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赢回到沈园,先去银湾露了一面,佣人告诉他家中只有沈董在,难得空闲,正在楼上书房练书法。
沈仲青平日其实不太参与小辈之间的事情,为人带点佛系与不羁,常说个人自有个人缘,管的严了容易产生逆反心理,再有任寒性格强硬,他若也帮着给孩子们绷弦,他们的日子也太苦了些。
年轻时任寒常抱怨,说沈仲青没有一个父亲的样子,好人他来做,坏人就是她的事。
沈仲青很少出言与她争辩,只用行动证明他并不是一个甩手掌柜,在外他是为子女保驾护航的父亲,在家中他是妻子恩爱和谐的丈夫。
尤其宣赢感触最深,沈氏夫妇给予了他一个完美的家庭,为他遮风挡雨,让他在沈园重新长出血肉。
三楼书房并未关门,宣赢敲门进去,沈仲青恰好收完一笔。
宣赢走过去看,忽然笑了一下,沈仲青一手锋利盎然的字,竟是在写某个大牌包包的系列名称。
“头几天你妈让我帮她找只包。”沈仲青放下笔,“我又不懂,按颜色随便拿了一个,任总发了好大的脾气。”
普通人家这种夫妻情调倒是很常见,放在沈仲青这样的身份上显得非常难得了,宣赢在桌边坐下:“妈去哪里了?”
“跟任玥一块出去见朋友了。”沈仲青说,“沈休还在忙,没回来呢。”
宣赢闷闷哦一声,良久无言。
“把头抬起来,背挺直。”沈仲青拍拍他肩,“我听小程说了,贺太太情况怎么样?”
书房内笔墨余香萦绕在周围,配合着适宜的凉爽一点点沁入肺腑,宣赢端正坐姿:“身体跟精神方面都不太好。”
赵林雁那张苍白昳丽的脸总是在眼前浮现,让宣赢的神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他不想看更不想回忆,想逃到天涯海角,或者直接死了也行。
“又蔫了。”沈仲青摁下他的脑袋,“儿子,别老憋着,想说什么说什么,想问什么问什么,跟自己生气,容易变丑。”
宣赢强颜欢笑:“这是您哄我妈的口气吧。”
沈仲青也笑,然后脸上笑意缓缓淡去:“如果你妈在这儿,她可能非要拽着你再回医院不可,好好问问贺太太,这么多年干什么去了。”
宣赢鼻腔猛地一酸,慌乱地把眼睛瞥向别处。书房在眼前逐渐变暗变黑,他把手臂搭在桌子边,脸埋进去,哽咽地说了声,我想我爸了。
沈家从不避讳宣赢身世,沈仲青明了:“找个时间,爸陪你回去一趟。”
宣赢擦了下眼睛,摇头婉拒,沈仲青明白此番前去宣赢或许有心里话要跟生父讲,便同意他的请求,只要一点,别单独出门,要把程愿带上。
三天之后,宣赢在程愿的陪伴下回到了故乡。
自从离开这里,十多年来宣赢回来的次数寥寥无几,每年只安排人前来扫墓,等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了,再悄悄来一趟。
起始地与目的地相隔将近三千公里,飞机火车与汽车,三种交通方式坐了一遍,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墓园。
“你在下面等我吧。”宣赢说。
天公不作美,下飞机不久就开始下起了小雨,程愿把伞塞进他手里:“不着急,我在车里等你。”
宣赢攥了攥伞柄,转身向墓园内走。
并非祭祀时节,园内了无一人,宣赢一身黑色西装尽显肃穆,走了许久,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面前两座墓碑,左侧那座墓碑上的照片是个男人,正值壮年,照片镶在玻璃后,颜色经年不朽,右侧是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是在赵林雁另嫁之后与宣赢相依为命多年的奶奶。
奶奶名叫徐秀英,未嫁时漂亮可人,嫁人后贤惠良善,待赵林雁进门,她便又成了和善的婆婆,但这一些赞赏的头衔在宣文林死后全部没了。
宣文林走后徐秀英沉寂了好久好久,一场重病之后,她除了急速苍老之外,忽然也变得面目可憎,辱骂床前尽孝的赵林雁是丧门星,克死了她儿子不算,险些把她这条老命也给折腾死。
