬嘴唇，退到一旁，却仍旧紧紧盯着行衍。
周方海缓了口气，看向行衍：“小将军可是想问……煞鬼的事？”
刘六六闻言，身子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袖。
行衍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说道：“我从她那里……听到一个名字。”他顿了顿，“李知也。”
周方海长叹一声，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无力地靠在塌边。“她是三年前来到万药谷的……与她一同的，还有昏迷不醒的小也……那孩子……”他伸手捂住胸口，剧烈地咳了起来，“那孩子……”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像是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他死了。”刘六六突然开口，她看了一眼脸色更加苍白的周方海，沉声道：“血尸毒！它……不会让人很快死亡，可会慢慢折磨，一个穴道一个穴道地烂下去，先是七窍流血，然后是腐肉脱落……”
“小也他……他也中了这种毒，”说到此处，刘六六低下头，紧紧咬住下唇，似乎是不忍再说下去。良久，才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毒，发作时会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小也他……他受不了这种折磨……最后……”刘六六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地瞪着行衍，大吼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求求你……请你不要再打扰我师父休息了！”
行衍眼中滑过一丝失望，向周方海拱手一揖，神色肃穆道：“叨扰周谷主了，告辞。”
刘六六见行衍离开，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去查看周方海的情况。
“师父，您感觉怎么样？”刘六六担忧地问道。
“无碍，只是有些乏力。”周方海虚弱地摆摆手，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接着捻起笔，在信上添了几句，片刻后才收笔，将信封递到刘六六手中。“丫头，把这封信送去玄明寺，找净悟大师。此事事关重大，不能有任何闪失。”
刘六六接过信，有些迟疑：“可是……”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死不了。”周方海眉头往下一沉，却瞬间又松开，似怕自己刚硬的态度伤了他这个小徒弟的小情绪。他叹了口气，随即语气放缓道：“放心吧，这把老骨头里还有些油水，什么时候烧干了我都知道……现在啊，可还轮不到那阎罗殿来召我。”
刘六六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点点头，将信小心地收好。“师父，您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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