这些言辞辱骂在徐秀英某次见到当地一个媒婆拉扯赵林雁时演变成了动手,她撕打赵林雁,将她拽在宣文林的遗照前,要她生是宣家的人死是宣家的鬼,这辈子都得给他儿子守贞。
赵林雁沉默忍受了几分钟,后来疯了似的跟待她亲如女儿的婆婆撕打起来,边打边喊,你放一百个心,这辈子我死也不走。
但她还是走了,徐秀英也没张罗算账,攥着宣赢的手,说以后你就跟奶奶过吧。
这些撕打与辱骂两个女人非常有默契,她们通常不会在两个孩子面前发生冲突,彼时宣赢还心有希望,对徐秀英说,我妈会来接我。
徐秀英敞着嗓子笑话他,你妈是个妖精,不安分,没了男人活不下去,她又不傻还回来做什么,再说了,我是亲奶奶,你爸死了,你妈走了,就剩我一个老太婆,你走了我怎么办。
宣赢心系母亲与弟弟,对徐秀英解释,你还有姑姑一家,我只有妈妈跟弟弟了,我得保护他们,等我挣了钱会来孝敬你。
徐秀英叱骂宣赢:“你也是个烂良心的东西。”
事实证明徐秀英说的非常对,赵林雁没再回来,他陪着那个一天不骂人就难受的老太太生活了好久。
其实...老太婆对他挺好的,省吃省穿给他攒钱,那么大岁数的人了,晚上偷偷跑出去给人刷完洗盘子。
可是老太太嘴太损,明面上告诉宣赢要是敢丢下她老太婆一个人,即便她死了也得拉他陪葬,但背过人,她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数着辛苦攒下的一些钱,唉声叹气地骂,这年头他娘的一罐牛奶就要六块钱了?
十多岁的男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徐秀英生怕他以后矮人一截,生生逼着他每日喝一罐牛奶。
母亲离开时的宣赢正值叛逆期,也曾反抗过这个尖酸刻薄的老太太,也是那一阵,院子里恢复了宣文林还在时的生机。
宣赢对徐秀英是又心疼又可恨,气的口不择言时会跟徐秀英对骂,徐秀英经常骂他是个烂良心的兔崽子,缺爹少妈欠调教,他便恐吓徐秀英再骂就往你煮的粥里吐口水,吵到脸红脖子粗,徐秀英抄起扫把满院子追他打。
鸡飞狗跳的日子过得也很快,后来徐秀英走也走不动,跑也跑不动,更别说抄家伙揍他了。
老人本就岁数大了,加上丧子之痛,支撑到现在实属不易。
从医院回来后,徐秀英再也不肯睡卧室,临门搭一张简易的小床,白日看太阳,晚上瞧月亮。
她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连宣赢亲手炖的鸡蛋羹也吃不进去,那时街坊四邻没事的时候就回顺道来一趟,大家心知肚明,这个要强的老太太就差这一口气了。
如此硬挺了一个多月,邻居称奇,皆来安慰宣赢,或许老太太是能挺过来的。
老人么,看着是病倒快死了,但总有例外与不寻常,徐秀英硬气,没准阎王爷改主意不收她了。
那时家中已经备好了丧仪用品,连棺材都订好了,只等人一走,就能马上送过来。
邻居的话给了宣赢希望,他攥着徐秀英那把如干柴粗糙的手搓来搓去,生怕一个不留意,这双手就凉了过去。
又过了半月,徐秀英清醒的时间变长了,姑妈也开始相信邻居的猜测,一扫往日沉闷,说看来没什么大事了,她回家看看孩子们去。
姑妈回去的那天晚上,徐秀英从昏沉里彻底清醒过来,开口第一声:“宣宣,奶奶想吃鸡蛋羹了。”
宣赢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愣了好久才相信奶奶开口说话了。
“好好好!”宣赢攥攥奶奶的手,“等我啊,马上。”
十来分钟后,徐秀英吃上一口热气腾腾的鸡蛋羹,许是连日只靠营养液维持,胃口小了,没用几口就把碗推开了。
“再吃点吧。”宣赢举着勺子,香喷喷的油花润着滑嫩的鸡蛋羹。“再吃一口。”
徐秀英推开碗,笑眯眯地说:“倒了去吧。”
宣赢忽然就红了眼睛。
夜深人静,徐秀英挣扎着从小床上坐起来,看看院外,看看家中,最后把目光留在了守在身边的孙子身上。
“你爸死的时候政府给了一笔钱,加上平时攒的一共十五万。”徐秀英指着衣柜,“存折在青色的布兜里,我用袜子套着了,你妈走的时候我……我没给她,你拿好了。”
宣赢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摇头说:“我不要,你留着养老用。”
徐秀英狠狠掐下他的手,自顾自地说:“还有一张银行卡,奶奶用你身份开的,里面钱不多,就一万三左右,那是我自己攒的,这钱用来办丧事,别都花你姑姑钱,她外嫁走了,省的让人瞧不起。”
宣赢憋着气不敢哭出声。
“活不了了,看不到你娶媳妇儿了。”徐秀英撑着宣赢的手躺下,浑浊的眼里也淌下眼泪,她悲悲切切地看着宣赢,干枯的手指在他脸上摩挲,“好孩子,别怨你妈。”
院外月光惨白,偶尔几声野犬狂吠,风一吹,半点热气也无。
徐秀英冲着门口张开手,气若游丝,哀怨嘶哑:“儿啊,妈来了,不……不怕了啊。
话落,徐秀英长长呼出一口气,手臂狠狠砸落。
她在宣赢怀里,与世长辞。
“老太太,没良心的东西回来了。”宣赢红着眼睛,在徐秀梅墓碑上轻轻拍了拍,“瞧我,多气派,你也是没福气,再晚两年死,就能过好日子了。”
墓碑上老太太笑的和蔼慈祥,丝毫看不出她曾当街辱骂撕打儿媳的狠辣。
宣赢吸了吸鼻子,垂下手,目光转到左侧,他缓缓蹲下,撑伞的手倾斜了几分,几丝微凉的雨点,零零散散地扑面而来。
这里的气氛太低沉,就泥土的气息也混合着沉重的意味,宣赢抚上父亲的照片,低头酝酿半晌:“爸,她挺好的。”
宣文林的照片在他指缝中安静地微笑着,年轻时他也是用这样一张笑脸,深情缱绻地看着赵林雁。
那张姝丽苍白的面容再次浮现,宣赢不禁猜测,她在病床上到底把记忆回溯到了哪一年的时光里,应当是宣文林还在世时,可是又不像,因为他逃课,是从父亲离世之后才开始的。
胸腔似被刀片翻搅,宣赢按着胸口,喘的喉管嗡鸣作响,他暗骂自己果真是贱坯子,因为赵林雁那短短两分钟的混沌,竟然动摇了一直支撑着他的那份不甘心。
郁气伴随着剧痛在胸腔里来回翻滚,喉间涌出血腥气,宣赢扶着宣文林的墓碑,跟生父的照片沉默对视。
良久,宣赢垂下眼,怪异地笑了声。
伴随着雨水,宣赢用力把那梗在喉间多年的气咽下,在吞咽的过程当中他几番作呕,憋不出了他抬眼看看宣文林照片,再一狠心猛咬舌尖。
耳边似乎听到咚的一声,宣赢手脚痉软,差点昏死在宣文林墓碑前。
杨如晤的来电让宣赢那颗濒死的心脏猛然抽痛起来,他记起,这是赵林雁入院的第四天。
那天分开之后他并未过去探望,杨如晤每天雷打不动一通电话,告知赵林雁的恢复情况。除此之外,没人来催他去探望赵林雁,宣赢料想杨如晤在贺家必定为他挡下了一些压力。
他念这份情。
接通电话时宣赢的声音还在颤抖,杨如晤低沉醇厚的嗓音传来:“你怎么了?”
宣赢猛然捂住嘴,咬着牙说:“运动来着,累。”
也不知杨如晤信还是没信,在电话里晾他半天,才进行日常回报:“今天复查了,没什么大事,不过还得再住几天。”
“嗯。”宣赢看眼墓碑,用手指细细蹭了蹭上面的雨水,“杨如晤,帮我传句话。”
“你说。”
宣赢双眼通红,缓缓地望了眼远方。
这里墓碑无数座,也被无数人缅怀,若有一天他的生命走到尽头,也会选择把魂魄落叶归根,葬在这座‘热闹’的墓园里。
“宣赢?”杨如晤久久听不到对方声音,“你在哪里?”
“杨如晤,告诉赵林雁,等出院我接她回家。”宣赢将手里的雨伞扔下,雨水再无阻隔,在身边肆意横扫,他把手机放在宣文林面前,头也埋在冰冷的墓碑前,如在泣血,“这口气,我咽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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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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